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精彩所有的不自由,是因为自己体温的变化:早九点到晚九点,体温异常火热,任何季节都要穿着夏装散热,甚至她自己也常常让这温度失控。晚上九点一过,热度下班,她才有做回正常人的机会,不必再小心翼翼的遮掩着关于温度的秘密。
变成正常人的夏精彩喜欢走上夜晚的街道,路过一个个昏黄的路灯,混迹在着急回家的人群中。
只是明明看起来一样,她却觉得自己难以融入他们,也难以融入这个世界。夏精彩在网上看见过很多关于社畜的描述,比如加班,比如早起困难,比如调休。大家慷慨激昂的评价,花式发疯的吐槽,她只能面带微笑,在评论内容里点下一个赞。
自己被温度关在了另外一个结界当中,那些普通人的寻常烦恼成了她奢侈的想象。她无法上网倾诉,也没有另一个人理解她的苦,感同身受四个字谁都会写,可这就是她和所有人的距离——不会有人在手机的另一端面带微笑的为她这样的独特烦恼轻轻点一个赞。
她只能做个旁观者,始终不是一个参与者。
夏精彩看到烧烤摊旁,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女孩,西装外面的工牌都没摘下来,就从背包掏出一台macbook摆在油汪汪的小桌子上开始疯狂打字,因为近视眯缝着双眼,桌子太矮,又驼背弯腰才能看清屏幕。
女孩骂骂咧咧,“傻逼甲方,怎么又要我改PPT。”夏精彩还想听下文,花姐又给她发微信了。
平时这个时间花姐都在跟朋友打麻将。花姐玩麻将都是沉浸心流模式,不玩到凌晨两三点绝不收手。在这个时间突然发微信,事有蹊跷。
夏精彩点开花姐分享给她的一个小红书链接,她看完热热闹闹的视频,愣住了。
是今天下午来店里闹事的那个男牛仔裤发的。他在视频里哭着曝光花花世界汗蒸会所,说会所烫伤客人还暴力勒索,在镜头前挥舞着被烫伤的拳头,还有他自己戳破的水泡,吓得评论区的网友纷纷来问,“哪一家?”
夏精彩看着已经达到一千多条的评论里,偶尔有几个人问,“这么冷的天,旁边那个女的不冷吗?”还有人说,“怎么烫伤的,伸伸手就烫伤得是什么生化武器?”
是的,他们在讨论的人就是她。自己的温度还是被注意到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在嘴里品味着初冬的风的味道,似乎开始理解了那个一边骂甲方一边改PPT的姑娘。
夏精彩匆匆回来,打算和花姐商量对策。她既担心恶意视频爆出影响店里的生意,又担心自己的秘密在互联网中被抽丝剥茧,成了供人饭后娱乐的话柄。
她细微的感觉到,自己渴望被理解,但不期待被围观。就像在动物园里独自生活的大象也许期待和同类一起在草原奔跑,但对人类的围观并不存在憧憬。
与同类在一起是共赴宁静,而和异类在一起,就注定要被审视和评判。
夏精彩本以为此时的花姐会为了这烦心事中断重要的麻将竞技比赛,结果刚走到汗蒸会所楼上的办公区域,就听到花姐和麻将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二条,杠。哎,张姐,你前两天那个小男朋友怎么又分手了?性格不合?哎哟,这四个字不都是情侣分手拿出来骗人的吗?”
夏精彩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花姐的心就像海中能吞下沉船的神秘旋涡,哪怕是泰坦尼克般庞大的烦恼驶来,别人也只能看到整片的风平浪静。
夏精彩走进去,把想了很久的话说出来,“那个事,我自己处理。”
花姐低头按下按钮,等着麻将机自己洗牌,塑料麻将牌哗啦啦的响,她说话的声音都提高了分贝,“人家偷了东西反手咬一口,我们凭什么要自证清白?我没有道德,不怕他们绑架我。”
夏精彩坚持,“这不是绑架不绑架的事。”
花姐开始摸牌,准备新的一局,“店是我开的,有事都冲我来,不行我就说你是兼职的。”
夏精彩知道,是花姐怕自己焦虑,故意说这样的话,可她不能永远做那个躲在花姐身后的小姑娘。
小时候的夏精彩和父母一起乘坐游艇旅行,意外发生,父母没有和她一起回来。从那之后花姐就一直为她遮风挡雨。
花姐的真名叫夏花,是夏精彩的亲姑姑,比夏精彩年长10岁。夏花当初做美容生意赚了人生第一桶金,说上够了班,要创业,自己赤手空拳从小汗蒸房开到大型汗蒸会所,就图一个自由自在。花姐讨厌所有跟“长辈”、“衰老”有关的词汇,只准别人管她叫“花姐”。
夏精彩看着花姐丢下了手里的白板和红中,兴冲冲的等待自摸万子,她后退几步缓缓关上了门。
也许烦恼就像花姐手里的废牌,丢下之后,才有空间去拥有更好的牌,生活也是如此吧。
风平浪静了几天,夏精彩还很奇怪,难道这事放着放着就过去了?意料之外的是,随后汗蒸会所却多了不少客人。门外是熟悉的风景,人来人往却都是陌生的脸。夏精彩继续守在收银台前,她平时就是这样坐在这里做她的“看店”工作,在服务员忙不过来的时候,偶尔戴上隔热的手套帮着收手环,搬运点卫生纸之类的东西。汗蒸会所里永远热气腾腾,给了夏精彩能够隐瞒自己异常温度的一个安全壳子。
她曾问过花姐,是不是为了自己才开的汗蒸会所,花姐吐槽她别做梦了,开店主要是为了不上班,做老板娘多好,多小的店自己也是老板娘。
夏精彩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法像普通的社畜一样上个正常的班,做个正常的人。就在这汗蒸会所的服务大厅里,成为别人休闲娱乐生活的旁观者。
可渐渐的,夏精彩发现开始有些客人奇怪的打量她。她从小到大习惯了那种视线,像一个地铁口小心翼翼的安检机器,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试图从她身上搜刮到一些什么有含金量的片刻,最后或者故作镇定地离开或者跟身边人小心翼翼的低头讨论。
可他们忘了,温度是一个靠近了才能看清的秘密。夏精彩顿时又觉得自己可怜起来,她甚至连自己的秘密都没法暴露。
夏精彩正拧巴着,突然发现能吞下泰坦尼克而不动声色的花姐开始没那么冷静了。
她多年的观察,总结出一个比牛顿的物理公式还稳固的定律:花姐不冷静的时候,就没那么有意志力去维护自己完美的嘴唇颜色。
夏精彩和花姐一起喝茶的时候,花姐把她的手机递给夏精彩。夏精彩划了几屏,看到的都是自己在收款台前的照片,她一会发呆一会打哈欠,表情都被做成了封面。她从各种正文和评论里拼凑信息,原来,汗蒸会所成了一个打卡地。
夏精彩瞥了一眼桌上的镜子,问花姐,“你说我有什么好看的?”
花姐把杯中茶喝完,琢磨了一会儿解决方案,说,“好不好看都不重要,我只知道,咱们要是黑红还能多赚点钱。你明天买点新衣服,直接坐到门口去,他们跟你合影都可以。”
夏精彩小脾气来了,“不让我看店,还让人看我是吗?”
夏精彩见花姐正准备开口,又打开了大众点评app的页面,一句“卧C”还没说出来,手机掉地上了,拿起来钢化膜碎了一半。
花姐少有这样失神的时候,夏精彩觉得不对,用自己的手机看大众点评——花花世界汗蒸会所的得分直接掉到了2.5分。
原来那些人特意过来拍照,就是为了在大众点评上刷一条低分恶评。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大众点评上一个粉丝上万的意见领袖,还特意站出来点评偷盗汗蒸服一事,“人家火锅店喜欢吃西瓜都送个完整的,一件二手旧衣服,至于吗?这家店啊,花钱请我宣传我都不会来。”
花姐喉咙仿佛被这些恶评捏住了,“谁请他!谁会花钱请他!”花姐的高跟鞋踩在瓷砖上哒哒哒的来回走着,那些声音也像夏精彩的心跳,哒哒哒,无比焦灼。
夏精彩手指点进这个意见领袖的账号,细细一分析,顿觉奇怪。页面日常发布的内容里看不到用户自己的照片,只有头像是个英俊的男人侧脸,眼睫毛很长,鼻梁高耸,轮廓清晰,认真一看还有些眼熟。夏精彩天天坐在前台,看各种各样的脸来了又走,但凡一张脸出现第二次,在她的视网膜上就会出现第六感的跳动提醒。
这不是之前在长椅上见过的冰美式帅哥?
夏精彩以前觉得,长得好看的人都跟花姐一样有好心肠,因为美貌本就更容易获取善意。现在想来,相由心生,到底不是个世界通用的真理。
她心里对于不小心烫坏他那一杯咖啡的歉意,从这里开始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