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上元节那日,谢琛晋我做了昭仪。我推脱自己于子嗣无功,于社稷无益。他却噙着若有若无的笑,附上我的耳畔“这是阿婵的奖励。”
宫中后位空悬,自俞氏被废,四妃亦空无一人。谢琛便一并册了李顺容为德妃。
行过册封礼,已过了午膳时间,繁琐冗长的礼仪又将我从短暂的甜蜜硬生生扯回了现实,我有些恹恹的,便提早回到了弄晴居。
桌上却满满当当,一应皆是我家中吃惯了的菜肴。
我下意识的四下找寻,可毫无发现,身后倏然便响起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臣妇携家中长女拜见林娘子。”
我连忙回首跪在她二人面前,以至鬓边垂下的流苏抽在面颊也丝毫没有知觉。
“阿娘,姐姐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吧,婵儿受不起。”
我们三人坐定后,我忍不住引颈向外看去“怎么不见爹爹?”
阿娘的神色有些犹豫:“先前科举舞弊案的景家同咱们是世交,官场上唇枪舌剑的不免有口难辩。更何况他是外臣,怎好私自进这皇宫内苑呢?”
我心中着急,却也不得不顾及姐姐:“可毕竟我们家未曾与他们结亲啊……”
“再加之湖州粮草无故短缺,带兵运粮之人又正巧是你们父亲的门生。官家这些年是慎之又慎的,这次仅仅是让他休沐在家,旁的倒也不曾多说。”
阿娘见我低头不语,于是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笑盈盈的递到我手中“快看看这是谁写给你的。”
“吾妹阿婵”四字映入眼帘,我一颗心砰砰直跳,便也顾不得场合,当即拆开了信。
阿婵如晤
山岳茫茫,时序频迁。晨起见雪花坠,为报吾妹及笄岁。
吾身在外,亦安好,同盼婵安。思念之语琐碎,恐惹小儿笑谈,今稍作入墨,实难抑也。
北境不似书中苦,青山如黛草如茵。吾愿以此身长报国,心之所向,乐哉。
险象环生处不求贵,唯念安。
吾妹珍重。
兄 林衍
我看过信后,整个人浑浑噩噩。送走了阿娘与姐姐,方才反应过来桌上的午膳并未动上几口。
陈美人不知是何时来的,听她说将才正巧与阿娘她们打了个照面。她说自己无甚家眷,看到我的家人康健便也算了却心愿。
她问起爹爹和哥哥,我咬了咬牙笑着说安好。许是咬得太过使劲了,只觉牙齿发酸,多一字也道不出。
只好将哥哥的书信递给陈美人,她非但没有怪罪我的敷衍,反倒看起来像是蒙受了大恩,眼眶也有些红红的。
“阿婵,谢谢你。”
可这话合该我说的,谢谢你,陈姐姐,总是这般体贴又细心,会将每个人的情绪都放在心上。
7
院里的海棠开了又落,帘外的雪一年胜似一年深。我在这宫里竟已然三年了,三年里,兄长一次也没有回来,眼看一封又一封的家书匆匆到来,一个又一个寒门带着兄长的功勋入仕途,起高楼。
谢琛年年都带我去看花灯,今年也不例外。
路边人影幢幢,簪花的娘子正娉娉袅袅移着莲步,抚鬓悄生嫣然态,怕郎暗觉其面不胜花面好。
我们踩着满地琼瑶,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人间烟火气,原来也抚君王心。
行至石桥边,我无论如何都赖着不肯走了。谢琛拗不过我,便理着衣衫猝不及防蹲在了我面前。
“来吧,我背你。”
我越性儿扑了上去,得意的享受着周遭投来那些羡慕也好,嗔怪也罢的目光。
他没有皇后,是否我便可以视自己为他的妻?他为我绾发描眉,是否称得上心悦于我?他明白我的欲说还休,是否此生都不会厌弃我?
我不敢听他亲口告诉我答案,只想就这样同他一步一步走到两鬓苍苍。
这个冬天,陈美人生了好大一场病。这病来势汹汹,毫无前兆便发作了起来。
太医署的老先生们诊了脉只是连连摇头,说恐怕是不行了。
德妃娘娘气得差点掀了桌子,使了使眼色令我躲去屏风后,自己转身就将那群太医骂的狗血淋头。
我终于明白了德妃娘娘的父母对她的期盼,李漪柔,她这个人哪里见得半分柔弱?
“阿婵,阿柔,你们来。”
我俯在陈美人的床边,任她用对待桂子的手法穿梭在我的发顶。
“让我再看看你们。阿婵定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要一直无忧无虑的才好啊。”
德妃娘娘看着她因说话而颤抖的身体,忍不住心疼道“你省些力气养病,说的像真见过这丫头儿时似的。”
“怎么不是呢?阿婵不记得了,我哪里敢忘啊……”她喘了好大一口气,才接着道“我十三岁遇见阿婵,她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带着我去林府吃枣花酥。我那时也顽皮,偷摘了衍郎的月季,他神情严肃的要我赔,阿婵在一边胡闹说要我以身相许。”
陈美人拭去泪水,也顺带抹了我的。
“这玩笑话却让我记了一年又一年,却因父亲病故,母亲改嫁,不得已随着叔伯举家搬迁。此后只敢奢望你们一生顺遂就好。”
我早已在旁泪流满面,眼泪还洇湿了陈美人的锦被。
“婵丫头,不许哭。我呀,在天上守着你们。”
她走时还噙着泪水,可面容却是温和且坚毅。自我同她相识,便不见她有大悲或大喜,总是淡淡的笑意,漾起两个酒窝。
愿她来世恣意明媚些,不拘于时,不困于世。
陈美人走后,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看到大雪漫漫,封了荒山,湮没草野,我哥哥就站在那儿,发疯般挥舞着双臂,要将这天地撕个粉碎。
我拼了命唤他,却只听轰然作响,万籁都归于寂静。
我醒后,辛夷红着眼在我身边强颜欢笑:“娘子,官家方才下旨册您为淑妃了。”
喉间的酸涩蔓延开来,我压着那即将喷涌出的呜咽声下意识问道:“是不是哥哥出事了?”
辛夷讲了许多经过,可我不想听他是如何深入敌营取敌首的,我只好奇为何偏偏是他饮了那无解的毒酒。
哥哥行军从不会饮酒,究竟是不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戏码,我很难不去在意。
家人都会受到牵连时,我总是荣宠加身。他或许爱我,但他始终提防我。如今他总算高枕无忧,我却放不过我自己了。
我只能对自己说还好,还好,这爱意险些宣之于口。
“宋先生还在吗?”
“先生一直在外面等着娘子醒后宣旨。”
“不必宣了,让他来见我。”
我坐在南窗下,看着宋中官垂首进来劝我节哀。
我接过他手里的诏书,看着上面笔锋婉转的字迹对他道:“这是先生的字吧?到底不同旁人。”
他眼波只有转瞬即逝的动容:“娘子过誉了,臣不敢当。”
我一把拽下腰间的玉佩随手掷在案几,而后兀自笑了笑,这是谢琛的玉,曾经我是那样郑重其事地接过,如今弃了竟也不觉可惜。
“我终于明白先生的谦卑了,我们是一样的人,都被困在这儿了。”
“臣此生已然破碎不可愈,不愿见碧瓦朱甍再锁了娘子的喜乐。”
他一贯疏朗的眉宇间有了不同以往的趋势,声音却依旧淡淡“娘子若信得过臣……”
“我信你。”
8
我一路向东去到金陵,那是陈美人入宫前生活的地方。我定居于此,也方便她日后回来时能别忘了我。
我在秦淮河边买了间二进的院落,而后在秦楼楚馆赎回了故人,骗自己又是一遭闺阁时光。她便是我闺中的婢女,一时迷了心窍为宫中人所用,想了个挟我入宫来牵制林氏一族的好法子。
如今,她见了我又是哭又是笑,关于她的往昔避我口不提,反而向她大致讲了自己这些年的经过。这才猛然惊觉,自己悲喜交集的日子竟是寥寥数语便能概括。
我捧着梅花糕在茶馆寻了个空位,茶博士笑呵呵的说我来的正巧,先生今日正讲在兴头上。
只闻醒目一响,他说道:“宫墙里的主子追封病故的淑妃为皇后,有人说那淑妃一夜暴毙是假,大抵是西王母不愿见她受难,遂赶在惊蛰前令她羽化成仙。”
我将最后一口糕点吞尽,呷了口茶,随着热闹的人群一齐叫好。
来世吧,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