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大得几乎无法行走,行人四处逃窜。车夫的位置并没有挡雨帘,因此老者吩咐先将马车停在一旁,众人就近寻找屋檐躲雨。
一下车,高景就赶紧履行他的职责,为孟仪君撑伞。米拉抬手想要给老者遮雨,老者却从自己衣服前方的口袋中拿出一把伞,米拉有些吃惊,想起适才自己拒绝拿伞的样子,不好意思地接过伞,撑开为老者挡雨。
沿街的屋檐下,乌泱泱的都是人,就这一会儿功夫,众人的身上已被雨水浇得差不多了,众人好不容易淌过雨水,找到了稍显空余的地方,一抬头,瞧见了适才先行通报但被雨困住的提图。
孟仪君一见到提图,便猜出他定是忘了带伞,所以被困途中。高景则想着,这若是个庆朝武官,想必是冒着大雨也要排除万难去目的地先行通报的。偏巧是个洋人,洋人更看重自己,因此碰到大雨天气,自然也是要躲躲雨的,这才让他们汇合了。
提图看到众人,尴尬地说,“咳咳,方才走的匆忙,忘记带伞了。”
高景没忍住,笑出了声,顽劣的性子上来了,悄声模仿道:“近三日都是晴空万里。你的提醒,是没有用的。”
提图无法反驳,只好悻悻地转移话题,询问老者,“大人,刚才我离开的时候,您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老者笑道,“我想说的和这位小姐一样,带把伞,以防暴雨。”
提图一听,脸色涨得通红。“晴空万里,分明……分明是钦天监算的。”
屋檐下,身后的店家忽然传出一阵讥笑,手脚比划地说道,“前些日子,那么大个天狗食日,钦天监这帮吃皇粮的一个也没算出来。没想到算算这点小雨,也难为他们了。”
提图回头大声呵斥,“什么人放肆,小心治你的罪!”
“在你治我罪之前,先从我家屋檐下滚出去!”言毕,一盆墨水利落地从屋内倒了出来。
店家手脚麻利,泼了个提图猝不及防。他慌忙躲避,往后一退。这一退,就让他离开了屋檐,倾盆大雨顿时将气焰嚣张的提图浇透。此时的他狼狈不已,仿佛冬日被霜打蔫儿了的树叶。
老者调侃道,“你学艺不精。这雨是给你的教训。”
话音未落,另一盆墨水泼到了老者和米拉的身上。众人惊呼,米拉眼疾手快地挡在了老者的前面,接住了大部分的墨水,但老者的衣衫上仍有点点墨痕。
还没等他们发作,一个面色蜡黄的男子出现在门口,说出的话却字字有力,“我家门口,不欢迎洋人。”
男子衣衫破烂,衣衫的袖口磨损严重,手指沾染着因长久书写而无法洗去的墨水痕迹,像个书生,眼神中却又透露出一股书生没有的狠劲。
众人定睛看了看这家“小店”,才发觉这屋子虽沿街,却并不是店铺,乃是眼前这人的居所,怪不得此处无人来躲雨。
再细看男子,他腰间别着一个长柄的怪物,形似烟斗,一端用行书刻着“杨”字,都说字如其人,如果字真能看出性格,那么这位杨公子,一定如他的笔锋一般偏执顽固。
看他面色蜡黄,高景便以为是烟斗,悄声嘟囔道:“难不成,是个烟鬼?”
孟仪君低声说道,“那是他自己做的目镜。”
“目镜?”高景疑惑。
“一宽一窄,细看都有镜片。如果是烟斗,那么,斗呢?”确实,如果说此物和烟斗哪里不像,就是它没有装烟丝的斗。“不过你说的也没错,他确实是拿烟斗改的。”孟仪君补充了一句。
男子似乎听见了二人的低语,视线落在他们身上。他并没有排斥孟仪君和高景,但也没有展露友善的意思,他刚想说话时,门内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
“哥……”门内的人大声咳嗽,这声呼唤像是从咳嗽声中挤出来的。
从孟仪君和高景站立的角度透过门缝看,能看到屋内还有一人,似有腿疾,坐在椅子上,面容与门外的男子极度相似,想必是同胞兄弟。
男子的身躯挡住了二人的视线,听到弟弟的呼唤,他冷漠地看了孟仪君和高景一眼,退回去重重地关上了门。
米拉帮老者擦拭身上的墨水:“玛法,要不今日拜访的事先算了?这雨着实太大了。”
“不用……”孟仪君和老者再次异口同声。老者再次示意孟仪君先说。
“再等一会儿,雨马上就停了,今日也不会再下雨了。”说话时,孟仪君的眼睛亮晶晶的。说完,她看了老者一眼。她似乎能够感觉到,这个和蔼可亲的老者在给她创造机会——展示的机会。
“你这小女子,远处尽是乌云,今日肯定,多时,多次雷雨。”米拉像是专门要和孟仪君过不去似的,“肯定、多时、多次”还特意被加重了。
“那些云呀,来得快去得也快,并非积雨云,而是气云,不出片刻就会消散。最多再有几声响雷,不会再下雨了,这就是古人说的雷声大雨点小。”孟仪君越说越兴奋。
老者终于发声了,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孟仪君,问道,“你会看天象?”
孟仪君忍不住懊恼,糟糕,这嘴又比脑子快了。纵使她在面对天象学说之事上再直爽,在这个关头也不想给自己多惹麻烦,连忙笑着摆手,解释道,“不会不会,我一介乡野女子怎么会懂这些?农户们耕种总要关注着点天气,这些不过祖父祖母教的一些土话罢了。”
正说着,一束阳光落在了孟仪君的脚尖。不过须臾,翻滚的乌云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
高景又看着米拉,调笑道,“是谁说的,肯定、多时、多次……”米拉气得吹胡子瞪眼,作势要打高景,被老者拦住,高景这才逃过一劫。
此处离乌雅大人的府邸已不算太远,正逢雨后初晴,空气也异常清新。老者于是决定步行,便让车夫先行驾车离开。安排米拉和提图乘坐马车回去换衣服,他与孟仪君还有高景动身前往乌雅府。
到了乌雅府,老者亲自敲开了大门。没过多久,管家便出门迎接,见是老者,言辞恭敬。少顷,便带着三人一同入府。
还未踏入乌雅公子的房间,一个药箱便砸了过来,好在众人反应快,马上闪躲开了。药箱砸来的力道极大,落地摔成好几块。
伴随着药箱落地,乌雅将军粗犷的声音也传来了,“废物,一群废物!养你们有什么用!”
孟仪君和高景平息静气,才敢跟随老者步入房间,一眼便看见了身材高达的乌雅将军,是典型的经受过塞北风吹雨打的样貌,正站在窗前,脸上犹有怒容。适才让他大发雷霆的,正是前来医治乌雅公子的大夫。
见到老者后,乌雅将军的怒火稍有收敛,上前问道,“老头儿,这么快就来了?抓到书鬼了?”
老者不紧不慢地给乌鸦将军行了个礼,孟仪君和高景在身后照猫画虎,也胡乱行了个礼。老者回道,“将军说笑了,这世界上哪里有书鬼呢?我这次来,是带了个医生,来给贵公子看病。”
“医生?”乌鸦将军顿了一下,才明白老者所说的是大夫。他环顾四周,大声说道,“哪里来的医生?你不是在诓我吧?”
老者退后一步,缓缓将孟仪君推上前来,“这,就是我给贵公子找的医生。”
“你是在和我玩笑吗?就她?”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个女子,乌雅将军极力压制自己的怒火,说道,“更何况,女子为阴,你是想救我儿,还是想害他?”
“我……”孟仪君刚想反驳,便被老者抢先一步。面对乌雅将军的诘问,老者悠悠道,“你们庆朝有句古话,人不可貌相。更何况,医者无关男女。乌雅将军,我想还是公子的病重要。”
“我儿七日之后,就要参加钦天监的选拔考试。若是耽误了此事,你们教堂,便等着关门大吉吧!”
这一天内,乌雅将军几乎请遍了城内所有的名医,但儿子的病仍不见好转。听罢老者的话,乌雅将军不情不愿地将孟仪君领到了乌雅公子的床榻前,高景在后面跟上。虽然隔着床榻,他也能感受到,床上的人气若游丝,似乎状况不太好。
高景内心打鼓:就这?给一个大男人吓成这样?不至于吧?
孟仪君坐在床前,将手帕搭在乌雅公子的手上,看着像是仔细诊断了一会,但许久未说话。乌雅将军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亟待发作。
孟仪君的表情却越来越严肃,她看了高景一眼,高景看出了她眼神中的慌乱。
就在乌鸦将军想要上前推开孟仪君之际,孟仪君抬头,对他说道,“将军,民女需要看一看公子的眼睛。”
得到乌雅将军不情愿的同意后,孟仪君掰开面如死灰的乌雅公子的眼睛。
高景凑上去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
乌雅公子的眼睛,分明是双死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