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1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不是像以往那样,乌泱泱一片的脂粉堆里,令官家看花了眼才挑出那些个品貌拔尖的美人。
我是官家指名要的林家三娘,对此我还颇有些得意。
可阿娘似乎并不为我骄傲,面上的愁云久久不散,做起枣花酥来也失了香甜。那可是我最喜欢的糕点,一整屉的合欢饼也不换,阿娘竟也能出错。
许是阿娘平日里循规蹈矩惯了,一时难以接受官家为我开的先例吧。
毕竟我也想不出旁的由头了,总不能是因我胜过了今岁方和探花郎定了亲的姐姐,让阿娘难为情了。
2
入宫那天的日头格外好,衔着暖意的淡金色一层层染过天际。
我站在新的天光之下,忍不住抬起头望了一眼,灼目的刺烫感登时撵出了我的几点泪花。
官家身边的中官亲自前来迎我,瞧见我眸中晶莹,误以为是我没见着官家,心下委屈,忙解释道:“眼下政务繁多,待官家得了空定会来看娘子的。”
我原不觉得难过,眼下经他这番说辞,反而悄悄撇了撇嘴。辞了爹爹同娘亲,我却连他的面都未曾见着。
可我不是个记仇的性子,姐姐说爱记仇的孩子没人疼,而后便是一声声“小婵儿乖”。思及此,不知为何,我心口隐隐有些发闷。
宋中官说我住的弄晴居里有好些花花草草,官家念我年少,还特意命人扎了秋千。他还说若我喜欢,大可以向李顺容讨只狸奴来解闷。
我可不敢再养那些小家伙了,从前哥哥送的两只兔儿,自己在河边逮的小鸭都没得寿终正寝。如此想来,自己倒是有些佩服那个李……顺容。
“宋中官,什么是顺容啊?”
他似乎没有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稍有愣神,很快便换回了方才谦恭持重的模样。
“顺容就是宫中娘子们的品阶之一。”
“那我呢?我是什么?”
宋中官低头敛衣笑了笑“娘子,您是婕妤。”
他敛衣时恰有风迎面吹来,卷起了一阵冷冽的茶香。
我不动声色地嗅了嗅,不禁侧目看了一眼身边的人。
像他一般的年纪应是学有所成,而后谋个一官半职去施展抱负吧,怎么偏偏他被困在这儿了呢?
3
弄晴居果真是个好地方,甫一越槛,便是铺面而来的花香。
我心底暗暗盘算着,如此省下了香料钱,岂不是多出了好大一笔钱去换枣花酥了?官家真是待我不薄。
“奴辛夷请林娘子安!”
我看着眼前这个白白瘦瘦的姐姐趋步上前,交叠着双手跪拜在我面前,行云流水般的,这个礼让她行的好看极了。
“快起来吧!”
我凑上去将她扶起,辛夷看起来有些惶恐的缩回了手。
这样的情景熟悉的令我一时间有点恍惚。原先在家中我也有一个这样的丫头,初见时也是这般怕人,她教我描了许多花样子,吟了好些诗。
可自打入宫的诏书下来,她突然便失了音讯,全家都不愿提起她,仿佛苦大仇深般。
辛夷同我讲了许多话,里间都点起灯了,她怎么还不见停歇啊。若不是见她生得好看,我早就斜歪在榻上了。
此刻我正半眯着眼等我的晚膳,好不容易等来了脚步声,却静悄悄的无人唤我。
我揉了揉眼,胡乱将脚塞进鞋中跑向桌边,拖着长长的尾音道“我饿了。”
“宋平恩,传膳。”
我被这陌生的音色唬住了,赶忙将绯红的脸埋进宽大的衣袖施礼“妾林婵拜见官家。”
他将我拉起在桌前坐定,我觑见他面上并无愠色,便暗暗放任了自己的好奇心,时不时抬眼偷瞧他。
“我少时养过的兔儿,也喜欢这样瞧着我。”
他这话瞬间又将我的窘迫添了三分。只是他说这话时是笑着的,眼里覆上了光辉,鲜明的就像晨间的太阳。
我看痴了,竟忘了请罪,反而喋喋不休的和他分享起自己养兔子的丰功伟绩。
晚膳恰在这时一道道呈了上来,他倏忽伸过手臂揉了揉我的脑袋,若是没看错的话,他似乎满意的笑了笑。
这是何故?是因为我的脑袋摸起来很像他的那只兔子吗?
用罢晚膳,官家似是没有久坐的意思,我很想再仔细看看他,却不知该如何留住他。
眼看他将要行出中庭,谁知竟意外站住了脚,回过头来对着我说“你年岁尚小,好生将养着,宫里什么也不缺。”
这一次他真的不再回头了,直直向着垂花门走去。我不知从何生出了勇气,朗声叫住了他。
“等一等!”
他略带诧异的转身看我,宋中官立在一侧的架势倒像是要随时为我求情,我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我……妾能向官家要两株垂丝海棠吗?”
他什么也不多问,便应下了。若官家寻问起缘由,我还备好了一番说辞呢。
其实我一直很喜欢海棠花,也想在名字里缀上“棠”字,可阿娘说那海棠是单相思的花,满是离愁别绪不吉利。
但我偏喜欢。
4
时序暮春,满眼的飞红如雨,草儿花儿都蔫了不少,只剩那两株海棠还姣好的迎着日头。
李顺容的青团没了,是俞贤妃亲手杀了它。
那是她年岁最小的一只狸奴,平日总是时时捧在怀中,我从前还和陈美人争相要做它姐姐呢。
我们一行人堵在她的昭庆殿前,要为青团讨个说法。她却不知怎的,反而从人群中一把将我拎了出来狠狠摔在地上。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站在本宫面前?”
李顺容也红了眼,冲上来护在我面前,对着俞贤妃叫嚷:“宫里难不成没了王法!你害死我的青团,如今又作何姿态?”
“一只畜生罢了,本宫瞧着不顺眼,杀了便是杀了。”
我兀自揉了揉发痛的手肘,看着俞氏狭长的双眼,自己眼中便起了水雾。
似乎有个模糊的影子在脑海中浮动,要是他在就好了,如今我有些害怕了。
夜里官家便将我召去了他的寝殿。临行前,辛夷似是比我还紧张,将我通身浸在花瓣中洗了不下三次。轿辇都停在门前了,她还不忘拉过我耳语“娘子年幼,切不可在官家面前逞强。”
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撞上宋中官满是疼惜的神色时我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殿里的灯只点了半数,正当我走进时,他正穿着单薄的衫子坐在灯下徐徐翻着奏疏,执笔的手久久停留在半空,眉头未展。
他很瘦,骨形显现在光影中仍是傲立的。明明是那只一眼便令人敬仰的官家,此时竟显得有些寂寥。
他发觉了倚在门边的我,将笔搁在架上,招了招手唤我上前来。
未及我出声,他便率先揽我入了怀中“阿婵今日受委屈了。”
是啊,我要委屈死了,青团何其无辜,我们又何其无辜?自小在家中,兄长时常笑言蛮横如我,今时竟不知入了宫还有这等不通情理之人。
但这些话硬生生被我吞了回去,因为辛夷那日嘴中没完没了的琐碎霎时涌了出来。
官家的委屈合该是比我多的,早年兄长的迫害使他后半生都离不开黑漆漆的药汁,而这一切原是抚养他长大的养母亲手将他推上了夺嫡的风口浪尖。
这副不过年长自己六岁的躯壳,好像承载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