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过去,花姐在麻将桌上跟要好的朋友把这事说了三遍。
又一周过去,花姐不在麻将桌上说自己的烦心事了,她对着镜子看到眼下出现了两道细纹。
再一周过去,花姐连高跟鞋踩地砖的哒哒哒声都变轻了。
夏精彩不用问也看得出,这些日子来汗蒸会所的客流量比往日少,可差评却比生意火爆的多,甚至在小红书上还开始了给花花世界汗蒸会所打差评的时髦活动。
“这谁能忍?”花姐开口,“我找个律师跟他们打官司,网络暴力是犯法的。”
夏精彩帮不上忙,可自知,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这天晚上九点过去,变成了正常人的夏精彩又去了烧烤摊。她知道这里是晚上有心事的人才会一个人来吃饭的地方。她现在也有了心事,只是并不像改ppt那样众人皆知。她觉得自己因为有了心事,好像又普通了一些,能够融入到身边那些带着不如意的人里了。所以眼下心里那点无法消退的沉重感,又让她萌生了一点窃喜。
就像这烤串上各种味道的佐料添了一点辣,那一点辣所带来的痛感足以让所有美妙的味道都放大。情绪是一种味道,在不同的桌子上就着食物能在舌头上生长出来。这一点夏精彩深信不疑。
夏精彩带着这一点寻常的情绪,往家的方向走。觉得口渴,走进灯火通明的便利店,响起了冷冰冰的“欢迎光临”电子声音。夏精彩拿起摆在门口的矿泉水去结账,收银台桌子下贴着兼职招聘启事,夜班店员,日薪80元。
夏精彩觉得,这可以成为她走进真实世界的第一个阶梯。人总要学着自己打捞自己,别的人,多庞大的爱,都不会把你送到最想去的岸。
“你好,请问应聘夜班店员,联系谁?”
正蹲着身子的店员扶了下帽子,起身和她说话,“我。”
夏精彩和他相视一笑。对方打量她一下,似乎是通过了形象的审核,“有工作经验吗?”
夏精彩前所未有的自信,“在汗蒸会所做过好几年前台,还会修理收款系统,能记住所有货品售价和进价。”
第二天晚上夏精彩就去上了班。
这是夏精彩迈入社会的第一步,成为一个便利店打工人,戴着统一发的工服和帽子,使用打卡系统记录劳动时长。她终于也有机会自食其力,在温度正常的时刻,像个普通人一样靠双手创造自己的生活,也许也能走到她未曾见过的地方。
她本想能从兼职工成为正式员工的那一天再和花姐分享这份喜悦,可这份工作比她料想的结束的快得多。
第一个夜班,原本在早晨七点就可以下班,就在夏精彩准备交班时,接到白班同事患了急性肠胃炎的通知电话。
夏精彩一宿未睡,正困的五迷三道,冲了杯速溶咖啡强打起精神。可左等右等,店长又给她来了电话,“小夏,辛苦你帮忙到12点,加班费按小时计。”
夏精彩的“可是”还没来得及说,店长的电话就再没接通。她不能关店离开,只能继续工作。
夏精彩很快就认为,这班加的比那十几块的加班费值多了。因为那个冰美式帅哥,来买冰美式了。
又是一身黑风衣,走进便利店,只点一杯冰美式。门一开,寒气深重,让夏精彩觉得初冬的早晨确实一日冷过一日。
夏精彩在心里把他的脸和大众点评的用户照片反复对照,严丝合缝。
她按动身后的全自动咖啡机。制冰机坏了,冰饮最近销量不多,店长叮嘱过迟几天修理。夏精彩端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美式出来,冷脸说,“没有冰的了。给你热的,不会又给我发差评吧?”
“什么差评?”他反问。
“您日常在网上发表的言论,该不会是真情实感吧?”
“我不在网上发表任何言论。”男生冷漠回应,端起了杯子。
夏精彩听完他这掷地有声的否认,在心里揣摩,到底是骂他一顿解气,还是把他当成上帝一样的便利店顾客。把心事像骰子一样摇了一圈后,她选择了后者,因为这是一个真正在意加班费的打工人的选择,忍气吞声,笑脸相迎。
当夏精彩终于塑造出一个笑脸,挤出一句“谢谢光临”后,她看到他杯子里的咖啡不仅没了热气,杯壁还结出了水珠,他放下了数额正好的现金硬币,在手里晃动着推门离开,杯子里面分明发出了冰碴碰撞的声响。
把夏精彩从各种怀疑猜测里拽出来的,是她早晨九点的手机闹钟,她的高温是时候回来了。
这时,另一个顾客与刚离开的“冰美式”擦肩而过,不知是不是也感受到一股剧烈的严寒,对方疾步钻进便利店深处,夏精彩担心自己陡然上升的体温把对方烫到,试图避让,可身后的消防警报被她的身体温度所触发……便利店所在的整栋写字楼击鼓传花一般陆续响起警报声响,声音变成了蔓延的潮水四散奔涌,一个楼的社畜从消防通道向外慌乱逃散,跑出来的时候还抱着笔记本电脑。
刚离开的那位冰美式帅哥又迈着长腿折返回来了。
此时夏精彩的大脑知道这吓人的巨响是因为自己的体温,可她的身体却跟着人群尝试逃生。她还有隐秘的念头,就是在这样混乱的人潮里,她也可以顺理成章成为随波逐流的一员,渺小,普通,无力。
当冰美式帅哥进来拉着她的胳膊紧急从收款台后出来时,她才明白他是特意回来找她的。
他把她拽到门外,松了手,夏精彩怯生生的往后退一步,怕烫到他。
“是店里失火了吗?每次来这设备总有故障,消防我觉得也不合格。”
夏精彩不敢说实话,顺势讲,“我新来的,也不知道,刚才谢谢你……你是特意来救我吗?”
“看你听到消防铃都没反应,刚才又说奇怪的话……不知道是不是认知上有些困难?”
夏精彩听完他的话差点晕倒……难道这冰美式是网上说的那种性格,一边在线下疯狂立人设,一边在网上发疯?
她还是把他没说出口的潜台词说了出来,“你难道觉得,我脑子坏了?”
“虽然店里设备有故障,但应该不会招有故障的店员。”
“有故障的人,也知道要活着。”
“不是每个人要活着都有机会的。”他说了句比冰美式更冷的话,快步离开。
都市里的混乱像退潮后的沙滩,凌乱,嘈杂,慌张,等到下一次涨潮时分,一切又重新被淹没,无人理会那些存在过的一切。
但尘埃会落定,雨后会天晴,秋后会算账。
最后查明无任何消防问题,公司调出监控视频,判定是夏精彩恶意所为。店长给物业交了5000块罚款,夏精彩给这个店带来的盈利直接成了负数。
夏精彩还想坚持这份不值一提的工作,“我以后的薪水都不要了,补齐为止。”
本以为店长骂自己一顿出出气,事情就过去了,没想到店长说,“这钱是我自己出的,我上面也有老板。我知道你是无辜的,可没有人听我解释。”
夏精彩在店里留下了5000块现金,放下了洗干净的工服,推开门和人生的第一份工作说了再见。
初涉这个真实的世界,她知道自己太弱小了。她的手能烫平衬衣上的褶皱,可烫不平职场食物链上的沟沟壑壑,也爬不到她生活里那个看不见的梯子上面去。
夏精彩灰溜溜的回到了汗蒸会所,花姐已经听说她出去打工的事,把她叫来自己的办公室。
花姐又涂了新买的烂番茄色口红,对着镜子整理唇线,面无表情的对夏精彩说,“上班就是围城,没上过的觉得挺好,上过的就想逃,我好不容易跑出来了,你又要跳进去。还准备找工作吗?”
夏精彩倒是没放弃,坐在沙发上打开了boss直聘,举给花姐看,附近商场的火锅店招人,“我去那儿上白班总可以吧。那么热的地方,也没人会发现我。”
夏精彩又借了花姐的衣服出发去面试,花姐说,“别让店里其他人知道你去找工作了。”
夏精彩乍一听这话还挺感动,觉得花姐是生怕自己的体质暴露。可下一句话就让夏精彩的心凉了一半,“让人知道,还以为你帮我看店让你吃不饱饭。我可丢不起人。”
夏精彩还是去应聘火锅店服务员的岗位了,人生的南墙,总要自己去撞撞。
七八个应聘者被店面经理带到了火锅店的一个包间里,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他把自己的iphone手机扔进了沸腾的牛油锅里。
这竟然是服务员的面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