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的是送江冷西出海的开船老板。他在江冷西的外套口袋里找到了他的手机,只保存了夏精彩一个联系人。
夏精彩听着声音愣住了,“他丢什么海上了?”
开船老板说话带着方言,吐字不清,夏精彩从字里行间听懂了他的意思,等他发现船上江冷西不见了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开出了多远,叫了周围的兄弟开船去海上搜救,却一直没找到他。
江冷西的口袋里,除了他的智能手机,还有一封写给夏精彩的信,里面的内容几乎算是遗书。开船老板反复拍了好几张照片,因为手抖都拍糊了,最后才把信笺的内容仔细拍下来给夏精彩发送了过来,夏精彩身上裹着防火布,一看到江冷西那一排精致小楷,眼泪从眼睛里冒出来,带着热气,滑到下巴的时候都蒸发干净了。
江冷西的信:
Hi,夏精彩,这封信原本想用电脑来写,可是我还是更喜欢写字,而且,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写字给你看了。
现在飞机引擎的轰鸣很响,可让我回忆起来的,都是和你一起坐飞机出差的那些时光。
对不起,我确实是瞒着你偷偷踏上了寻找海岛的旅程。我太了解你了,每次我擅自做决定,你都会气得身上炸出火花,觉得我不把你当回事。这次希望你知道,我就是太在意你才会做这样的决定,我宁愿你多生会儿气,也不想让你过早背负这份沉重,哪怕能拖延一个小时也好。我猜江夜那大嘴巴,说不定已经把消息透露给你了。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外面云海翻涌,就像海浪。我不知道此次能否找到那座神秘海岛,能否找到化解危机的办法。但我清楚,待在家里,日复一日地被恐惧吞噬,在家等着你来拯救,要我眼睁睁看着毁灭一步步逼近,这种绝望,我一秒都无法忍受。起飞前,我在机场狠下心抛下了江夜。我害怕那种生离死别的场面,可又担心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给你们留下无尽的遗憾。这种痛彻心扉的遗憾,我们小时候都经历过,不是吗?
和你相识的日子,是我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光。你曾说,我们是彼此寻觅已久的同类,让我从自己封闭的小世界里走了出来,不再觉得自己是个怪物。每当想起你笑着对我说话的模样,我的心就像被阳光填满。要是我真的回不来了,希望我的灵魂能一直陪伴着你。要是你偶尔想起我,就去买张刮刮乐吧,就像我们刚认识时那样。
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坐飞机,去看看更远更大的世界。
我还想在每个清晨,为你烘焙香气四溢的牛角包,一起享受温馨的早餐时光。此刻,我多么想拨通你的电话,听听你的声音,可我知道,现在不行,或许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也不是合适的时机。
夏精彩,看到这封信时,答应我,不要哭。要是我没有偷跑出来,我大概会哭得比你还狼狈。但我从不后悔,因为我为我们的未来努力过。
如果命运眷顾,我们还能再见面,我希望一切能重来,再次与你相遇。
江冷西。
夏精彩原地不动,看着信,想要克制着情绪,可哭声还是从嗓子钻出来,她像是打嗝一样重重抽噎着,肩膀剧烈地颤抖。眼眶被泪水填满,视线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江冷西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那样砸到她心里最柔软的位置。
眼泪在脸上迅速蒸发,她的眼前萦绕起一股浓重的蒸汽。夏精彩开始整理起自己的东西,转身和江夜说,“我现在就去找他,一个大活人还能平白没了?”
“要去哪儿?”
夏精彩忽然肩膀挺直了,门外传来的是江冷西的声音,她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转个身,看到江冷西穿着黑色的长款风衣和马丁靴,就站在花花世界汗蒸会所的门口。
其他人也和夏精彩一样的反应,都是震惊的表情,以为是激烈情绪下的幻觉。
江冷西走到夏精彩的面前,“不认识了?”
夏精彩伸手戳了戳江冷西的胳膊,“江冷西……你,回来了?”
江冷西笑着,点点头,夏精彩一下子紧紧抱住江冷西,她感觉自己像是抱住了一个冰柱,她也不肯松手,眼泪更是高兴地流下来,一会儿落在江冷西的身上被冻住,一会儿流淌到夏精彩的方向就蒸发掉。
和她现在的情绪一样,骤冷骤热的变化,有些无处安放的混乱。她开口,“混蛋,我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你知道我刚才多难过吗?”
“知道,我看见了。”
“太讨厌了。”
“这不是再次相遇了么,不喜欢?”
“不喜欢!滚蛋!”
等夏精彩恢复了情绪,江冷西这才把海上逃生的故事告诉她。
江冷西掉进海里之后,冻住的身体渐渐舒缓开,但是因为在大雾之中,很难辨别方向,喊叫求救也无人回应。江冷西一点点冰冻住身边的海水,靠着漂浮起的冰块,摸索回到了一个小岛的岸边。手机和衣服都丢在了渔民那里,匆匆买了机票就往回赶。
“下次就别回来了,你知道我多害怕吗?”夏精彩现在心里混着心痛惊喜和遗憾的复杂感觉,千言万语涌到脑子里,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生怕这个人再有个闪失,就见不到了。
江夜过来提议,“我哥明天生日,他一定是要赶回来过生日,不是早就说了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都两次大难不死了,这福气也确实强劲。”
夏精彩想起上一次要帮江冷西庆生,那晚陆医生的宠物医院出了事,他们两人谁也没再提起那个被悲伤浸过的生日蛋糕。有些犹豫,江冷西却说,“太好了,叫上杨越野和许一明一起来吧,咱们大家都聚聚。”
江夜和夏精彩一起精致打扮了一番,一起去了月城当下人气最旺的蛋糕店,叫了许一明一起来帮忙拍采购Vlog,江夜绝对不会浪费任何积累素材的机会。“你知道为什么我哥从来不过生日吗?因为那年海难,爸妈就是带他出去庆生才出的事。我呢,就是运气好,躲过了一劫,他以前都觉得这不是什么好日子。”江夜的睫毛重新接过,眼睛眨一下,像芭比娃娃,脸上带着担忧,“这次没找到小岛,我哥和我说,那件事也许真的过去了,爸爸妈妈应该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可他现在的身体,能活多久呢。”
夏精彩正要说话,她一时情急,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剧痛带着一丝血腥味在嘴巴里蔓延,像是生活里不得不面对的隐痛。
他们拎着蛋糕准备回去,杨越野开着一辆皮卡过来接他们,车子上用喷漆涂着LOGO:越野拳击俱乐部。
夏精彩围着车转一圈,“这才几天,摩托就换车啦?”
杨越野一边说话,一边给他们发名片,“新生意,宣传宣传。”
“你上次说学习,就学这个?”夏精彩回忆着。
“开店做生意,选店铺租房子装修吸引学员,这不都要学,以后我当不了冠军了,但我还可以培养一百个一万个金腰带!”杨越野说着话,仔细看着夏精彩,她现在身上围着防火布,并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杨越野欲言又止,又不想惹夏精彩心烦,指指车子,“快上来吧,我也想见我西哥了,他不是刚回来吗?”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花姐和你说的?”
杨越野想了想,“你假装没听我说吧,过生日么,咱们都要开心点。”
夏精彩特意给江冷西选了一个冰激凌蛋糕,也让他吃多了雪甜冰激凌的肚子换换口味。江夜给蛋糕插上金色的蜡烛,夏精彩戴着手套,轻轻给江冷西戴上赠送的红色王冠。
夏精彩还从旁边打印店拿了做给江冷西的生日土味易拉宝,中间印着江冷西的正装宣传照,旁边写着“江总,月城小有名气的英俊男神。”
江冷西正举着酒杯,转头看到夏精彩举着这个和他1:1身高的易拉宝过来,没忍住笑嘴里喝的酒差点吐了出来。
“祝江冷西生日快乐!”江夜买了纸烟花,趁着气氛正浓,在他头顶拉响。
大家围坐一圈,分了蛋糕开始吃饭,花姐这一天亲自下厨做饭,让江夜惊讶不已,“花姐,我以为你十指不沾阳春水。”
花姐撇撇嘴,“平时是不沾的,但是养活好自己,应该是必备技能。”
“谢谢花姐,太辛苦你了。”江冷西站起身来感谢,手里捧着花姐刚端过来的丸子汤,说了几句话,就给冻住了,一个丸子浮在上面,一个丸子压在下面。
江冷西盯着这个碗仔细看,像一个静止画面一样没有融入其他人,夏精彩坐在旁边,以为他又冻住动不了了,吓得一下子抱住了他,江冷西却开口,“我挺喜欢你抱着我的,能不能等一会儿,挡住我的视线了。”
夏精彩又松开手,和江冷西一起盯着手里的丸子汤,江冷西开口,“我要再去一次海岛,也许那个岛就是会时隐时现。”他说完也伸手抱住了她,“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再试试。”
夏精彩抱得更紧了,“别留我一个人在这。我和你一起。”
夏精彩和江冷西一起来到了最靠近小岛的海边城市。江冷西带她去了之前租船的码头,一路上头顶阴沉的天没有放晴。
他们走进租船的店铺,老板正在切一个苹果,看到是江冷西,又愁眉苦脸,“你走吧,你这活,我们不敢接。天天兜圈子,海浪不通情理,这点钱买命可不行。”
“不兜圈子,咱就直着走,去找一个幽灵岛。”
老板摇摇头,坐下三口两口吃光了苹果。“什么幽灵岛,掉进海里,人都变不成幽灵。”
夏精彩刚才沿着窗户看出去,有打渔的小船在海上飘荡,她觉得有些晕眩,虽然关于那场海难的记忆已经遗忘得七七八八,可是身体还记得临近死亡的恐惧,她靠近海边,一闻到这咸腥的海水味就浑身不对劲,操控着她的身体,想要逃得远远的。
江冷西指了指沙滩上最靠近他们的小船,从包里拿出一沓现金,摆在老板眼前油漆斑驳的桌子上,“我们自己去。”
厚重的云中间裂开一条缝,阳光迟钝地落下。
江冷西开船带着夏精彩出发,夏精彩从坐进船,就一直紧紧闭着眼睛,一直有被撞击起来的水雾扑到脸上,她因为紧张全身发烫,那些水雾在她的头顶迅速蒸发掉。
夏精彩听到江冷西说,“就快到附近了。”她扯着他的衣角睁开眼,两个人已经开进了白茫茫的雾里,夏精彩听着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她马上就要寻得那扇回到普通人世界的大门了。
江冷西说,“如果那是一座幽灵岛的话,应该会在某个方向上时隐时现,是一座会随着洋流移动的小岛,所以很多人回来找又找不到。我查过了这里洋流的方向,按照指南针的方向可以一路找过去,坐稳了。”
江冷西加快了速度,径直开过去,他们只看到普通的陌生小岛。
两个人上了这个小岛,沙滩上散落着一些海水冲上来的旧矿泉水瓶子。岛上都是荒草和东倒西歪的树,没有什么开发过的痕迹。
江冷西指了指旁边的碎石块,“上次带我来的开船师傅说,这边的海岛以前有陨石猎人来找陨石,后来都一无所获,就没人来了。”
他们沿着岛上的林子往里面走,风越来越大,天空的云彩被风吹得挤到一起,又要下雨。夏精彩感觉自己的体温忽高忽低,“你呢?”
江冷西一时寻找得入神,来不及关注自己,他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捏在手里,水马上被冻住。
夏精彩的大眼睛转了几圈,“如果不是巧合,那么这岛上肯定是有点什么。”
可这“有点什么”,并没有因为他们的相信而显山露水。
江冷西带了帐篷,两个人走累了,晚上就干脆安营扎寨,用自己带的野营煤气罐点火煮泡面,江冷西带的登山包里装备完善得像是能掏出一个家。
晚上他们就坐在草地上,看不到星星,空气的潮湿里带着阴雨的气味。
“你怎么这么多设备?”夏精彩转头问旁边的江冷西,故意说些放松的话。
“以前没什么朋友,都是一个人去郊外玩。”江冷西说道。
“以后我们也可以去郊外玩,只是……我说如果,如果咱们这次什么都没找到,怎么办?”夏精彩看着星星,说出了自己一路上的忧虑。
“找不到,就一直找,趁着我还没有被彻底冻住,只要还能走路,就有希望。”江冷西看着夏精彩的眼睛,“你想回去吗?”
“我舍不得花姐,也舍不得江夜,他们一定像上次担心你一样担心着我们。可是如果我回去了,温度一直跳转,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几天。”夏精彩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也舍不得薯条。”江冷西轻轻叹了口气,两个人聊着天,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大,风吹得帐篷猎猎作响。
“你刚才说自己没什么朋友,都是自己出去玩。我也觉得自己没有朋友,才总是在汗蒸会所里交朋友,我觉得我混在那里面,别人就会拿我当普通人,遇到你之后,我才知道,想要找到同类,不能隐藏自己。不然我们就没办法在人群里相认。”
“找到同类就那么重要?”江冷西说着话,也像是在问自己。
“很重要。如果看到身边有和自己一样的人,会觉得所有困难都可以解决,生活还有期待,还有人值得爱。”夏精彩伸手想拉住江冷西的手,但又怕烫到他。江冷西也想牵住她的手,又怕冻到她,两个人停顿了一会儿,手牵到了一起,十指紧握。
“夏精彩,我们现在在一起,真好。”江冷西说话声音变大,像是在和海浪比赛。
“说什么话,以后也要在一起。”夏精彩说的斩钉截铁。
海浪声一层压过一层,江冷西的手指更用力地捏住她的手。
江冷西沉默了好一会儿,慢慢张开嘴唇,“我爱你。”
“我也爱你。”
夏精彩说完,眼角有眼泪留下来,她害怕这句“我爱你”,在他们的心里变成了“再见”。
夏精彩伸手擦了擦泪,海上猛的蹿起一股阴影,像吹起龙卷风一样,从海边远远的卷着海浪过来,从头顶拍到了他们的身上。
“快走,危险!”江冷西拉起夏精彩,他们跑去远处粗壮的大树后面寻求庇护,另一个方向卷起了比人还要高的浪,迅速从头顶袭来,吞没眼前的一切。
等到小岛恢复风平浪静,只剩被吹得七零八落的帐篷,夏精彩和江冷西都不见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