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城东头,孟家。”老者掀开车帘,对车夫说道。
“等等!”眼见车夫就要按照老者的指示前往自己家,孟仪君连忙阻止。
“敢问先生,如何知道我是孟家的?”大约是因为被老者完全看穿,孟仪君有些慌张。
老者指了指方才孟仪君为乌雅公子把脉时用的手帕,手帕上绣着一个小小的“孟”字。前几年,孟仪君的母亲精神头还好时,还会给她绣一绣贴身衣物。这条手帕,是孟夫人特意绣来让她带去诗社的,因为怕与诗社其他小姐的弄混了,所以在角落里精心绣了一个“孟”字。
孟仪君一阵懊恼,是她大意了。
但孟仪君仍然有些疑惑:城中姓孟的人士并非她一家,老者竟然能准确无语地说出城东孟家,难道——他真的认识父亲?
“恕晚辈冒昧,先生难道与家父相识?还不知先生该如何称呼?”孟仪君试探性问道。
“准确说来,我是与你祖父相识。”老者似乎陷入了沉思。
确实,老者的年纪看起来与祖父相仿。难道他不把自己和高景交出去,是看在祖父的面子上?虽说祖父善结好友,但孟仪君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祖父和哪个外国人交情匪浅。
“我的中文名字,叫郎怀仁。”
郎怀仁?孟仪君在脑海中仔细搜索着这个名字,但仍然不觉有印象。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老者见她似是没想起来,继续说道。
角落里,高景幽幽叹了口气,看来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喜欢用这套套近乎。
“郎先生,您与我祖父是怎么相识的呢?”孟仪君问道。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朗怀仁笑道,“这教堂能成立,还得多谢你的祖父筹的善款。”
孟仪君愣了,一瞬间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祖父……教堂?”
不止孟仪君,就连高景也感到疑惑不解。虽然他并不认识这位已经辞世的孟老太爷,但他进过老太爷的书房,房内供奉的佛像,挂着的画像,无不显示出,这位老太爷应该是个佛教徒。
马车夫不知是否要继续前往城东的孟家,见车内几人正说着话,也不好打断,只好先行将马车停在了教堂门口,等待指示。
提图见了马车,迎了上来,看到郎怀仁身后的孟仪君和高景,显得有些意外——主教竟然没有将两个“书鬼”交给乌雅将军?
郎怀仁见孟仪君不信,微微一笑,掀开帘子,扶着提图的手下车后,示意孟仪君和高景:“随我来。”
孟仪君和高景跟在郎怀仁的身后,随他来到了大厅西侧,西侧有一大扇玻璃彩窗,此时正值日落,阳光由彩窗倾泻而进,美得摄人心魄,再走近,却差点晃得人睁不开眼。
郎怀仁沐浴阳光上前,扣了扣彩窗下的墙壁,孟仪君和高景这才注意到,墙上密密麻麻竟刻满了人名!
“这些,都是为西库拉教堂募捐过善款的人士。”郎怀仁解释道,“超半数,由你的祖父筹集。”
墙上为首的人名,赫然刻着“孟延陵”三个字。
高景悄声问孟仪君:“这孟延陵,跟孟老太爷什么关系?”毕竟孟老太爷名叫孟伯夷。
“祖父祖籍延陵,出门在外时,时常会用延陵作为笔名。”用在那些不想让人知道是孟伯夷的地方。孟仪君上前,轻轻抚摸着墙上的“孟延陵”三字。
“主教,为什么带他们来这里,他们和孟先生有什么关系?”提图不解。
“不得无礼,这位,是孟先生的孙女。”朗怀仁正色说道。
“你是孟先生的孙女?”提图显得很惊讶,“孟先生是上帝忠实的信徒。京城内的教堂,大多都收到过他的善款,西库拉的藏书库,更是他亲力带人修建的。”提图的语气和缓了许多,这么看来,主教不把二人留给乌雅将军也能理解了。想到之前对孟仪君的无礼行为,提图有些羞愧。
孟仪君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祖父不仅个佛教徒,更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家中专门修建了一座小佛堂不说,每逢初一十五,祖父必要斋戒,供奉的香火瓜果从未断过。京中大小寺庙的布施,祖父也是能去就去。受他的影响,父亲每日出门前,也会来佛堂前跪拜一番,母亲和祖母也是时时于佛堂诵经冥思。
不过说起来,在孟仪君小时候,祖父却没有强迫她要信佛。有一年,祖母曾要带孟仪君一同前往佛堂诵经,却被祖父拦下。
孟仪君清清楚楚地记得祖父所说的,仪君年纪尚小,尚未能分辨何为信仰。等她大些,再由她自行抉择。不明信仰,诵再多佛经,也是浪费。
但她也记得,不久后,她听闻新建的教堂在发同春园的糕点,孟仪君性子活泼,听到这个消息,就兴冲冲和街坊的孩子们一同去领。就为了一口甜食,孟仪君稀里糊涂随口答应了教堂的传教士,说自己愿意归顺上帝。这件事被祖父知道后,祖父罚她在祖祠门口跪了一整晚。祖父向来和颜悦色,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祖父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并非像乞儿那般饥寒交迫,也非走投无路而困于绝境,只为一点口腹之欲,便出卖信仰。仪君,你太令我失望了!”祖父因为过于生气,手直发抖地拿着孟仪君那块还没吃完的糕点,“更何况,这块糕点,对你而言根本无足轻重。你若想吃,在府上招呼一声,自会有人帮你去买来。但对那些食不果腹的流民而言,是救命之物!”
那时候孟仪君年纪小,不懂祖父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后来,她逐渐长大,城里的乞儿越来越多,她看到越来越多的人需要依靠布施得以生存,才逐渐明白了祖父的用意。
但有一点,直至今日,孟仪君也没理解,什么是信仰?人又为什么需要信仰?所以,她正常出入佛堂和教堂,只是二者都不跪拜。
现在,陡然让孟仪君发现祖父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孟仪君觉得,她的脑子有些混乱:祖父怎么会筹款建筑教堂呢?还是这么多的教堂,甚至被传教士们传为“上帝忠实的信徒”……
孟仪君呆呆地看着墙上那个名字。比起其他人名,那名字大了一号,也描了油金。
祖父,你的信仰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