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郡共三城,献王府位于靠海的最内的海城,繁华之景比起忘忧刚入河东郡时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星罗棋布的幽深庭院,高台迭起的楼阁酒家,明明已经入夜,灯火连绵比起白昼更热闹几分。
“咦,为什么好多人额角都有差不多的伤疤?”忘忧疑惑地看着行人问道。
凌淮随着忘忧的视线望过去,街上杂耍的汉子额角疤痕狰狞,脸上笑意却真诚赤诚。
那疤痕与当初凌锐额角的一模一样。
凌淮道:“他们应该曾经是奴隶。”
那汉子额角本该是一道奴隶刺青。
大成的奴隶刺青,一旦刺上,便洗不掉,人人践踏。
而这些奴,却被允许遮掉了头上的印记,光明正大的走在大街上,做起了生意。
凌淮淡然的神情终于有了几分波动:“这些奴隶怎么回事?”
献王双眼一亮:“老师,我听了你关于废弃奴隶制的想法,然后好好的研究了一下,并且成功的在河东郡推广了,你瞧,这些都是曾经的奴隶,现在的平民。”
凌淮在朝堂中花了大力气,进度微乎其微,可河东郡便是献王的天下,这些年被治的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他要废弃奴隶制,却相对容易的多。
忘忧知道奴隶是怎么回事之后,不禁心生感慨:“献王好好哦,帮助了那么可怜的奴隶。”
忘忧自从进入河东郡放在献王身上的目光就太多了,凌淮心中有些莫名的不舒服:“废除奴隶制,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同情反而是最后考虑的因素。”
奴隶是什么?是私人的财产,是属于主人的财产。
奴隶不得有私产,不得消费,不得学习,不得经商,不得入仕,不得单户,终身只能为主人做事。
无主的奴隶变会充为死役,做工致死。
世家大族以奴练兵,以奴做工,越来越多的平民被迫为奴,世家大族手下的人就越来越多。
相对应的,就是皇帝的子民就会越来越少,收上来的税会变少,能驱使的劳动力也会变少。
此消彼长之下,世家的奴隶越来越多,皇帝的百姓却越来越少,最后这个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
因此皇室想废除奴隶制,世家却想维护奴隶制。
小皇帝蠢看不透,可献王不蠢。
奴隶制的危害他看得清楚,因此他也能下定决心迈出这一步。
忘忧听得晕晕乎乎,最后只能简单地总结道:“他好厉害哦。”
凌淮恍若不经意的道:“毕竟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忘忧点了点小脑袋,一脸崇拜的看着凌淮:“那你更厉害哦。”
凌淮满意的点了点忘忧的头,难得的夸了献王一句:“做的不错。”
虽说用心不纯,但终究目的是达到了,至少提高了奴隶的地位改变了他们的现状。
献王笑容有几分少年独有的腼腆:“还得多谢老师悉心教导,奴隶制改革也是老师提出来的,学生不给班门弄斧,还得请老师多多指教。”
凌淮眼中颇有深意:“你长大了。”
拐着弯的让他参与进河东郡的政治,真心不假,但以他为名和京都宣战的心思也不假。
献王笑笑,没敢再说话,他的老师恐怕此时心情并不算好。
忘忧看看献王又看看凌淮,一摆尾跃入水底,生起了闷气。
“怎么了?”
“我不喜欢他了,他是坏晚辈。”忘忧闷闷道,“他欺负你。”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两人之间的氛围忘忧却十分敏锐。
凌淮眼神一软:“傻忘忧,这就算人类啊。”
会为了情义而拼搏,也会为了利益而谋算,献王至少是个有底线的人,或许他的情义不纯,掺杂了利益,但终究不是不择手段的人。
“才不是!”忘忧不高兴的说,“凌淮也是人类,可是凌淮很好很好的。”
凌淮心底微微一刺,在忘忧眼中,他千好万好,可他终究是哄骗了忘忧。
“我给你烤蜜汁鸽子吃好不好?”凌淮道。
忘忧眼一亮,什么献王什么人类全扔脑后面去了:“好,我要吃胖胖的鸽子。”
路上玄衣使拦截了不少京都的消息,打下来的鸽子就烤来吃了,凌淮是从过军的,最擅长的便是烤制野味。
给忘忧烤了个蜜汁鸽子,忘忧吃的整条鱼都快扎了进去,似乎鱼也被烤了一次似的。
忘忧吃了一次就迷上了,但是京都的鸽子不是天天都有的,全得碰运气。
现在听见凌淮这样一说,他注意力立刻变被转移了。
哄鱼,凌淮如今已经轻车熟路。
进入东街,繁华的喧嚣声都渐渐远去,只留下满街的灯笼,将这条街映得如同白昼。
凌淮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不远处人影绰约整齐有致的队伍,献王府,朱红的门墙钉满了八十一颗钉,巍峨雍容。
献王府本在西街,献王特意搬来东街,对应太子东宫,门上八十一颗门钉更是皇宫城门规格,献王之心,昭然若揭。
他想住的,可不是个王府……
献王又几分忐忑:“老师……”
凌淮默然,旋即道:“东街是个好地方,走吧。”
献王双眼越来越亮,笑容张扬:“谢谢老师。”
他的幕僚都劝他要瞒住凌淮自己的野心,他却毫无遮拦的铺开在凌淮面前,除了试探,便是对他们间师生情谊的信任。
凌淮没辜负他的信任。
行至王府前,左边是王妃带着人来迎接,右边则是献王的幕僚。
“恭迎王爷回府。”
“起吧。”献王叫起后,恭敬的将凌淮请入了正厅。
王妃带着众使下去安置,凌淮则带着忘忧在正厅与献王议事。
“老师一直带着这玉缸盛着这条龙鱼,看来是颇为喜爱,本王莲花池里也有一尾龙鱼,明日给老师送去?”献王笑道。
凌淮神情微凉:“周固辛,看来这些年你过得太顺了一些。”
在外面不好教孩子,得给他留面子,关上门来就没这么多讲究了。
凌淮冷冷的一句话让献王再次回到了熟悉的被凌淮押着读书的日子,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
“请老师指教。”
“东街置府,门钉八十一,擅自饲养龙鱼。你是巴不得将你要造反这几个字刻在脸上,是不是?”
献王道:“这,本王以为,老师认可本王……”
刚才在门口,凌淮明明什么都没说。
现在他想明白了,凌淮那是在他的王妃和幕僚面前给他留面子。
凌淮指尖从鱼缸中抽出,一滴水弹在他脸上:“暴君压迫,民不聊生,可起兵讨之;昏君庸碌,残杀忠良,可取而代之;但臣子野心,天下共伐之。”
“周固辛,名正言顺这四个字,还需要本座教你吗?这些年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周固辛脸色一片惨白,河东郡的繁荣,百姓的赞美,幕僚的吹捧,渐渐让他有些得意忘形了。
这样浅显的道理,他并不是没想过,但很快又沉迷在鲜花与掌声之中,幕僚也或许并不是没有清醒的,只是不能说不敢说。
如今凌淮几句话,虽然难听刺耳,但是的却惊醒了他。
献王擦去脸上冰凉的水珠,缓缓俯身拜下:“还请老师教我。”
两人一谈便至深夜,谈了什么外人不知,可却见献王恭恭敬敬的亲自送凌淮回阁,众人噤若寒蝉,总觉得风雨欲来。
忘忧困的脑袋在鱼缸里一点一点,却坚决不肯睡。
“烤……烤鸽子……”
凌淮哑然失笑,原来是惦记着这个。
“我差人去买鸽子了,明天买回来就能烤。”
忘忧这才放弃挣扎,趴在假山下睡着了。
次日一早,献王请了工匠修缮门板,门钉改为了四十九颗。
下令大改格局,重修城墙,将王府从正东方位活生生地挪到了东西方位。
王府当街打杀了一个管事,言管事为贪工程钱财,藐视皇家尊严违章改制王府,令王爷犯下大错。
又召集人手,将刚刚在河里发现的龙鱼连同请罪折子一同送往京都,请皇上责罚他监管不利,让下人逾越了规矩。
没几日,献王府又传出消息,言献王自觉冒犯了天家威严,内疚惭愧之下居然重病卧床,诚邀天下名医入府。
世人无不称赞献王忠心。
这都是后话了,外面的风云搅动不了竹里馆的宁静。
凌淮挽起宽袍长袖,那双玉制品一般精美的手正拨弄着粗糙的柴火,头发懒散的束在身后,头上盯着人鱼化的小忘忧。
忘忧眼巴巴的盯着凌淮手中旋转的鸽子,用力咽了咽口水:“还有多久啊?”
“马上。”凌淮慢悠悠的刷上最后一层蜂蜜,听着火苗撩上蜂蜜与油脂的滋滋声,忘忧身子忍不住又往前探了探。
凌淮往后推了他一把:“要是掉下去了,今天就只能吃烤鱼了。”
“我饿了嘛。”忘忧乖巧的往后退了退。
最后一点调料撒下去,整只鸽子更香了。
凌淮将忘忧接下来,放在桌子上,撕了一条鸽子腿给忘忧。
忘忧高兴得整条鱼都扑了上去,比起鸡腿,还是鸽腿更适合他的体型。
凌淮不是没给他撕成过一小条一小条的,可是忘忧嫌弃那样的肉没灵魂,凌淮也只好宠着他,回头再给他洗洗就好。
没吃两口,献王兴冲冲的走进来:“一切顺利,童谣和传递消息的人都已经安排出去了。”
凌淮点点头:“你先病着,看看京都的反应再行动。”
“好。”献王应完眼神又落在烤鸽子上,毫不见外的伸手拎起一条鸽子腿,“老师今日怎么有心情亲自动手?本王爷许久未曾吃过老师烤的野味了。”
他一口咬下去,赞不绝口:“老师手艺一如当年,好吃。”
忘忧放下了手中的鸽腿,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突然进来的后辈拿走了他的鸽腿。
等献王一口咬下去,忘忧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他从昨天晚上等到现在的鸽子,总共就两条腿,现在就没了一半了!
“呜呜呜,凌淮,呜呜呜。”
凌淮手忙脚乱的将小人鱼捧在手心,眼神凌厉的扫过献王。
献王瞬间僵硬在原地,他又做错什么了?
“秋收练兵安排好了吗?”
“没……”献王被凌淮看的头皮发麻,“本王、本王马上去。”
他逃似的离开了现场。
凌淮看着手心中哭的抽抽噎噎的忘忧心底微疼:“我们再烤,还有呢。”
“呜呜呜,可是这只还是被他吃了。”
“那让周固辛赔。”
“要五只!”忘忧勉强接受了条件伸出了一只爪爪表示五。
“赔十只。”凌淮拍板道。
忘忧气势汹汹的点头:“十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