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刚,男,23岁,身高177cm,体重140磅(他觉得像香港那样用“磅”比较时尚,用“公斤”的都是土老冒)。他是标准的富二代,但又非常叛逆,不和老妈住在一起,也很少见老爸。他没有固定的职业,反正老爸有花不完的钱,他自己在兰花街188号租了个房子,一天到晚琢磨些他自己认为好玩的事。至于长远目标,就是去外国,他早就有外国护照了。
大哥就是大佬,又叫老大,叫法不同,意思一样。大哥的第一种意思,是指一个家庭内兄弟姊妹间排行第一的男性,兄弟姐妹将这位男性称作大哥。大哥刚不是这种大哥。大哥的第二种意思,是指黑社会组织内排行第一的头目,他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组织内以他为大,他说了算。他是组织的灵魂,是组织的大脑。大哥刚也不是这种大哥。
大哥刚本名叫谢明刚,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叫谢明刚,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叫大哥刚。他是兰花街的大王,连最霸喳的王兰香都要让他几分。只要你尊重他,你就家宅平安,出入顺利,碰到棘手的事还可以请他帮忙,他也乐于助人。如果你得罪了他,你就永无宁日,或者车胎漏气,或者窗玻璃被打烂,或者电话打不通,甚至会在某个夜晚某个地方被几个素不相识的流氓截住打一顿。你怀疑大哥刚么?他有不在场证据,要多少有多少,你没法告他。
只要你与他相安无事,就你好他好大家好;只要你和他斗,倒霉的一定是你。他和警察是好朋友,有时警方有些事不方便出头,叫大哥刚出头保证搞得头头是道。兰花街有了大哥刚,连窃贼都不敢光顾,一般的蟊贼听见大哥刚的名头,吓得鸡飞狗走屁滚尿流。因此,王兰香善待大哥刚,大哥刚也给面子王兰香,兰花街便也平湖秋月,无风无浪,其乐融融。
有钱有脸,八面风光,大哥刚就是这种人。不正不邪,半正半邪,亦正亦邪,就是大哥刚的写照。大哥刚发起怒来,无法无天,命都可以不要,只要争一口气,便无人敢去招惹他。但一物治一物,糯米治木虱(这是本地土话,意即“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大哥刚只服一个人,把那个人的话当金科玉律;只要那个人出口,大哥刚一定照做不误,而且做足一百分。
那个人就是古力特,奇奇怪怪的古力特。
晨光中,街道慢慢地热闹起来,墙上的几个大字也由明变暗,渐渐地鲜明起来。那是很简单而又很响亮的三个字:四季香。
四季香小食店在这一带名声响亮,还上过什么网红食店排行榜,和碧涛度假村那一带的母大虫大排挡几可齐名。四季香只开早市和夜市,只卖馄饨面、牛腩面、净馄饨三种,花式品种单调,营业时间也短,生意却一直不错。其诀窍说穿了也很简单,不过大众化的品种和价钱而已。现时的人都不习惯早起床,更懒于自己动手煮早餐,宁可上班时匆匆忙忙买几个包子边吃边走,又快又省事。四季香就抓住这个特点,专卖馄饨面、牛腩面和净馄饨。馄饨是现包的,牛腩用文火焖得又软又香,面也擀好切罢,门前几个火炉、一锅开水和一锅味汤滚得起花;只等顾客一声要,就用笊篱将面下到开水锅里,翻上几翻刚刚熟便马上捞起来,再下馄饨翻几翻,加上葱花香油味汤即可。如果顾客要牛腩,只消从另一个锅中勺出牛腩代替馄饨;如果要净馄饨则更加方便。四季香的价钱又总比别家的便宜,大约低百分之十到十五,加上热情、快捷,生意就越做越好。周围的街坊都来这家吃早餐,到了晚上因为小店靠近海边,那些拍拖的打工仔也会来吃上两碗作为实惠的宵夜。经年累月,名声渐渐地传了出去,四季香在本地成了馄饨面的代名词。如果谁想吃馄饨面,必定会有人这样介绍:“到四季香去!”
四季香的招牌也别出心裁,从右写到左。看起来是“香季四”,因此又有人这样说:“四季香,香四季,香鬼死!”
“香鬼死”就是香到顶点,香到无法再香。当然四季香的馄饨面不至于香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不过念起来蛮顺口的,食客们就都这样说了。
招牌的写法是四季香的老板想出来的。四季香的老板叫方旭明。
方旭明每天早上四点钟起床,搓面,包馄饨,焖牛腩,他老婆进进出出帮他忙,一直忙到上午九点十点才收工。然后他们休息,下午六七点钟又开档,开到半夜一两点收工。天天如此,月月如此,每年只在中秋节及春节才休息。他们的经营薄利多销,能赚钱却又发不了大财,主要是存钱为儿子将来上大学。方旭明说,如果日后儿子考上大学,这一辈子便心满意足,怕就怕儿子不争气,考不上去。
街坊邻里都称赞方旭明是二十四孝父亲,方旭明名副其实,两公婆熬到火眼金睛,也决不让儿子帮忙。到儿子放寒假暑假,方旭明或者让他复习功课,或者让他出去玩,就是不让他卖馄饨面。他不止一次地向儿子宣布过他的宗旨:“你要争气,要读饱书,将来做个有面子的人。要人家都尊重你,都看你的脸色,这才不枉了一辈子。钱银你不要担心,我会赚钱,但有钱买不到面子。你要赚面子,有了面子才风风光光,有钱不一定有面子的!”
天色大亮时,方旭明已经忙得满身汗了。晚秋的天气满凉爽的,街上的行人都穿起了秋装,方旭明却只穿一件圆领的短袖无领爸爸衫,在锅台前飞汤走水。他手势快得出奇,收钱、找零、下面、加料、续火,还要把碗送到顾客面前。时不时吆喝一声在里间埋头苦干的老婆送料出来,时不时和路过的熟人打一两声招呼,时不时和顾客说几句无伤大雅的俏皮话,眼不停手不停嘴不停脚不停,风车一般地转。到他放慢手脚时,时间已经是九点多十点钟了,他就会顺手收拾杂物,一边收拾一边等着网罗偶尔经过的零星食客。
十点钟光景,街角那边转出来一个人,姿悠淡定地踱过来。那个人穿一条米白色的萝卜裤,衬一件白色带暗花的曼哈顿衬衫,外罩一件羊毛开胸披肩。如果看仔细一些,就可以看见那个人的衬衫开领处露出一截金项链,识货者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足金真货,左手中指戴的戒指也价值不菲,还有那耳钉也金光耀眼。且不论脚上的袜子是绣有兔子头像的名牌花花公子PLAYBOY,鞋子是西德PUMA,只看他肩膀上伫立的那只金绿相间的鹦鹉,已是万分的引人注目。那只鹦鹉毛色润朗,眼亮有神,脚踝上挂一串精致的金链,如主人般精神爽利,又带有一丝傲气。这样的鹦鹉,只配这样的主人;这样的主人,只养这样的鹦鹉;相互映衬,相得益彰。
鹦鹉的名字叫查理,查理的主人是大哥刚。
正走着,手机响了。鹦鹉叫了起来:“手机!手机!”
大哥刚拿起手机道:“哈喽,博士公司。”
手机道:“我找泼屎公司,不是博士公司。”
大哥刚道:“一样的一样的,介绍人没跟你说么?”
手机道:“说了,我怕打错,确认一下。”
大哥刚道:“不会错的,你要做什么生意?”
对方哇啦哇啦说了一通,大哥刚就叫他按价目表把钱从微信红包上转过来,另发信息注明地点、车牌,我们三天之内给你搞定。手机说已经选了三项:上门泼屎、汽车泼屎、汽车戳胎三项。大哥刚说行,钱转到了开始算时间,三天之内给你搞定。手机又说这个王八蛋害得我鸡毛鸭血,我要整他一下子!大哥刚说先生我们只是做生意,不做任何道德评判。拜拜吧你!
他挂掉手机,鹦鹉也跟着说了句“拜拜吧你”。大哥刚还没走到位,方旭明的声音就雷公般响起来;“大哥刚,早晨!”
“方老板,早晨!”大哥刚一声回应,却也中气充沛,响亮盈耳,显见是个体魄强健之人。
待大哥刚走近来,方旭明又道:“大哥刚,近一段不见你,又去哪里发财呵?”
大哥刚道:“你就只懂得发财,不懂得开心,我就最要紧是开心,去云南玩了一圈。”
方旭明道:“你有钱自然懂得开心,我没钱自然要搏到尽地赚钱,同人不同命,同伞不同柄,很难和你比的。”
大哥刚施施然地坐下,方旭明捧上一大碗净馄饨,馄饨上还堆起一大堆牛腩。请大哥刚的客是一件荣幸的事,大哥刚肯吃就说明两者关系良好,以后有事相求大哥刚必然肯仗义出手给予相助。没脸没皮的人,想请大哥刚只怕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方旭明把筷子和汤匙特意在开水锅里烫一烫,递给大哥刚;又把酱油、蚝油、熟油、胡椒粉、辣椒粉、葱粒、香菜粒在大哥刚面前排开,再放上一包纸巾,才恭恭敬敬地道:“慢用,大哥刚。”
大哥刚被人服侍惯了,对方旭明的热情不以为然。他把查理放在桌子上,拍拍查理的翅膀道:“叫方老板早晨。”
查理略略侧一侧头,怪声怪气地道:“老板,早晨!”
方旭明笑得见牙不见眼:“查理真乖,又懂事又醒目,认真趣致!”
查理又道:“老板,趣致!”
和查理逗了一阵子,方旭明见大哥刚把一碗馄饨牛腩吃得七七八八了,就问道:“还要添一些么,大哥刚?”
大哥刚道:“够啦,照这样吃下去,我很容易变大胖子啦。不过你的牛腩又很特别,和酒楼的牛腩煲有得拼。我去到云南,吃那些有嚼头累舌头咸过头辣过头的菜,就想起你的牛腩;如果你去云南开店,一定发财发得不清不楚。”
方旭明道:“你过奖了。去云南好不好玩?”
大哥刚说:“一般一般,很多风景名胜都是宣传上一流,看了就不过如此,要有好印象还不如不看,留在心中去想象。西双版纳、勐龙沙、大理、丽江、香格里拉、泸沽湖,只是建筑上很特别,服装上很古怪,其他的其实也都汉化了。”
方旭明递上牙签:“水果呢?水果很多么?”
大哥刚道:“多,相当多。不过我去的是乡下地方,乡下人好好的木瓜不吃,偏要吃外地运来的苹果。我要吃木瓜,他们说,要吃去树上摘,不收钱;你们广东人真怪,吃木瓜,木瓜我们是喂猪的!”
方旭明的眼睛都要掉出来了:“喂猪?木瓜是岭南水果之王,又好味道又有益健康,用来喂猪?”
大哥刚道:“我说了那是乡下地方,昆明人就精明得多。好啦,方老板,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的?”
方旭明问:“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告诉你?”
大哥刚道:“这点迹象都看不出来,我如何做大哥刚!你今天早上像个日本人的样子,左藤右藤,就知道你有事情啦。”
方旭明前后左右看看,见不到闲人,就坐将过来,压低声音道:“大哥刚,都是你厉害,晓得我心思。我乡下的亲戚告诉我,说有一件值钱的货,想托我出手。你知道我的,没头没脸没路,托我出手也是没头苍蝇,无厘踏实。我想你有本事有人面,一定帮得了我,事成之后我会酬谢你的。”
大哥刚问:“什么值钱的货,神神秘秘?”
方旭明道;“乡下人没文化,说话写字都狗屁不通,大概是古董之类的东东吧。只是说是件值钱的货,卖它个十万八万不成问题,如果找对路,可以卖好几十万。”
大哥刚道:“你不要小看乡下人,现在的乡下人发了财也没人知道,烂命一条,敢爱敢做,不像城市人矜贵命胆小怕事。一件货值几十万,十有八九是古董,或者从地下挖田挖出来的,或者是偷掘旧时皇帝亲戚的坟墓掘出来的。这种货见不得光,献给国家查三问四,就算来路正当也不过几百块奖金加一张狗屁奖状,卖给鬼佬就可以慢慢享受享受。你托我出手没有问题,但最起码有个名字是什么货色,我找货主才有个说法。另外还要看级别,卖价高低有不同的抽成,全凭我去张罗。你知道我做事的原则,公平公正,只是不公开。”
方旭明道:“我知道我知道,信得过你才会托你办。我先和你打个招呼,不然到时候手忙脚乱的。我会叫乡下亲戚说清楚,或者把货带出来,你亲自过目。至于抽成,没问题,按你大哥刚以往的规矩,该抽多少抽多少,我绝对没意见。”
大哥刚道:“好吧,你有消息就通知我,我不会出远门的。到了明年三月,我才去日本赏樱花。”
方旭明正想说些什么,街对面飞过来一声招呼:“大哥刚,有空么?有空请过来坐坐。”
大哥刚向对面街做了个ok的手势,又向方旭明道:“还有什么说的么?”
方旭明道:“没有啦没有啦,顺口多说一句,你要为我保密哦。”
大哥刚道:“放心,不保密就不是大哥刚。多谢你的牛腩馄饨,bye~bye!”
他驮起查理,踱到对面街的杂货铺去了。方旭明满心欢喜,收拾起家当打烊休息。事情看起来很顺利,只等时候一到,把那件货卖出去,就银子落袋代代平安。大哥刚是个信得过的人,方旭明要的正是这一点。
不过,方旭明刚才说给大哥刚听的那番话,并非全部事实。人人都知道大哥刚是个聪明人,又有谁知道方旭明也是个聪明人?不聪明的人绝对不会把“四季香”写成“香季四”。
四季香的对面是全记杂货铺,两家店隔了一条街,遥遥相对,楚河汉界。全记杂货铺的老板叫李炳全。如果说方旭明是一个勤奋的人,那么李炳全只能算是一个懒惰的人。每天早上四季香开门时,全记杂货铺也会开门,开门的是李炳全的老婆。她一边开门一边大声叫道:“死佬,起床啦!”
死佬当然是指李炳全。他老婆开开门,将店面扫一次,将门前的空地扫一次,再用鸡毛掸子拂去货架上的灰尘,然后坐在门前吃早餐。到她吃完早餐,她就又大声叫一次:“死佬,起床啦!”
这时就开始有零零星星的顾客陆陆续续来买东西,老板娘就要应付顾客,手不停口不停地和左邻右里打招呼,无非是今日天气哈哈哈之类。一直到九点多十点钟,对面街的四季香准备收市了,她就会再大叫一次:“死佬,起床啦!”
这次李炳全才算真正起床,从老婆第一次叫到现在已经两三个小时过去了,他仍然好像睡意未尽,倦眼矇眬地披着衣服到门口一蹲,吞云吐雾地抽一支烟,然后才洗脸刷牙,然后才吃早餐。到他正正式式站到铺位里招呼顾客时,隔壁邻居已经准备开始煮午饭了。
杂货铺不同饮食店,不能按时开门关门,只能一直开到晚上十一二点。晚十点后李炳全仍然忙得很,约了几个老搭档在门口下棋、打牌、扯天扯地闲聊。他打牌不用牌,下棋不用棋,只靠嘴巴;出了多少牌,还剩多少牌,走了哪步棋,死了多少只,他们几个人都烂熟于心,不差分毫。那种非凡的记忆力,确实令人惊异。如果有人在晚上经过全记杂货铺门口,就会听见他们在逐个叫道:
“俘虏8,缺方块带黑桃10红桃10。”
“四条拉一,J带一只梅花4。”
“同花兼夹顺,方块4至8。”
或者这样叫道:
“炮二平五。”
“马八进七。”
“卒三进一。”
或者就议论天上地下古今中外的奇人怪事,直到兴尽而散。李炳全就喜欢这种生活,他老婆却咦咦哦哦颇有烦言,李炳全道:“你们女人就是小肠气,又小气又长气,而且头发长见识短,不珍惜我是个好老公。我玩这些是最低消费,最高享受,又健康又正当又省钱。你看人家,嫖赌饮荡吹五毒俱全,你还想我怎样?”
他老婆又肥又壮,是典型的能干的泼妇,两只眼睛一撑回敬道:“你只会跟那些浑蛋的比,就不跟有上进心的比。你看对面方老板,多勤快,天天从早做到晚,一身水一身汗,事业心一流。你只会迷下棋,迷打牌,如果把心思放在生意上,早就发财了,何必像现在这样闲逛闲逛!”
李炳全道:“那你在发财以后又做什么?无非就是不再辛苦可以闲逛闲逛,那倒不如现在就悠悠闲闲过日子。世界上的钱你永远赚不完的,况且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要这么多做什么?够吃够穿就好了。我玩又不影响做生意,有客人来我照样招呼的,也从来不算错账,你管得了我那么多!我知道你的心思,想我早点睡觉,早些上床陪伴你。撞鬼你哦,整天想着做爱,你肥尸大脊,晚晚榨我我很容易玩完的呀!”
他老婆啐一口,举起扫把当口当脸打过去:“死佬,当街当巷说咸湿下流话,我一扫把打醒你!为老不尊,教坏子孙,无厘正经,离谱!”
两公婆一个跑一个追,像警察追小偷一样。兰花街的人见惯不怪,反而羡慕他们两个打情骂俏,感情深厚。事实上,兰花街上论起夫妻感情,大家一致公认李炳全夫妇为一流。李炳全懒人有懒福,不但两公婆感情好,而且财运好,一年中多多少少都有几次横财收入。比如买百货,买满一百元有一张抽奖券,李炳全就能中个四等奖。买两元一张的福利奖券,他每个月不多不少只买十张,到头来就会有一张中奖,赚它几百一千的奖全,抵消了一年买奖券的本钱还有赚头,他大运不见,小运不断,有时在街上也会捡到几十元,有时去市场买菜档主会多找钱,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就这一点来说,他自己也是非常自豪的。
李炳全教育儿女的方法也与众不同,他奉行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做马牛的信条,对儿女总之阔佬懒理。无论是读书还是生活,他叫儿女自觉去做,以自我感觉好为标准,从来不过多指责和干涉。他的女儿和儿子也算乖巧,高中毕业后找到了不错的工作,搬出去住,逢年过节会回家探望父母。一般人家所说的代沟,似乎和李家无缘。
李家在兰花街的名声颇好,不是四季香那种物美价廉的好,而是家庭温馨的好。说起李家,很多人都可以说出几个有趣的故事,但最得意最过瘾的,还是那个关于笔记本的故事。那是一个非常炎热的夏日,连电风扇吹出来的风都热辣辣的,兰花街的人在晚饭后都溜去海边散步透凉。左邻右里也喜欢围在全记杂货铺门前,喝冰茶说闲话,扯天扯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消磨时间。突然间,李炳全的老婆旋风一般地卷到,脸红红眼肿肿,杀气腾腾地叫道:“死佬,跟我进去!”
李炳全和人家下棋正下得兴起,如何放得下来?他眼尾都不捎一捎老婆,随口道:“下完这盘棋就去。”
众人早就看出今时不同往日,李炳全老婆的情绪像是台风前夕暗藏着杀机,都暗暗为李炳全担心,也希望快点知道是什么事,藉以刺激一下因天气炎热而闷到抽筋的神经。果然,李炳全老婆当场跳起,揪起老公的耳朵说:“你走不走?你这死佬!”
平时是打情骂俏,这次真正揪得很痛,李炳全便破口大骂道:“丢那星,你收买人命呀?发黑油!”
“发黑油”就是英语的fuck you,只是李炳全发音不准而已。霸喳香见情形不对路,冲过来要做调解角色。李炳全老婆到底心痛老公的耳朵,揪的手放了,另一只手却抓住老公的手,道:“跟我进去,我有事问你!”
李炳全也火滚起来,道;“有事在这里说,何必进去!”
他老婆道:“你不怕羞我怕羞,进去说!”
李炳全道:“我又没做丑事,怕什么!你尽管说!”
周围的人都觉事有跷蹊,巴不得快快知道底细,就一味煽动李炳全老婆快说。李炳全老婆经不起众人激,一翻手拿出个笔记本,尖声尖气地道:“我搜出这样东西来,你说,是什么?”
李炳全打了一个愣,随即又镇静下来,略显尴尬地说:“是我写的,有什么要紧!”
他老婆见他神色有异顿觉胜券在握,便翻开笔记本,大声念道;“四月二十日晚,一次。四月二十七日晚,一次。五月二日晚,两次。五月十四日中午,一次。你记这些日期记了好几年,每个月都有几次,什么意思?”
李炳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众人的眼睛都盯住李炳全,想他快点开口,他老婆更是一连声地催道:“你说你没做丑事,为什么不说?说呀,大声说!”
霸喳香劝道:“李老板,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向,不兴打埋伏的。就算是出去约会小三,你说出来,说清楚,以后改过,大嫂就不怪你了,说啦!”
李炳全被逼不过,发一个狠,鼓起勇气道:“说出来也没啥出奇,那是我年青时的遗精记录,每一次遗精我都记上笔记本的,看看次数多少,符不符合医生所说的要求。”
谁也想不到竟然是这么一个结果,霎时间静得只有海风在吹。突然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立刻引发了一场大笑。记录遗精,既出奇也不出奇,有的人会觉得很出奇,有的人会觉得不出奇。不论觉得出奇或者不出奇,都会很好笑。
李炳全道:“有什么好笑的?事实就是这么一回事。到我结婚以后,这些记录就断了。”
有人怪声怪气地插嘴道:“不是断了,是记到老婆身上去了,变成了子女,变成了肥肉。”
怪话又引发了一场大笑。李炳全瞪了老婆一眼,道:“就是你三八,翻出陈年老账来现世!”
他老婆又翻过几页道:“还有,你听着!二月十四日,我在街上散步,见到一个女人,好面熟,就暗暗跟住她。走过几条街,那女人不见了,我四周围去找,却发现她进了厕所。我偷偷跟进去,她又不见了,几个女人骂我咸湿佬,我只好拚命地跑,真扫兴。”
听的人不由得暗自心惊,想不到李炳全好眉好貌生沙虱,竟然做出这种事来。如果不是他老婆亲自念出来,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事实。李炳全正想说什么,他老婆抢着道:“还有,你给我听着!五月一日,见到了姣婆芳,几年不见,她仍然风骚未减。她约我晚上七点钟见面,在宾馆开了房,要和我做爱。我等来等去,手表好像停了,总也不见时间过,干脆去宾馆找她,她在32楼订了房,早已脱光光在等我,一见我就骂,死佬,这么迟才来,我湿透啦,我等不及啦。我一个饿虎擒羊扑上去,她变成了我老婆……”
李炳全打断道:“这是我做的梦,我把梦中的情景记录下来,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老婆道:“你哄鬼吃豆腐,居然说是梦!你在外面另外有女人,和狐狸精搞神搞鬼。你嫌我老了,没有吸引力了!你真没良心,枉我对你那么好,你让街坊邻里评评理,我有什么对不起你!”
她一边说一边哭将起来,眼泪鼻涕一齐流,好像到了世界末日。众人出于义愤及同情心,又劝解她又指责李炳全,乱得恍如倒泻一箩蟹。李炳全忍无可忍,暴雷般大喝一声道:“喂!你们不要大石砸死蟹!法官判刑还要让被告为自己辩护,你们听我说几句!”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只听李炳全道:“笔记本记的都是我的梦,不由你不信。五一节那天,你侄女结婚,我和你去帮忙办酒席,从早忙到晚,半夜十二点才回来,哪有时间在七点钟去见姣婆芳,和她睡觉?”
他老婆听呆了。老公说的是好像还真的是那么一回事。
李炳全道:“我再问你,本地哪儿有一家32楼的宾馆?”
这也是事实,众人都不做声了。
李炳全道:“你看你那丑陋的嘴脸,人头猪脑!蠢得无与伦比,也不用心想一想才来闹,真是丢了八辈子的脸!”
笔记本的风波至此平息,笔记本的故事自始家喻户哓,街知巷闻。李炳全夫妇的感情自这次风波后,更加坚如磐石,牢不可破。李炳全在老婆的心目中,是个忠心耿耿的好丈夫,不会有私藏的秘密,也不会对老婆说假话。有了这样的老公,任何一个做妻子的都会很放心。李炳全充其量只在梦中想想其他女人而已,这不算过分;老婆正在更年期,老公在梦中与其他女人幽会,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问题。
李炳全只说了一点点假话,那些记录不是遗精,是手淫,俗称打飞机。十个男人有九个会打飞机,但在李炳全年轻时那个年头,十个男人有九个都不会在公众场合承认自己打飞机。他因为面子问题将手淫说成是遗精,并无大碍,他照样要老婆每天叫三次才起床,照样晚上和人下棋打牌扯天扯地,照样不大不小不多不少地发横财。全记杂货铺开了一年又一年,天天都会响起大家听惯了的但仍然要听下去仍然想听下去的声音:“死佬,起床啦!”
大哥刚驮着查理走过来,施施然道:“李老板,早晨!”
李炳全道:“大哥刚,吃牛腩面吃得口渴,喝杯水好么?”
大哥刚说好,李炳全就开了一罐可乐,插上一支吸管递给大哥刚;又拉一张椅,靠在凉快处,请大哥刚坐下,才道:“大哥刚,去云南玩得开心么?”
大哥刚问他怎么消息这么灵通,李炳全说是他那三八老婆说的。这婆娘,兰花街没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你什么时间走,什么时间回来,她都知道,女人那种三八,男人永远都做不到。大哥刚说那我去云南玩得开不开心,她也一定知道了。李炳全说开不开心没听到老婆提起,她只是说有钱人去哪里玩都开心。
大哥刚觉得这话很有智慧,什么开心不开心,出外游玩当然是有钱才开心,你有个老婆胜过听什么新闻联播。对了,我向你打听一件事,想来你会知道的,我们兰花街新搬来了个林伟强,你知道关于他的事么?
李炳全当然知道。很多年前,恐怕有十年八年吧,大哥刚你还没来我们这兰花街住,林伟强和人打架,为了沙煲兄弟的事,几乎打死人。后来他被判了十二年,去了坐牢,坐到现在才回来。你是后来的,当然不认识他。
大哥刚又问起林伟强的家人,李炳全说早就死光光了。林伟强本来就是独生子,老爸老妈是收废品的,没时间管他,任他在社会上流离浪荡,伙了一群小混混不务正业。他去了坐牢不久,爹妈就死了。那年头社会很乱,他混在一群流氓烂仔中称兄道弟,一坐牢就各人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没人关照他,真是阴功折堕!
他说到这里自觉漏口,有影射大哥刚的嫌疑,就立刻转口说只是替他可惜,为人出气而杀人,惹得自己一身蚂蚁,实在不值得。大哥刚却说这样看来林伟强还是个讲义气、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现在这个世界很难找讲义气的人了。李炳全就附和说是呀是呀,很难找这种人了,听说他回来后样样都不顺利,找了工作又被炒鱿鱼。其实政府应该管一管,否则他没吃的没穿的,又要惹出无端的事非来。
大哥刚撇了一下嘴,找政府?政府哪有空管这些虱虱碎的鸡毛蒜皮小事。李炳全就赶忙打蛇随棍上,说政府靠得住,母猪会爬树,以前说什么计划生育好政府来养老,现在又变成养老不能靠政府了。
李炳全见大哥刚快要喝完可乐,就道:“大哥刚,我有件事请你帮忙。”
大哥刚道:“早就看出你神神秘秘的,有事就说吧。”
李炳全道:“我乡下的大伯打电话来,说他有一件古董想出手,问我有没办法卖个好价钱。我想,如果要卖好价钱,一定要和懂行的人商量,而且不能让不相干的人知道。这一层唯有你大哥刚才够face,我们这些人肯定做不到的,就斗胆请你帮忙。”
大哥刚觉得很奇怪,很巧合,刚刚方旭明才说有值钱货出手,现在李炳全又说有古董出手,怎么都碰到一起了?哇,这世界看来很容易发财哦,莫非真的像俗话所说,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霎时满身银?
李炳全见大哥刚不做声,有些紧张起来:“大哥刚,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大哥刚道:“没有没有,是我刚刚想到另一件事去了。你说的古董,是什么东西?”
李炳全道:“我大伯说得不清不楚,只说那件古董很值钱的,卖得好能有几十万的利润。我想先问问门路,如果你有办法出手,我就叫我大伯带出来。”
大哥刚道:“行呵,你让他带出来好了。或者你叫他先拍个照片发过来,我找个懂行的人看看。”
李炳全道:“那我先多谢你,大哥刚。做得成这单生意,照行内的规矩抽成就是。”
大哥刚道:“不用多谢,做生意的事,一家欢喜两家得益,像那个某某猪头说的,双赢,就是赢两次。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有消息你再通知我,我现在要去找人。”
他们道过再见,大哥刚就驮着查理向街头方向走去。走不了两步。街边飞出一声呼叫:“查理,早晨!”
查理听见呼叫,探头探脑地四围张望,望不见人,就机械地回应:“早晨,早晨!”
大哥刚笑道:“傻瓜查理,肖老板藏在衣服后面,和你玩点指兵兵点指贼贼哩,你看不见的。”
查理道:“不见,不见!”
呼叫声又传了过来:“查理笨七,笨七!”
查理应道:“笨七,笨七!”
大哥刚道:“好啦,肖老板,你要stop了!你居然教我的查理讲粗口,我以后怎么带查理上直播?我要你赔偿损失的!”
胖胖的肖杰从衣架后面伸出头来,笑口吟吟地道:“大哥刚,你今天不过来,我就要去找你了。”
“找我?我刚刚才回来,你就找我?”大哥刚想,无论如何巧合,肖杰都绝不会是有值钱货出手而且想卖几十万吧?这世界上的事虽然很多巧合,但是同一天早上同一个地方有三个人同时想卖出某件值几十万的东西,只怕机会微乎其微。因此,大哥刚漫不经心地道:“你找我有什么事?肥佬杰?”
肖杰道:“你走近点,我不想被别人听到。”
大哥刚走近了些,肖杰道:“我有件东西想托你出手,可能值几十万。”
大哥刚忍不住掏了掏耳朵:“你再说一遍,我坐飞机坐得耳鸣。”
肖杰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大哥刚道:“你做生意做得好好的,怎么会去想这些旁门左道的玩艺?”
肖杰拉长了脸道:“唉,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现在什么鬼东东都网购,价钱还便宜得要死,我们这实体店再难撑下去了。可是不开店你叫我又能做什么?我没有其他手艺。人是不能饿的,一饿就要动歪脑筋想鬼主意,我也是被逼得没法子。”
大哥刚道:“好啦好啦,别给自己做坏事找理由,我帮你这个忙就是。你家啥时搬呀?拆迁款谈好了么?”
肖杰道:“还没谈好呢,我是坚决不让步的,那房地产老板也不敢把我怎么样。自从上次有人来强拆,老板被人晚上蒙着头打断脚杆骨后,他就变得客气多了。我还真心感谢这个仗义出手的现代罗宾汉呢,不然被打断脚的就是我了!”
大哥刚问:“你还知道有个罗宾汉呀,街坊有没传说这个仗义出手的是谁?”
肖杰道:“没听说过,不过有个别人说只有大哥刚这种类型的江湖好汉才肯为我们穷人出头。嘻嘻……”
大哥刚道:“你别给我吹牛逼拍马屁,我就是个小混混而已,若论江湖好汉还差得远哩。”他抬头看了看天,问道:“肖老板,你看这天上的云,像什么?”
肖杰看了看天:“像……像鱼鳞。”
大哥刚道:“是像鱼鳞,具体是什么鱼的鳞?”
肖杰道:“这个我不懂哦。”
大哥刚道:“民间谚语说,‘鱼鳞天,不雨也风颠’,那是要变天的意思。但还有一句,‘天上鲤鱼斑,晒谷不用翻’,那是要出大太阳的意思。”
肖杰诧异道:“这个你也懂?这是老一辈的人才说得出来的话哦。”
大哥刚道:“我不懂,只是小时候听外公说过,印象很深刻。现在看着这些云,感觉应该会有些事情发生。”
大哥刚自顾自走了,肖杰忙着和查理打招呼:“查理,拜拜!”
鹦鹉道:“拜拜!拜拜!”
大哥刚一边走一边寻思,觉得自己面对着一个奇异的谜。右前方是四季香小食店,老板方旭明有一件值钱的货要出手,说可以卖个几十万;左前方是全记杂货铺,老板李炳全有一件古董要出手,估计能卖个几十万;而身边是英姿时装店,老板肖杰有一件古玩要出手,大概值几十万。
在如此靠近的地点里,在几乎同一时间里,三个人提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要求,这正是奇异所在,而且他们的东西都能卖几十万。
奇异的巧合?大哥刚想,这里面一定有某种东西,只可惜以他的水平看不出来,也想不出来,可能只有一个人能够破解这个谜。那只能是古力特,不过大哥刚不想太快把这件事告诉古力特。
如果计算抽成的价值,一个抽一成,大哥刚就有一笔丰厚的收入。卖价越高,抽成就越高,不费吹灰之力地赚它个十万元(或者还不止),确实有足够的吸引力。
但大哥刚不是为了钱,他不缺钱,他做事只求开心和刺激,他现在面对的这件事可能很刺激。他要自己去探索,除非到最后都解不开谜底,否则他不会去找古力特。
大哥刚驮着查理,施施然地走了。他要去找林伟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