许天威被人带进图书馆后即刻放轻了脚步。
这样的行为，不仅出于他自身良好的素养，更是被这环境所影响做出的必然举措。此时是下午一点半，偌大的大英图书馆里有不少人，可是却安静地像是没什么人。空气中只有沙沙的笔记声和轻微的翻页响声，市民也好，学生也罢，全都专注于手里的书本。
要是圣玛丽学院的图书馆能有这样的氛围，许天威也不至于会设立图书馆全勤奖来鼓励学生。
信息化时代来临后，网络的便捷使得阅读变得不再“庄严”，廉价而破碎的信息像是潮水一样涌入了人们的脑海，并且被那些海绵状的组织快速吸收。
无法细读文章，无法静心钻研，这都会导致知识的流失。可惜的是，似乎人们都乐于其中，丝毫没有半点儿忧患意识——在许天威看来，如此惨烈的现状被人忽视，实在是人类的不幸。
所幸的是，他所想要交往的人正是传统的坚守着，一个至今还在沿袭传统贵族标准的男人。
本来沉浸于书中的鹿鸣听到动静，抬头看向许天威。
与鹿家兄妹一样，每一次见面，鹿鸣的气度不凡都能震慑到许天威。这使得原本是坐着的他此刻看着比站着的人还要高大几分。
两人四目相接的那一刻，许天威连忙主动点头示意，还微微弯腰以放低姿态。对于他的谦卑有礼，对方只是轻轻合上书本将之交给了自己的仆从，起身和他握手一下，以表示欢迎。
不想破坏这里的宁静，鹿鸣带着许天威离开了图书馆。
“下午呆在这种地方，相当不错呢。”走在台阶上，鹿鸣露出个淡淡的笑容。许天威看得出他今天心情不错，甚至可以说是这么多次见面以来最为好的一天。
许天威附和几句，两人便坐上了一辆复古设计的老爷车，回到了鹿家在伦敦的府邸。
走进大门，标准的维多利亚时期风格建筑和室内装潢让许天威想起了鹿家庄园，那个像是让时间停止了的桃源世界。如果自己也能有那样的财力和地位，修建一座固若金汤又美若天堂的庄园以供世代居住，那可真是死而无憾的事情。
只可惜他没有那种机会了。
他毕生能做的只剩一件事，也只有一件事需要耗费掉他的全部人生。
——他真是不幸。
自顾自地想着，许天威有些暗自神伤，而进屋换好衣服再度出现的鹿鸣则是一坐下便关心起自己的宝贝女儿：“安安最近怎么样了？”
习惯于这个开场白，许天威早就准备好了完美答案：“令千金在学校很开心，她和同年级的榜首叶施施关系很好，而且我校最为年轻的音乐才女陈怡也和鹿小姐交情颇深。相信有这样好的同窗陪伴，鹿小姐一定能有所进步。”
“是吗。”
鹿鸣姑且先相信了这样的说辞。毕竟这段时间以来，鹿庭在信中没有透露任何不好的信息。
他对侄儿比自己更为宠爱鹿露安这件事情深信不疑，所以他不相信鹿庭会隐瞒鹿露安受到的委屈。
况且，许家还需要鹿家帮忙打通关系，做成生意，许天威没有任何理由自掘坟墓。
“只要安安每天上学过得开心，我们的合同就很安全。”鹿鸣对这样的要挟从不拐弯抹角，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直接。
本来他会签订这种无所谓的合同，就是为了鹿露安能在学校里受到更多的保护和关照。
他最近很忙，也基本就在欧洲活动，加之有鹿庭陪在鹿露安身边，自己也就没有顺着冲动劲去学校看望鹿家唯一的宝贝。
天晓得，爱妻离开后，对于他来讲，鹿露安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要不是无法抵抗她可怜的祈求，鹿鸣怎么会让她去面对外面的世界。
这个世界太过于污浊和肮脏，如果可以，他希望鹿露安一辈子都不要见识到人心的险恶，也不要经历任何痛苦。不过，那也只是他单方面的幻想。一个人的成长怎么离得开被伤害的经历呢？他现在所能做到的，不过是尽力让这些所谓必经的道路变得稍微宽敞一些，为她准备好一个温暖的怀抱，随时恭候小公主回来休整。
“真是太感谢您了，鹿老爷。”互相交换了营运的合同，看着那大气的英文签名，许天威似乎听见了钱币的响声。
急需资金周转的许天威得到了这笔保证金的那一刻，瞬间松了一口气。
瞥见他的情绪，鹿鸣淡淡地开口：“我不知道原来经营一个学校需要这么一大笔钱作为流动资金，看来每年的学费对于维护学院来讲只算是杯水车薪咯？”
“鹿老爷见笑了，这是我一时的失误。”许天威没想到一向对自己漠不关心的鹿鸣竟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不晓得如何应对。他肯定不能讲实话，可是一个圆满的谎言又太有难度，只能是这样打个马虎眼，随便糊弄过去。
鹿鸣那双以精明著称的眼睛审视出一些令他不安的因素，心里思量着自己这次以合约为幌子的借钱行为是否妥当。
不知道是否是自己想得太多，鹿鸣总感觉许天威，或者说整个许家将会陷入比缺钱还要严重的危险境地。
这家人的死活他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如果许家落难，圣玛丽学院无主崩塌后，自己又该在哪里为鹿露安找一个合适又安全的学校。
之前有人向他推荐欧洲的许多贵族学院，他不是没有心动，只是忌惮于那个在暗中蠢蠢欲动的男人。
那个男人在欧洲颇有些势力，每一次出现于枪械市场或者杀手协会都能引起不小的骚乱。
鹿鸣知道他的能耐。
他能从一无所有开始，利用自己将近200的高智商把握机遇，瞬间变得富甲一方，也能在走投无路身无分文甚至是毫无地位的时候，用他的个人魅力集合起一批死士，用语言蛊惑那群亡命之徒来威胁鹿家的安全。
那个人曾经和他是所谓的兄弟，却在命运作弄之中成为了彼此最为忌惮的存在。
“我会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他的话犹然在耳，光是想起来就让鹿鸣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已经快有七八年了，一直被海德拉庇护，过着无比清净生活的他很少再想起这句话。今天这样忽然闪现，实在是让人不安到了极点。
鹿鸣收回奔流的思想，看向收起合同的许天威：“许校长，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说，我会尽力帮助你渡过难关。”
被一向对自己冷淡的鹿鸣如此关照，许天威着实有些受宠若惊，他闭上因讶异而微微张开的嘴巴，露出个笑容：“那样自然是最好，鹿家对我们许家的帮助，许某一定铭记在心。”
“不用铭记，只要照顾我家安安，钱我什么时候，多少，都是可以给你的。”鹿鸣想要一次性把话讲明白，就话多了一些，“我希望你的学校能成为百年老校，有名字有威望最好，这是我的美好祝福，但是我的初衷，也就是最开初的想法和现在的理由都只有一个，你得保证这个学院的正确运营，还有鹿露安在这个学校的一切活动都要安全有益并且让她过得开心，我是真心想要与你合作才会将从前没有拿到台面上的话一股脑讲出来。”
稍微顿了两三秒，他继续开口：“你和你的学院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不必说，也不要觉得隐瞒我会是违约。我简单直白地告诉你——我压根不在乎。发家和守业都不容易，大家为了利益，难免做一些世俗无法理解的事情，不过，我希望许校长正在做的事情，不仅利益很大，而且可以保障自己的安全。”
许天威听完这话，控制住自己差些尖叫的表情，咬紧了牙齿。
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什么不应该的动作，或者是否是言语中泄露了什么信息，导致鹿鸣竟然猜忌到了这个地步。
本想要再次糊弄过去，可当许天威抬头看向鹿鸣的眼睛时，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双和鹿庭极其相似的双眼仿佛要看透他一样，这种仿佛赤裸的错觉令许天威立刻妥协。他微微点头，做出了保证：“我今后会注意资金的管理，在投资的过程中核对好项目所需的资料，不会再发生这样严重的错误了。”
“嗯，希望你今后做的也能像说的这么好。”
说罢，鹿庭打了个哈欠，看上去是有些疲倦了。
许天威立刻起身：“一定做到。鹿老爷您放心。”
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上不少岁数的老人因为金钱的缘故如此低头哈腰，鹿鸣感觉自己更加疲倦。
他根本不适合做这样的事情。光是学如何拿着钱和权来奴役别人，鹿鸣就已经花了不少力气。
毕竟，继承偌大家产这件事情其实完全不是出于他的意愿，看着他人的卑躬屈膝曾让年轻的鹿鸣彻夜难眠。尽管现在已经好多了，他也习惯了，可是心中却总还是有那么一些不悦。
他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如果没有那场变故，那突如其来的丑闻的话，兴许他现在早就是个自由而快乐的人了。
对啊，要不是那场因为一个女人而起的纠葛导致了那个男人的负气离开，鹿家也不至于落在了一个私生子的手里。
命运的齿轮一直都在静静地转动，无论他们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无论结局是喜剧还是残局，神都不会停下敲打剧本的手指，一字一句地，引领着每个人走向属于他们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