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冷西躺在病床上，似醒非醒地望着天花板。夏精彩从桌上端了碗皮蛋瘦肉粥给他送来，粥有些冷了，夏精彩用双手捂着碗加热。
江冷西像翻看旧照片一样，开始回忆睡着前的每一个片刻。夏精彩打开门冲向自己的瞬间，还有她抱住自己两人紧紧贴近的感觉，那是他幻想过的拥抱。昨晚他在电视里的足球赛场上，看到许多人彼此拥抱，他幻想着那种人与人之间最真实的链接。夏精彩也给他了一个拥抱，她浑身滚烫，让这拥抱略显炽热，也足够江冷西留在记忆里，拿出来反复回温。
江冷西接过夏精彩递过来的热粥，他一勺勺吃下肚。夏精彩的热量，像一束红色的光沿着喉咙流入胃里，融化进血液流淌开来，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
夏精彩说：“老板，咱们也没有必要那么努力工作，大半夜的，谁会想到你在冷库里面加班？”
江冷西忽然有很多话想跟夏精彩讲，他觉得人类之间的拥抱，就是一种信号的接通，随后就可以和对方交流。可他眼下能够交流的，只有说出口的“谢谢”。
夏精彩突然板起脸来，做出小时候教导主任的严厉表情，从红色的背包里拿出一张A4纸，里面是江冷西之前给她写下的本周工作规划。
“江总，你犯错误了。工作进度被打乱，不是你最讨厌的事吗？”
此刻江冷西的眼前，看见自己循规蹈矩的人生，在这一天出现了一段空白。以前他对这空白的态度是恐惧，而如今他好像也可以接纳。他突然生病是意外，合伙人离世是意外，自己被关在冷库当中也是意外。演员会拿着剧本去演绎角色的一生，可生而为人，我们费尽心思却猜不透自己的剧本，到底该去往何处？
“今天就当是放假，你回去吧，辛苦了。”
夏精彩的鼻子眼睛都皱了起来，“老板躺在医院里，我怎么能有心思回家？”
“医院又不是办公室，不能让你在这里加班。”
“我明明是在担心你，不是在加班。”夏精彩说着话，又把脸凑到江冷西的身边，他感觉到夏精彩的脸上传过来一股热气，扫过他的脸。
江冷西又说了一句“谢谢”。
“那好吧，今天你道谢很多次了。三天之内不准再跟我说‘谢谢’，说点别的。”
江冷西看着天花板，像是要讲故事，又像是自言自语，那些话他在脑海中回温了许久，才从口中缓缓道出。
“我以前也是普通人的样子，小时候遇到一场海难，父母都被海浪吃掉，没了踪迹。我一个人醒来，遗落在小岛上。小岛似乎有什么陨石，被救援回来之后，说是被辐射得了这样的病，晚上体温变冷，白天才恢复正常。从那之后一直跟爷爷生活，四处求医，却都不了了之，还差一点被送去电击治疗。后来爷爷不在了，只有江夜知道这些事。”
江冷西叙述得很平静，像是在读一份别人的自我介绍。他从不跟别人提及自己人生转变的时刻，现在竟愿意给夏精彩说出往事。他是想要夏精彩知道，他是这样一个怪人，他们之间的那种链接，是不是真的能够链接下去。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用余光观察着夏精彩，夏精彩的表情却比平时都冷静，她缓缓地笑了起来。“那个小岛上，是不是全都是向日葵？”
江冷西看着夏精彩，安静的呼吸声中，两个人之间的链接又变得浓郁。“你也去过那个小岛？”
“我和妈妈一起上的那艘船。妈妈也被大海吃掉了，那一年我10岁，大概是被海浪冲到了小岛上，后来没有食物，昏倒在沙滩上，被救援回来以后，一直都在发烧。医生本来说我救不活了，一个月以后，突然退了烧，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夏精彩讲完，眼睛冒着光，“我们是不是都在那个岛上？”
“也许是。”
“那你走到现在，也很辛苦吧？”说完这个问题的夏精彩，脸上难得划过一丝忧郁，似乎记忆里某些清晰的痛苦，也随着关于那个岛的往事一起被揪了出来。
“做普通人也很辛苦，每个人都很辛苦。”江冷西继续对着天花板讲话。
原本有很多话要说，也有很多问题想问。可当下的两个人，他们在沉默中对视着。曾经残存在那个小海岛的记忆，又被拿了出来。
如果那个时候遇见，现在的两个人会是什么样？
他们会隐藏自己是怪物的身份吗？他们会在每个九点转换的时候，互相分享另一个不同世界的感受吗？他们还会那么小心翼翼地遮掩自己的与众不同吗？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记忆里沉默着，然后这沉默被江夜蹦蹦跳跳的闯入打断。“你俩火了！”
“什么？”江冷西问。
江夜在手机屏幕点开自己的社交媒体给江冷西看，播放过百万的一条视频，内容就是夏精彩冲进冷库救援江冷西的片段。在点赞评论当中，他们看到了一个词反复被提及：冰火CP。
“你俩，现在在网上已经被人嗑到不行。”江夜没所谓地开着玩笑，她觉得网友越嗑的，越不会成真。
江冷西的脸凛然正气，“嗑到不行是什么意思？”
“流量！你们现在红了，就是网友喜欢你们！”
夏精彩也拿出自己的手机，认真浏览大家的评论。她眉开眼笑，高兴地一掌拍在江冷西的大腿上。她忘了控制温度，烫得江冷西呲牙咧嘴，忍着她的滚烫。夏精彩说，“那咱们还去求MCN的老板做什么？我们有流量，我们自己直播卖冰淇淋。”
江冷西对于站在镜头前这件事情是抵触的，自从他患上这隐疾之后，极少站在公众面前。原本和罗英俊一起创立这个公司，他也只是负责产品的研发，罗英俊意外离世后，他才不得不被推上了风头浪尖，成为被人关注的老板。
江冷西从医院出来的当天晚上，夏精彩立刻找了一间空的办公室，“就在这儿直播试试。反正也没有什么成本，卖掉了就是赚的，成功了就是捡的。怎么样？”
夏精彩就跟江夜一起搭好桌子，布置灯光。江夜最近做自媒体也小有心得，“送了优惠券，大家喜欢吃什么口味马上就有反馈。”江夜上了不少自媒体培训课程，现在跟着网络上流行的“复盘逻辑”，也整理了不少学习笔记，现在恨不得也来公司里发光发热。
晚上七点，直播间正式开始，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最多也只有五人同时观看。
自从高中经历过同学的霸凌，夏精彩对于公开场合展示自己的隐疾怀有恐惧，可现在她一想到自己不再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了，她还有自己的同类，这份恐惧骤然消减了几分。
夏精彩看着眼前的手机摄像头，把手掌放在眼前的不锈钢板上，摆在上面的冰激凌球瞬间融化，流淌出彩色的印记。她从旁边的冰桶里抓起一把冰块，冰块在掌心迅速融化，发出呲呲啦啦的响声，甚至冰块都旋转跳跃，像在舞蹈。
直播观看人数还是没有上涨，夏精彩感觉挫败，高温魔术难道没有用了吗？
技术总监三步并两步，踩着大理石地面朝江冷西跑来，“对不起啊江总，刚才咱们直播观看人数突然增多，公司的网络突然卡顿，真实的在线人数已经超过5万，销量也快10万了。”
夏精彩也从自己的手机上，看到了刷新后的同步数据。夏精彩马上开始编排起节目。一会儿表演了冰激凌点火，一会儿又表演了冰激凌掌上爆米花，甚至还和江夜在现场进行了吃播，做起了一顿巧克力冰激凌火锅。
晚上九点，众人的情绪和房间里的甜腻味道都意犹未尽，江冷西坚持结束直播。“既然大家有饥饿营销，那直播也应该是饥饿的。”
晚上下班，江冷西问夏精彩，“一起吃个晚饭？”
“老板别去上次那家沙拉了，我们去吃烧烤吧。”此时江冷西的体温已经开始变得冰冷，“炭火能把你烤热一点。”
两个人坐在熟悉的烧烤摊前，夏精彩把一瓶可乐塞进江冷西的手里，“老板，帮我冰镇一会儿呗。”
夏精彩吃得眉飞色舞，可刚刚从炭火上拿下的烤串，在江冷西的手里瞬间就冻得黯然失色，他把冰好的可乐放到夏精彩桌上。
夏精彩嘴唇吃得油汪汪的，“如果早些认识你。我早就有人一起吃烧烤了。”
“一个人吃烧烤不行吗？”江冷西并不觉得一个人坐在餐桌上吃饭，是什么不能忍受的事情。
“能坐在这里的人，都有普通人的烦恼，吃普通的食物，然后晚上像个普通人一样入眠。我只能在这样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
江冷西环视了一下周围，“普通人凑在一起也孤独。”
夏精彩笑，“我们是同类，我们就不会。”
江冷西明白，她正迈着火热的步伐朝自己走来，她在他的心里已经融出了一个位置，可江冷西并不确定那个位置，要经历多久的寒冬。
分别时，他把自己的羽绒服脱下给她，那是一件轻薄的鹅绒外套，足够抵挡冬日的严寒。夏精彩期待又试探地问，“你不是这样觉得吗？”
“天冷了，回家吧。”江冷西独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