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精彩第一天去上班，月城的冬天终于露出和煦日光。
在江冷西的办公室里，有属于她的一个助理工位。她准备了很多办公用品，彩色的便签纸，彩色的固定夹，彩色的中性笔，她刚坐下就像是一片彩色花海般的热闹。江冷西的桌上只有黑白两色，干干净净。
夏精彩从裴心心那里领回了助理的工作电脑，一台银色的苹果笔记本。夏精彩给键盘也准备了硅胶防尘套，方便阻隔手掌持续在变化的高温。电脑开机，桌面壁纸上，白底黑字地写着俩字：速逃。字体调到了最大，两个字占据了整个电脑屏幕。吓得夏精彩又把电脑啪的一声合上。
对面的江冷西抬了抬眼皮。
“不好意思江总，看到了吓人的东西。”
“上班总是吓人的。”江冷西把视线收回。
夏精彩一阵头皮发紧，又换了一个蓝天绿树的平凡壁纸，顿觉舒畅。吓人与不吓人，区别就在于一个心态。
夏精彩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在办公室里往来，跟许多个陌生的同事保持礼貌的笑容，空调的暖风吹的脸颊泛红，她听到了同事对她的不同评价。
“公司暖气还没这么热，年轻人真的火力旺。”
“老板又换新助理啦，打赌这个又能干几天？”
夏精彩装作没有听见，她从小时候就明白这样的道理，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当你蔑视深渊的时候，深渊就不存在。世界是属于你自己的，可以选择把讨厌的清除掉。所以她对于令人烦心的一切，都会用战术性失忆的操作。
江冷西要外出参加会议，也许公司有其他业务要处理，留夏精彩自己在办公室。临出发前，夏精彩看到江冷西挂在衣架的黑色羊毛呢外套皱了，她伸手拂过，用手掌给他熨得平平整整。
“谢谢，但你拿的工资不是做这种低级工作的。”
夏精彩在江冷西身后听到这样的回应，这是她没办法清除掉的不良评价。
夏精彩独自留下，来了三四个人，门都没敲，一起走进江冷西的办公室。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梳着油头穿着粉色衬衫的男人，旁边的秘书给夏精彩介绍这位是付总，是公司的其中一位投资人。
“江总外出开会了，我给他打个电话？”夏精彩起身。
“有点项目的事，你替他聊一下。”付总开口，夏精彩的直觉告诉她，可能“高级”的工作要来了。
夏精彩就这么跟着他们一起上了商务车，径直去了一家酒楼的包间。
包间里的桌子被清理干净，付总的秘书拿笔记本电脑打开了一个PPT，是雪甜冰激凌的项目汇总。早晨夏精彩入职后，江冷西也有发给她阅读。
付总坐下，“你说你是他助理对吧，江冷西这么专业的人，助理肯定也是出类拔萃。”
夏精彩自亮身份，“要不，我还是给领导打个电话。今天我是第一天上班。挺多事情不了解。”
“不必了，都是小事。”
夏精彩试探对方来意，却发现来者不善。于是，脸上浮现出了从电视剧里学来的傻白甜助理的表情。示弱，是最好的进攻。
“江冷西有跟你提过公司要调整业务的事吗？”
“不知道。”
“公司里现在有多少人？”
“不知道。”面对付总，夏精彩还是保持着一问三不知的微笑。
夏精彩的回答，似乎让付总非常满意。付总把笔记本转过来，继续跟夏精彩聊这个PPT。付总笑起来眼角有干瘪的鱼尾纹，一股狡猾的气味从这深深浅浅的褶皱里散发出来。
“我们呢，之前跟江冷西聊过，要做线上直播产品的业务，他不同意，可我们现在觉得，其他业务问题也很多。你要不帮我们回去劝劝他？”
“其他业务有什么问题？”夏精彩把话题绕回了之前的方向。
付总打开PPT，指出了里面有几个数据对不上，“这就是江冷西发过来的。”
夏精彩却现场修改起了PPT表格里的数据，还顺带着修正了其中饼形图的公式。酒店包间的沉默里，夏精彩敲打着笔记本的键盘，因为高温搓出了几个火星子。
夏精彩完工后，还不忘指正付总，“得出这个结果，是因为公式算错了，现在的话数据就没有问题了。”
这个方案的数据，夏精彩早晨到公司已经记在心上，更何况，在汗蒸会所这些年，她只要扫过一眼，连系统计算错误的优惠折扣都能纠正，如今想用夏精彩的错误给江总难堪，恐怕不会得逞。
付总秘书在一边看得瞠目结舌，付总的如意算盘放在心里正要撤回，又有了新的主意。“强将手下无弱兵，既然这样，那公司以后的工作我就放心了。”
夏精彩端起桌上的茶壶，摸着有些冷了，她用手掌加温，里面冒出了水沸腾的气泡声。她给每个人的茶杯里又倒上热气腾腾的茶水。“不好意思，等了我这么久，茶都凉了。”
“饭点都过了，还喝什么茶呀？去，把后备箱的酒拿上来几瓶。”付总安排秘书出去，夏精彩知道，这是他又开了新的一局。
菜都没有上，夏精彩和付总的眼前，红酒杯里面就被倒满了白酒。旁边的几个人都是坐等看热闹的表情。
“小夏一看就是女中豪杰。”
“付总很少跟一般人喝酒，今天是因为江总才给你脸面，不喝就不礼貌了。”
觥筹交错了半个小时，夏精彩起身去洗手间。
江冷西开会回来，见办公室空了，起初以为夏精彩第一天上班就敢浑水摸鱼，后来才听前台说是被投资人付总给带到了酒楼。
江冷西在自己的纸质地图上三秒就找到了酒楼位置，开车到达。上楼梯的时候，他听到身边的服务员聊天，“付总又来喝酒了，还是在蝙蝠侠包间，哎哟，里面有个人，穿个短袖，没喝多一会儿去厕所吐得不成人样了……”
江冷西三步并两步，从服务员身边走过去，站在洗手间门口徘徊。
他回身想求助女服务员帮忙，可此刻又找不到人，他只好在女洗手间门口悄声喊，“夏精彩，在里面吗？夏精彩？”没有回应。
洗手间里传来呕吐的声音，好像要把心肝脾胃肾都给吐出来一样，江冷西听到这个声音，继续增大声音喊夏精彩的名字。
夏精彩此时正在走廊，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往洗手间走来，看到江冷西。她站在身后，“江总，你来啦？”
江冷西回身看到她的时候，一时眼神惊喜，又立刻恢复平静。
“你来女厕所特意找我？”夏精彩笑嘻嘻的问。
“没有，以为你旷工，来查岗。”江冷西又找回自己往日冷漠表情。
“既然这样，我们一起去见付总吧。”夏精彩也满不在乎的带着江冷西往那间叫蝙蝠侠的包间走去。
门一推开，有人睡在椅子上，也有人正扶着桌子喘粗气。而当晚的主角，付总，已经脱了粉色衬衫，里面穿着一件贴身的白色短袖，正像一个青蛙一样趴在地上，秘书在一边怎么也扶不起来。
江冷西跟夏精彩正要离开，付总忽然清醒了过来，好像刚才这一出闹剧都是为了等他。付总站起身，“江冷西，我们让你调整业务都是为了公司好。你听听别人现在都怎么说？江冷西晚上和罗英俊的女人见面，你都把他逼死了，不会就为了泡妞吧？”
夏精彩看到江冷西在外套袖子底下攥起的拳头。付总继续，“不服气啊，那你说说罗英俊是怎么死的？”
江冷西站在付总的身边，面无表情地说，“罗英俊是用领带在自己的车子里吊死的。死亡时间是早晨七点。”
夏精彩脑补出了可怕的画面，滚烫的脊背也开始发凉，江冷西却能够平静的描述这一切。
江冷西开车带夏精彩回公司，夏精彩简明扼要地给江冷西补充了错过的细节。“酒我没喝，他们说让我敬酒，我说玩猜拳，我以为付总是老江湖了，谁知道他一局都没赢过。”
“第一天上班就这么听话，他们把你卖了怎么办？”江冷西目视前方，说起了后怕的话。
“老板这么担心我，我也不想他们到处讲你的谣言。”
“你不想，他们就不讲了吗？”
没喝酒的夏精彩，看到江冷西在别人的谣言里艰难求生，感觉自己像醉酒一样开始疼痛。
她关于谣言的那个伤疤开始疼了起来。
夏精彩16岁那一年，刚刚升入高中。夏精彩的高温体质难以遮掩，同学们都把她当作怪物来对待，甚至在她课间到操场做广播操的时候，她周围的一圈都会被同学躲开。教导主任过来问询情况，夏精彩解释自己的疾病，却听到一句“胡说八道”。如此不了了之，她的怪病从此越传越盛。
一个周五提前放学，夏精彩和班长留下打扫卫生，学校渐渐清空，其他班的流氓女生头发烫了泡面卷，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在门口挑衅，“你们班的怪物，给我们看看。”
班长停下正在扫地的手，“不要随便污蔑同学。”
门口的声音越发轻佻，“小怪物？躲起来你就是大怪物。”
流氓女生从垃圾桶里拿出还剩半瓶一半液体的可乐瓶子，使劲摇晃拧松了盖子往班长头上滋水，班长慌忙躲避。那些女孩一边嘲笑着夏精彩，一边捉弄着班长，还挑衅“小怪物，给我们看看？”
夏精彩眼看着想保护自己的班长被人欺负成了落汤鸡，那时她对于温度的控制还没有很熟悉，一时失了手，闻到一股焦糊味的时候，那几个流氓女生的裤子和腿毛都被点着烧黑了，她们反复跺着脚，尖叫着跑去了洗手间。
但那件事后，坐实了夏精彩是怪物，几个女生逢人便讲，目睹过怪物的诞生，成了受人追捧的谈资，一举从流氓混混成了校园奇观的见证人，别人都尊敬她们几分。但班长成了被霸凌的对象，从一个即将报送的优等生，恍惚度日被迫辍学。而夏精彩也在那之后惹上了大麻烦……
她知道谣言看不见摸不着，可足够杀人诛心。
夏精彩迷迷糊糊地坐在副驾座位上，含糊其辞地对江冷西说着这些故事，竟然睡着了。
那关于谣言的噩梦又复活了，她张口却发不出声的痛苦，又栩栩如生地展现在她的面前。夏精彩摇着头猛地一睁眼，却感觉清爽无比，自己已经在花花世界汗蒸会所的休息区，一觉睡到了晚上十一点，是她温度正常的时间。
手边的电话响了，“来救救我儿子。”
是江冷西的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