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伟强的心中一片茫然。
说实在的他应该高兴,应该开心,走到今天这一步,十分不容易。多少人朝思夜念,费尽心机出尽八宝,无非为了这一天的及早到来。如今这一天到来了,也算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呢!但是说实在他又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开心不起来,等待着他的是什么,至今仍是一个谜。十年来,他常常仔细地想过一旦有今天将会怎样做,今天终于来到了,心里却生出一种失落感。好像一只小鸟,被困在笼中固然是一种悲哀,被放出笼外而失却了方向不知道怎样去飞同样是一种悲哀,甚至是更大的悲哀。如果一只小鸟被困在笼中十年,出来后的情形将会如何?它还会飞么?
林伟强不知道从生物学的角度看一只被困在笼中的小鸟一旦出笼后会怎么样,他只是从直觉上感觉到,自己觅食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他自己就是一只这样的小鸟,心情近乎麻木,近乎茫然。
路边的树上有一群小鸟,吱吱喳喳地闹个不停,他停下来,饶有趣味地看着小鸟。路边小店的店主很殷勤地招呼他,说老板来喝点什么?林伟强有点懵,老板?你喊我老板?我的样子像老板么?
店主显得很老道,说现在都兴喊老板啊,要不就喊靓仔。你不是老板谁是老板?你看你挎的这个水桶袋,很老式的,起码有十年历史了吧?现在难得一见了。还有你穿的衣服,朴素、低调,都洗得发白了;你还一个人慢慢地走路,那只有是财务自由的成功人士才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哦。真正的有钱人都很低调,那些戴着大粗项链满街晃的,不过是小混混罢了。
林伟强好奇心起:“还有这种说法?买得起粗项链的,也起码有钱买吧?”
店主道:“那是空心的,掉到游泳池里会浮起来!真正有钱的谁会把金链子挂在脖子上。老板,你要是嫌饮料不健康,也可以喝茶的,我这有纯天然的茶饮,或者是纯净水。要不你从这小路弯进去看看,有一群美女在那儿搞团建,又唱又跳的,热闹得很!”
林伟强不知道什么叫团建,果然就从那小路拐进去了。店主在身后轻叹一口气,想多卖出一点东西也不容易,现在讨生活真艰难。这老板再低调,还是好色,听见有美女在搞团建就忙不迭地去瞧热闹了。
林伟强转过一条小路,拐进一个山弯,果然看到一群人,三个男的站着,把一群人围在垓心。那一群人全部坐在地上,不知在做些什么,另一个男人提着一个袋子模样的东西,像是在向人群收集啥。林伟强渐渐走近了,却见其中一个站着的男人向自己招手,让他过去的意思。
林伟强并不认识这个招手的男人,好奇地走过去,正在疑惑间,那男人主动迎上前来,藏在身后的手倏地伸到眼前,手里是一把闪亮的匕首,指着林伟强道:“抢劫!要钱不要命!”
林伟强这才看清楚,地上坐着的一群人女多男少,脸上满是慌乱之色。他们一个个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交给那个负责收集的男人。有个姑娘动作慢了点,被那收集男人揍了一耳光。
匕首男就像背书一般念叨道:“乡里,我们是出来找吃的,要钱不要命!各位老老实实把身上的银子交出来,没银子的有首饰也行,项链戒指,耳环胸针,大小通杀!多多益善,少少无拘。只要你配合,我们保证你安全。如果有人古古怪怪出蛊惑,莫怪我兄弟不客气!多谢合作,立刻开始,快趋快趋!”
林伟强听得有些发呆,好像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另一个站着的男人对林伟强哂笑道:“呵呵,这自动送上门的羊牯是只呆头羊,他没听清楚你说些啥。”
其实林伟强一直想着团建是个啥玩艺,对这抢劫有点意外而已。他现在明白了,反而就不慌了,反问道:“兄弟,哪条道上混的?”
匕首男喝叱道:“别跟我装疯卖傻攀亲结友,谁是你兄弟!我们是出来剪径的。把包里值钱的东西拿出来,我们要钱不要命。如果你想耍花样,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林伟强兀自像个呆头鹅一样道:“我这包里没啥值钱的东西。”
他打开水桶袋,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果真只有几件旧衣服。
匕首男呸了一口:“真晦气,还没见过这么穷的穷鬼,这衣服的款式是十年前的吧?手机呢?”
林伟强道:“我没有手机。”
匕首男有点不相信:“没有手机?没手机怎么过日子?现金呢?只要值钱的都拿出来!”
林伟强道:“值钱的只有一张纸。”
匕首男问:“一张纸?借条?房契?存款单?快拿出来看看!”
林伟强从口袋摸出一张纸递过去:“我认为值钱的,你未必会看得上眼。”
匕首男不看时万事皆休,一看便目瞪口呆,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另一个像头目的这才踅过来,劈手夺过纸条,看了看,有些愕然,目光便放软了。他问:“兄弟,趸几份?”
头目就是头目,满嘴道上的黑话,他问的是判了几年;林伟强回答孖六,意思是十二年。头目又问哪一瓣?意思是什么罪名;林伟强回答放血,意思是杀人。
头目眼珠一转道:“好,山水有相逢,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今日到你门口为止。”
他的意思是这抢劫到你为止,不抢你了,你耗子尾汁吧,林伟强却没有动,仿佛没听明白。匕首男帮腔道:“我大哥放你一马,你滚吧。”
林伟强以商量的口气道:“今天天气真好,又是我新生的日子,请你积点阴德,也放过这些人吧。”
头目把眼一瞪:“你他妈的得寸进尺真不识好歹,我放你一马,你颠倒来剃我眼眉毛?”
话音未落,匕首男就抢过来,一刀刺向林伟强。林伟强身子一侧,匕首男扑了个空,向前一趄。林伟强顺手扼住匕首男的手腕,膝盖一顶一磕,匕首男的匕首便掉落地上。头目正向林伟强扑过来,林伟强一手把匕首男向头目身上甩去,旋身一脚蹬在头目的膝盖上。头目吃痛弯腰,与匕首男撞在一起,两人滚成一堆。
林伟强拣起匕首男的匕首,一脚踩在那两人脚踝上:“你们这点道行,在我面前演练还嫌小儿科了点!”
一连串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头目这才明白碰上刺头了,连连求饶道:“大哥,原谅我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给个机会吧。”
林伟强点点头:“你们走吧,以后少做点生儿子没屁眼的事。”
头目打个唿哨,四个人扔下手中的东西,跑到路边,开动两辆无牌摩托车,一道烟地走了。
眼见得劫匪跑得无影无踪,团建的一群人才松了一口气,有几个人连声向林伟强道谢。林伟强问:“不必谢,我只想问问,你们是在团建么?团建是什么意思?”
其中一个人道:“团建指的是团队建设,是公司为了增强员工们的团体意识和协作精神举行的活动。我们听说这里的风景很好,就组织大家来了这里,却没想到地点太过偏僻,居然碰到了劫匪。”
林伟强道:“你们十几二十人,怎么就怕了那四个人?齐心协力一拥而上,肯定把那四个给打扒下了。”
人群中突然冒出个穿着一身红的大妈,神气地道:“喂,你是什么人?”
林伟强没在意,自顾自收拾衣服装到水桶袋里。那大妈挡在林伟强眼前,厉声问:“喂,你是什么人?”
林伟强漠然道:“我是什么人又关你叉事?”
大妈道:“你刚才和歹徒说了些什么话?你是劳改出来的?你们串通了搞什么鬼?”
林伟强笑了:“你扮正义?扮英雄?扮人大代表?你又正义又英雄刚才为什么不挺身而出?报纸不是天天都提倡见义勇为么?”
红衣大妈当场被戗得翻白眼。林伟强又道:“你问我是什么人?我是劳改释放犯,今天才释放出来。刚才那几个混混没我凶,给我吓走了。你不服?要和我单挑?”
全体寂然。林伟强扬了扬手中那张纸:“这是我的释放证明,故意杀人,判刑十二年,坐牢十年。你是来老虎头上叮虱子么?”
他拍拍手,扯扯衣襟,扬长而去。刚才解释团建那个人从后面追上来,说先生请留步,我有车,空着也是空着,我送你一程好么?林伟强回过头来说我不是先生,我叫林伟强,我没有车费给你的。那人自我介绍名叫颜色,就是红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林先生别和那老婆娘一般见识,那个年代的人老了都这种怂样子。今天你有恩于我,我送你一程只是略表心意。你听,大家都在数落那老婆娘没有人情味呢。
林伟强回头看看,人群在七嘴八舌地指责那红衣大妈,大妈兀自在口沫横飞地抵抗。他想想这天气走路是有点热,就随颜色上了车,颜色问了他要去的地点,小车就轻快地往前开去。颜色这人很会察颜观色很会说话,一边开车一边说林先生吃了不少苦吧,你的身手真矫健,一看就是个猛男,哦哦,就是硬汉的意思。不像我们坐办公室的,坐成了怂货,已经没有男人雄风了。
林伟强被颜色称赞得有点不好意思,就看着车窗外,叹以前路上没这么多车,也没这么多楼房。还有那高高的杆子上挂满了鸟窝一样的,是监控探头吧?现在坏人很多么?干嘛装那么多探头?颜色笑说那不是监控坏人的,是用来罚款的,不然养不活那些吃皇粮的人。
林伟强自认是个坏人,当年他杀了人而没有杀死,年纪又小,从轻发落才判了十二年。刚刚坐牢时,他尽情地作反,是出名的打不死的硬骨头;后来厌倦了,不再作反,因表现好而被减刑。第一次减刑一年,第二次又减刑一年,坐了十年牢才获得释放。据减刑裁定书所写,他获得减刑是因为改造得好,有立功表现。究竟有没有改造好,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有时似乎已经改造好了,有时似乎又未曾改造得好。改造这个字眼,太过迷离,太过恍惚,不容易把握住实质。具体表现出来就是有没有获得减刑,获得了减刑就是改造好了,一般人都这样认为。因此可以说,林伟强是已经改造好了的犯人。不,不再是犯人,是新生的公民。
那么那些获得减刑放了出去又重新犯事的人呢?是改造好了还是没有改造好?林伟强不去想这些令人头痛的问题,做人不可不认真,也不可太认真。
颜色问林先生有没有什么打算,林伟强回答看一步走一步吧,如果能找到一份职业,有吃有住,自然不去犯事;如果求职无门,就难免重新走旁门左道。人要生存就要挣扎,白道黑道都是挣扎的不同方式,用哪一种方式因人而异,由环境造成。时势可以造英雄,英雄却不能造时势,强行去造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颜色劝林伟强不要想太多,很快就会适应过来的。你雄风犹在啊,刚才能镇住几个抢劫者就是明证。一个人的雄风、威严、煞气是与生俱来的,难以强加,难以训练,难以伪装。雄风犹在,或者能助你度过难关。说着又递过来一张名片,叫林伟强有事可以打电话过来,只要能办到,我一定会尽力的。
林伟强把名片仔细放在衣袋里,心中瞬间有了些温暖。他文化水平不高,但据一起坐牢的一个大学生说他悟性颇佳,什么叫悟性,林伟强懵诧诧,他做事凭直觉,想做就去做,如此而已。
那个大学生牢友还写了一首诗给他,叫《你我》:
你说雨后观山好青葱
我说厌秋黄叶意更浓
你说冬天过了是春天
我说四季循环总从容
你说东边日出西边雨
我说早已看惯虹的空
你说河东河西三十年
我说长河浪尽皆无踪
你说爱是无涯情相共
我说无爱无恨无轻重
你说何日才能再度逢
我说缘来缘去早深种
林伟强不是很明白诗的意思,但是又非常喜欢。遐想中小车转眼就到了目的地,他谢过颜色,说就是这个派出所了,要先把户口落了,办个身份证。
颜色挥挥手走了。林伟强前后左右看看,眼光有点迷茫。记得以前的派出所是间小房子,怎么现在变成这么一大栋了。昔日的横街窄巷,让位给几十米宽的水泥大马路;一幢幢的高楼大厦,彻底抹去了乡村牧野的情调;霓虹灯的光芒,给一切涂上了浓浓的色彩。他走到柜台交上释放证明书,一个制服给他办理入户手续,正办着,有个中年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道:“林伟强,你还认得我么?”
林伟强望望中年人:“认得。十年前警察抓我时,你也在场,你叫陈……叫陈雷。”
那制服讨好地道:“他现在是我们所下属的保安队队长啦,正好管着你们那一个片区。”
林伟强道:“陈队长,恭喜你高升,以后还得请你多多关照关照小弟。”
陈雷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自豪和欢喜:“呵呵,吃了几年公家饭,果然脱胎换骨,眉精眼琦!总算是回来了,还望你样样顺利,今后要好好做人,别再想邪门歪道。自己开家店当老板,分分钟就发财了!”
林伟强道:“陈队长你真会开玩笑,我孤家寡人,无依无靠,哪里来本钱开店当老板?”
陈雷道:“你的本钱就是青春,这个本钱任何东西都比不上。不要急,慢慢来,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谈话间手续已经办好,制服还给林伟强拍了照片,说要办身份证。陈雷心情蛮好,打了个电话,叫林伟强去兰花街居民委员会,找居委会主任王兰香。陈雷说现在市政府有个服刑人员刑满释放安置办公室,专门帮助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你只要诚心悔改,别担心过不了日子。
林伟强才去到居委会,王兰香就先声夺人地道:“啊哈,林伟强,你回来了!不认识我了,我是王兰香啊。”
林伟强迟疑了一下:“你是……你是香姨?你当主任了!”
王兰香道:“对呀对呀,你以前叫我霸喳香,我还是那个霸喳香!我还记得你,你被判了十二年,我还参加了公判大会呢。一转眼就十年过去了,你总算回来了。没事的没事的,汲取教训,以后凡事小心点就好。”
她把林伟强让到沙发上,又倒了杯水:“现在政策宽松很多了,你们也不叫劳改释放犯,要叫刑满释放人员。市安置帮教办早就把你的材料转下来了,让我们扶你一把。你的档案都转回来了,刚开始坐牢你不服管教,调皮捣蛋,没有减刑;后来听话了,积极改造,得到了两次减刑,一共减掉两年。我说得没错吧?”
林伟强没法插嘴,只有点头。
王兰香想得很周到,兰花街有一处空房子,是个华侨的,被人占用了十几年,刚刚才收回来。那个华侨说大约半年后回国来收房子,在他没回来之前可以给林伟强先住下,等到林伟强有了工作,可以住公司,也可以自己租房子,那问题就解决了。她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叹息林伟强为何这般命苦,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亲无戚,落得今日这种地步。希望能找份好工作,好好做几年,娶个老婆过安生日子吧,真是前世无修,阴功哦!
林伟强想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王兰香花名叫霸喳香,一张嘴锋利如飞刀,打架没赢过,吵架没输过,被戏称歪脚布发炎人。不过她肯这样帮林伟强,林伟强已经非常感激,别人帮你是情份,不帮是本份,又不是欠你的,没有什么非得帮你之说。
林伟强连忙表示感谢,王兰香说干就干,把他领到了兰花街63号。这套房子有点大,里面有好多间房间,空荡荡的,到处都是灰尘;但好在水电都有,厨房里还有许久没用过的瓢盆锅碗,各种用具一应俱全。王兰香说这些都是以前的住户不要的,嫌东西太旧了懒得搬走,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随便用,不喜欢的话就自己买新的。林伟强简直有点喜出望外,说不嫌弃不嫌弃,自己去买又要花很多钱,旧的不要紧,能用就好。
王兰香很欣赏林伟强的脚踏实地,现在的年轻人比较贪慕虚荣,还讲究攀比,不像老一辈省吃俭用。她指点着床上用品,蚊帐、铺盖、梳洗用具都是新买的,由居委会赞助,不要你出钱。吃饭嘛,也给你安排好了,一日三餐托人情走后门去一间小工厂搭伙食,伙食费先由居委会垫付,以后你有了工作再从薪水里扣回。
王兰香一边说话一边用眼睛睃着林伟强,似乎在观察他是否满意。林伟强满脸都是感动,由衷的谢意溢于言表。王兰香放心了,说这个电视机太老了,但是还能看,旧冰箱也能用。还有这个旧手机是我以前用的,丢在家里都要发霉了,试了试居然还能用,就给你充了100块钱话费,你先用着,以后有了钱自己再买新的。
林伟强接过手机,却发现没有按键,不知道怎么用。王兰香说现在没人用那老掉牙的按键手机,都是触摸屏。她告诉林伟强该怎么用,多划拉几下就学会了,没啥难的,我的小孙子都比我会用。我们是多年的街坊邻里,你爹妈去世还是我送走的,他们要是能看到你回来,不知会有多高兴!可怜的孩子,遭这么大的罪,你看我,一说就要掉眼泪了,不说了不说了。我觉得你最重要的是上街要多看看四面八方,绿灯通行红灯止步,以前没这么多车,也没这么多人。安置帮教办借给你的钱你要小心收好,别一下子花光了,等身份证办下来,我就带你去上班。记好了啊。
林伟强很喜欢王兰香的唠叨,就像老妈一样,细细絮絮地让人心安。王兰香又说以前的猪朋狗友最好就不要和他们来往了,更不能伙在一起做坏事,不然你这辈子就全毁了!还有,我的手机号码在你手机里了,有事可以打我电话,也可以直接去找我。你记着,你打别人的电话一分钟要扣你一毛钱的,你听别人打来的电话不要钱,听多久都不要。
她把大门钥匙和饭卡交给林伟强,告诉他怎样找到吃饭的地方,吃多少刷多少,月底算总账。送走了王兰香,林伟强把随身衣物放好,躺在床上,看着痕迹斑驳陆离的屋顶,体会着重新自由后的滋味。从今天起,不用剃光头,不用穿着一色蓝底白侧边打着号码的劳改服,不用每天晚上点名收仓,不用……不用的东西太多了,一时反而不习惯。十年的烙印毕竟入心入肺,不可能一时间抚平和抹去。此时此刻的他,非常想到大街上逛逛,看看那些十年前还没有而现时街知巷闻的时髦事物。但他现在的头等大事,是去见一个人,那个人必定会来找他,而他又必定要先见那个人的。
那个人就是K哥。
晚饭时K哥来了,胖胖的身上满是汗水。他把林伟强领到一家小店里,点了几个菜,两个人吃起来。K哥道:“阿强,你出来了,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不让你到我家去,也不去接你回来,还叫你不要来找我。现在我实话告诉你,这十年来我寄钱寄东西给你,有时去劳改场看你,都是瞒着我老婆的。”
林伟强颇感意外:“哦?”
K哥道:“我老婆头发长见识短,又长气又冗气又小气,加上社会上的眼光与偏见,我又怎么能公开和你保持联系?我和你一场兄弟,当年都是命运共同体,同捞同煲,总不能见死不救,任由你一个人在劳改场自生自灭。我怕你心情难受,也怕你坚持不下去,就一直哄蒙你,说我老婆如何让我问候你,其实她对这件事一点都不知道。你想,如果她突然间知道我十年来一直瞒着她去资助一个劳改犯,她会怎么样?所以我只能偷偷来找你,不能让熟人见到。”
林伟强感动道:“K哥,真难为你了,我一被判刑,旧时的兄弟都鸡飞狗走,各散东西,独得你一个记挂着我,十年来不断地资助我,而且还要瞒着大嫂。我也不会说什么客气话,只能慢慢找机会来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K哥和林伟强碰了碰杯:“兄弟,何必说这些话,我若要图你报答,早就不理你了。你现在干手净脚,两袖清风,用什么来报答我?我才不要你报答,我只看重我们之间的友情。如果有朝一日K哥我倒霉了,你也能够时不时看望一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林伟强有点黯然,他想到了心里的那个秘密。
K哥道:“你在里面习惯了粗茶淡饭,肚子里没有油水,刚回来不要一下子吃太油腻,也不要吃太饱,不然受不了会拉肚子,等慢慢适应了就好。菜吃不完可以打包拿回去,这不是小气,现在的人都是吃不完兜着走,是一种风气。”
林伟强道:“从里面出来的人,哪里还敢浪费,那种看见烂皮鞋都像牛肉的饥饿感,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K哥又问林伟强有什么打算,林伟强说还能有什么打算,找份工作来做吧,我一没技术二没本钱,只有一股子蛮牛力气,打一份牛工还是可以胜任的。K哥叫他可别小看打工,现在招个工人也要看文化程度,一般都高中毕业,起码要初中,没文化的薪水就压得特别低。林伟强说在劳改场也考了张初中毕业文凭,虽然文化水平是假的,证件却是真的,应该能哄蒙过去。
K哥道:“我帮你留意一下,看看有什么工作,找个给你做做。”
林伟强道:“不用担心,霸喳香你还记得吧,她现在是居委会主任了,她说帮我找了个工作,听她的口气还是蛮有把握的。”
“王兰香?霸喳香满有人缘的。她老公死得早,儿女又大了,闲得发霉,就四处为人排忧解难。没法子,精力过剩嘛,总比去跳什么广场舞要好。”K哥说着摸出一叠钞票递过来:“喏,给你用。坐牢没钱都还有碗饭吃,回来了没钱就寸步难行。”
林伟强推托道:“不行不行,我不能再用你的钱了,很快我就会有工作,就会有钱。”
K哥道:“谁知道你的很快会很快到几时!你走到街上,喝口水都要钱的,钱不是万能的,没钱却万万不能。我知道你的心思,觉得负累了我,不好意思。我负担了你十年,还怕再负担这一两次么?就当是我借给你,日后你有钱了,可以请我吃饭的。别推来推去了,大男人,做事爽快一点。”
林伟强觉得心里的压力很重,无法抗拒K哥的一番好意。事实上也是这样,负担了十年,还怕再负担这一两次么?只是钱财债好给,人情债难还,K哥的这番深情厚意,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报答得完。十年,十年间人面桃花,沧海桑田,问世上能有几人始终不渝地支持自己的朋友十年?唯有K哥。
K哥将钞票塞到林伟强手中:“趁有空到处走走,以后有工作就没时间玩了。你要打醒精神做人,不要随便相信人,花言巧语满口胡柴的人多得是,一个灿烂的笑容就吃得你骨头渣子都不剩下。最要紧自己醒目。”
林伟强感激地点点头。他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亲人,只有K哥一个朋友。除了K哥他不会相信任何人。他在劳改场学到了一句名言: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你只能相信自己。
这是一句屡试不爽的名言。劳改场里高手如云,贪污的、诈骗的、走私的、勒索的、盗窃的、打架的、杀人的、强奸的,林林总总,哪一个没几下绝招?在这些人当中浸泡十年,任你蠢笨如牛,也应了常在台边站母猪都会打拍子这句话,会学得几下招数。何况林伟强既不蠢又不笨,自然在耳濡目染之下功力渐厚。他回来还不到一天,就发现了一件跷蹊之事,好像有人在暗暗跟踪。到底是真的有人跟踪,还是自己疑心生暗鬼?
因为不能确定,就叫做证据不足,他才不告诉K哥。他想等再观察一下,只须假以时日,有足够把握,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饭后林伟强回到住处,外面的街灯斜斜地照进来,照亮了院子的一角。墙角有一丛小草,草丛里跳出一朵小黄花,在寂静的院子里特别显眼。他走过去,蹲下,轻轻地抚摸着小黄花,然后进屋舀了一点水,浇在小黄花的根部。
霸喳香的办事能力真不是吹的,她跑东跑西,先是让派出所把林伟强的身份证加速办出来,然后又介绍他进了一家工厂,还亲自带去工厂的人力资源部办了入职手续。林伟强换上工作服,被安排在流水线上干活,车间主任对他的表现甚感满意。林伟强干活的速度很快,才上手就超过了熟练工,肯吃苦又不偷懒,一下子就成了出件最快最多的一个。
工厂的员工食堂午餐和晚餐是免费的,午餐的菜好一点,晚餐比较差,工人们大都只吃午餐,早餐和晚餐回家吃。林伟强精打细算,不吃早餐,午餐吃得很饱,晚餐也吃了再回家。反正菜的份量是固定的,白饭和青菜汤随便自己打,不吃白不吃,多吃点省下了自己的钱。别人嫌饭菜不好,他觉得比起坐牢不知好到哪里去了,有肉有菜有汤,还有随便拿的咸菜,真是美妙如天堂。只有在休息日,他才自己到菜市场买些发蔫的便宜菜,回家自己做饭吃。
林伟强晚饭后回家,觉得路上好像有人在盯梢自己,可是他回头向四周看看,又没有看见什么。到底是真的有人盯梢,还是自己疑心太重了?他想了想,把家里重要的东西藏好,洗了澡,洗好衣服,晾好,从床边拿了件外套,想想又放下了,拿了一本书,到肯德基去。坐下没一会,霸喳香带着孙子进来了,点好餐坐着吃,偶然发现了林伟强。霸喳香招呼他过来一起吃,说她的小孙子最喜欢肯德基,年轻人也喜欢,她自己却不吃,这东西吃了容易上火,还是非健康食品。
林伟强笑话霸喳香讲歪理,面包很健康,牛肉鸡肉很健康,青菜也很健康,为什么把它们夹到一起成为汉堡就成非健康食品了?不过他也不吃这种东西,来这里是图这里有空调,有免费WIFI和免费卫生间,看书还可以省家里的电。霸喳香称赞他太会过日子了,那看的是什么书呢,林伟强说是从工厂的图书角借的技术书,讲产品的工艺流程,正好重新充充电。霸喳香也问过工厂了,听说林伟强工作很卖力,她也很开心,现在都是多劳多得的。
林伟强说工厂很快就要发工资了,一想到一个月有几千块钱,心里就开心得蹦蹦跳。以前从来没赚过这么多钱,好期待哦!他也学会上网了,上网可以买到很多便宜货,比实体店划算多了,又可以认识新朋友。
霸喳香叫他交朋友要小心点,擦亮眼睛看人。那个谁谁谁说过,相信别人不如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不如相信自己口袋里的钱,最要紧自己醒目哦。林伟强叫香姨放心,我会记住你的话,常在台边站,母猪都会打拍子,我坐牢久了,其他没长进,看人还是会看的。
霸喳香就啐了他一口,呸呸,你说话真是口无遮拦,明知我长得胖,是个大肥婆,偏要说什么母猪!旁边的小孙子就嚷起来:“奶奶是母猪,欧耶!”
霸喳香假意打了小孙子一下,却忍不住笑起来,三个人便一起笑,像是祖孙三代在玩闹。
林伟强看完书回家,刷牙洗脸准备睡觉,上床时对着那件外套愣了一下。他出去以前把外套随手一丢,但肯定不是现在的样子,好像有人动过这件外套。第二天他去上班,出门前给院子里的小黄花浇了点水,然后把一张小小的纸片夹在门缝的下端,不仔细看不容易发现。到他下班回来,开门之前先检查了那张小纸片,明显地移了位,说明有人开过这门。
谁还有这间屋子的钥匙?这人进来想找什么?林伟强陷入沉思中。
这天还没下班,林伟强就被叫到人力资源部去了,出来时一脸沮丧。回到车间他就到更衣室收拾东西,一个要好的工友问他怎么了,他说被炒鱿鱼了。人力资源部经理没说更多的话,只是说现在经济不景气,工厂效益不好,要裁减10%的员工,叫他不用上班了,多发了一个月的工资,算是遣散费。
那工友咬着林伟强的耳朵,说你试用期还没满,多发一个月工资算是不错了……你知道么?大家都说你……我就实话告诉你吧,不过只是传说,有鼻子有眼的,是不是实锤就不晓得了。前两天半夜里我们厂的仓库被人撬了,偷了好些值钱的货,大家传说你从劳改场刚出来,到我们厂来工作是踩点的,然后伙了一群贼把仓库偷了。
林伟强的气不打一处来,真是胡说八道!怎么就栽到我头上来了?工友劝他别生气,毕竟人力资源部也没说是你偷的,只是说要裁员,那你也没办法。我们厂效益哪来的不好?可你也没法申辩。
林伟强叹了一口气,收拾好东西回家去。他向霸喳香诉说了这事,霸喳香也相信不是他,但这事没法解释。霸喳香动用她的人脉关系,又给他找了家工厂,是专门做固体饮料的。霸喳香说这回你可要好好干了,这厂子没有人知道你坐过牢,你也别嘴巴漏风说出去,只管上班干活吃饭领工资就是。
这次的活计不在生产线,是在成品包装车间,林伟强负责给货物打包成箱,在箱子上贴好标签,然后码好,有装卸车拉入仓库。这种力气活对他来说更是小儿科,他一天到晚忙得满身是汗,连喝水上厕所都很少去。带他的师傅叫他别这样干,该歇的就得歇歇,不要忙个不停。林伟强说师傅我不累,您多歇歇,您的活我包了。
师傅说你新来不懂规矩,我给你说道说道。你若干得太猛,就会显得别人在偷懒。大家必须差不多,你明白么?林伟强愣了一下,瞬间回过神来,明白了。便又说这样好不好,你们多歇会,我多干点,这是我自愿的。行不行?师傅说这样也还是不行,这头上有监控,万一领导抽起哪条筋来看看监控,还是会觉得我们在偷懒。大家都习惯了这样干活,你还是要和大家一样,不要特别突出。
林伟强只好听师傅的,把干活的节奏放慢,只是不大习惯。以前坐牢干活有指标的,必须完成任务才能记生产改造分,每个月要记满45分,再加上思想改造分55分,总共是每月记100分。连续记满两个月就记一个小功,连续记满三个小功就折算成一个大功,连续记满三个大功才有机会减刑。也就是说,在一年半里面一定要记满足够的分,否则可别想减刑。他坐牢时减的两年刑,可是拼了老命才争取到的,把自己练得像机器人一样,干活没有丝毫松懈。现在要他故意放慢干活的节奏,反而一下子不习惯。
这天几个人坐在一起喝水休息,林伟强问师傅,怎么那边厢堆了那么多玻璃瓶子,也没见拿来用?师傅说我们这厂以前是做汽水的,自从外资的可乐公司进来以后,汽水就卖不出去了。厂里面就改做冲剂,这些玻璃瓶子就一直这么堆着,也没人管。当废品卖可惜了,会计说留在账上算成是资产呗。
林伟强又问那现在的冲剂好卖么?师傅说当然好卖了,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是有什么关系塞进来的。这厂早就不招新人了,都是脸熟的老职工,用起来放心。我们厂表面看起来工资不高,可是奖金多,福利也好,逢年过节还发肉发油的,水果也是一箱一箱地发。现在只有国企才这么好,我们私企这样是很难得啦!
林伟强不喜欢发这些什么肉呀油的,食堂有饭吃,谁耐烦回家去做饭?不如直接发钱,现金拿在手里,想买啥就买啥,更方便。师傅就笑他是个外星人,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发现金多了要交税啊,发东西是福利支出,财务那里七弯八拐就把账做了,一家便宜两家着,凭什么要多交税!
林伟强暗衬坐牢真的会把人坐傻,什么都不懂,就连人家说在手机上下载个什么App可以泡妞,也还没弄懂。他刚刚学会P图,就是给自己拍个照片,然后用软件修剪得脸尖尖眼大大的,帅气了可以骗女孩子。不过他觉得没意思,你照片再好不也是要见面么?一见面发现不是照片的样子,那不穿帮了?
师傅说有些事你也不需要懂,叫你加班你就加班,星期天不休息也无所谓,一天到晚出货进货,就会有钱来。你在这里做工,要懂得这里的规矩,这里的规矩是有饭就吃,有钱就拿,不准问三问四,嘴多多是没好处的!林伟强连忙点头说记住了。
发工资了,林伟强很开心,约K哥去吃烤鱼。他一直喜欢吃鱼,但是饭堂里老是吃肉,很少见到鱼。厨师说鱼难弄,又要杀又要冼,一不小心就会煮烂,吃起来鱼刺还会卡喉咙,没有弄肉简单。林伟强星期天也买过活鱼回家做,确实不好弄,在外面吃又贵。K哥也喜欢吃鱼,称赞林伟强厚道,发了工资就请吃饭。林伟强连忙和K哥碰杯,你帮了我十年,这份恩情不是一顿两顿饭可以报答的,我只是聊表谢意罢了。K哥问起换工作的事,林伟强的气就来了,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我霎时做了倒霉人。原来那工厂遭贼偷了,厂里面却怀疑是我,说我先进厂踩点,再伙同以前的猪朋狗友来偷窃。本来霸喳香给我介绍工作就没有说我是劳改过刚放出来,不知怎么厂里的人都知道了。
K哥干咳两声,现在失业的人多,工作不好找,把你赶走了别人才有机会进去呀。现在这社会,都是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心眼都坏了。
林伟强压低了声音,说现在这个厂也有很多猫腻,我才去了几天就发现了,给你摆一摆吧。厂里面领了牌照的注册商标是渔女牌夏桑菊,私下印的包装袋却是星群牌夏桑菊,我上网查过了,星群牌夏桑菊是畅销名牌,渔女牌却少人问津。厂里玩了个花招,把星群两个字换了顺序,看起来是群星牌夏桑菊,但群星两个字是独立一行的,如果从右到左念,也是星群。加上包装袋的图案高度相似,如果一般人不仔细分辨,就会把两种产品看成是同一种。
K哥打了个哈哈:“呵呵,你这么快学会上网了?还能看出两种产品的不同?”
林伟强道:“名字容易混淆还是小事,内容却是假的。群星是用一些又平又贱的中药做成颗粒状,加上糖粉和色素,冒充名牌夏桑菊。这伎俩居然能瞒天过海,假货卖得火热,厂里面的人谁都知道,却心安理得,这也太过分了!”
K哥道:“你与世隔绝十年,当然不知道时势的变化,现在的假货防不胜防,铺天盖地。你骗我,我骗你,只看谁的道行够高,手段够辣!吃的用的,什么没有假货!你们厂做假夏桑菊,质量虽不高但起码还不会让人吃出病来,有些丧尽天良的,做假奶粉假药,那才叫趁你病要你命。你最好什么也当成不知道,反正日后穿了帮出了事又不用你负责。”
林伟强无语。
K哥停了停,又道:“你这消息我早就听说过了,好像已经有人向工商局揭发过你们厂,不过厂领导上下都打点好了,把这事遮掩了过去。你不要招惹事非,好好地做工就是了。”
林伟强道:“我记住了。”
K哥举起酒杯:“来,吃菜吃菜,这家的锡纸烤鱼味道还真不错。”
日子不知不觉过得飞快,这天林伟强走进车间,看见大家都坐着,就打了个招呼,却没有人回应。他换好工作服,回过头来,才发现气氛不对头,大家都用仇恨、嫌恶的眼光盯着他。他心里有些忐忑,就随口道:“怎么了?发生啥事啦?”
有人冷冷地道:“果真是大奸大恶之徒,还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说完呸了一口,走了。其他人也很不屑地散开了,只剩下师傅坐着没动。林伟强莫明其妙,问师傅到底发生啥事了?师傅反问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演技高超?林伟强说真的不知道,你们要我死也让我死个明明白白不是!师傅说昨天下班后,工商局和消费者协会来把我们厂查封了,说厂里生产假冒伪劣商品,用群星商标冒充星群夏桑菊。说完两只眼睛像钉子一样盯着林伟强。林伟强说怎么会这样?可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为啥大家那么凶地看着我?
师傅道:“是你举报的呀,这下子你把大家的饭碗都砸了!你还真狠得下心!”
林伟强大吃一惊:“不是我!我怎么可能做这种吃碗面翻碗底的事?我才被上一家工厂炒了,是这家厂收留了我,给我工资,我怎么可能做这种忘恩负义的事!”
师傅道:“可是工商局的人说是你实名举报的,把你的名字都念出来了,难道我们厂还有第二个林伟强不成!”
林伟强跳起来:“我实名举报?我要是举报会写上我林伟强的名字?晕死!”
师傅道:“你瞧瞧,仓库都贴上封条了,你还是赶紧辞职走人吧,听几个人嚷嚷着要揍你一顿呢,现在你成厂里头号人民公敌了。”
林伟强目瞪口呆。
又一次失业,让林伟强很沮丧。他想找霸喳香,可是人家已经介绍过两份工作了,又怎么好意思再开这个口?他拿出颜色的名片,电话打通了,却没有说找工作的事。颜色问他现在做什么工作,他说在工厂里面,然后就聊了几句天气呀身体呀之类不痛不痒的闲话。不过林伟强说话不够自然,自己都觉得颜色已经透过电话看清了如今的处境。
回到家里闷闷不乐地乱想,他突然想到,这两次的事情是不是和被跟踪有关?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捣鬼?不然的话不可能这么巧,每次都碰到枪口上。这个暗中跟踪的人到底是谁?到底想要干什么?
想了一个晚上没有答案,第二天起来,林伟强决定出去走一走,散散心。一回来就忙着工作挣钱,也没有四处看看周围的景色,也不知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发生了一些怎么样的变化。劳改场里的挤迫感已使他长期处于窒息状态,如今有了松动的环境,何不放纵身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沿着海边信步走去,穿过小狐狸公园,越过新市区,逛了星河咖啡廊、旅游购物村、犀牛望月宾馆、香格里拉大厦,走马观花地步行了几个小时,居然没有花一分钱。王兰香和K哥给的钱,还有自己赚到的钱,他都存到卡里,却不舍得乱花,也不觉得有一丝一毫的疲劳,多年练就的强壮体魄的确过得硬。
就这么七转八转,他不知不觉转入一个山明水秀的所在,在山坡旁边居然见到几垄青青绿绿的萝卜。他正自口渴,顺手拔了一个在小溪中洗洗就嚼将起来。才嚼不了两口,石山后面转出两个挑着桶的和尚,一个年纪尚嫩的小和尚便嚷道:“喂,你怎么偷我们的萝卜?”林伟强斜了小和尚一眼:“别这么小器,一个萝卜就鬼杀般嘈!吃个萝卜解解渴不行么?”
小和尚道:“满大街都有好喝的东西,可乐、雪碧、红茶、绿茶、各种奶茶,顶不济的也喝矿泉水,哪有吃生萝卜解渴的!你偷和尚的萝卜,倒过来说我们小器,羞不羞?臊不臊?”
另一个老和尚劝道:“且勿聒噪,他身上碰巧没有钱,如何买矿泉水喝?一个萝卜有什么不得了,他吃也是吃,我吃也是吃,既然都是吃,何必分你我他。”
林伟强笑道:“这和尚大叔话说得才有水平,而且我也不知道这萝卜是和尚种的。你这小和尚连一只萝卜都不能施舍,怎么去修成正果?来,我帮你浇水,算是补回萝卜的价钱。”
他卷起袖子,一把拿过老和尚的水桶就干起来,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很快就浇完了几垄萝卜。他脱下衣服,抹了抹额头上微微渗出的汗水,坐下来歇口气。老和尚递过来两只洗干净的萝卜道:“施主,你喜欢吃萝卜就多吃两只吧。”
那个小和尚兀自咦咦哦哦地道:“浇水换萝卜吃,也很公平,好过要我们请零工。”
林伟强斜了那个小和尚一眼:“公平?你要到世界上来找公平,还不如一头撞死在大石头上。不要事事想着公平,遇到不公平的事要忍,管他公平不公平,自己心中摆得平就好。”
老和尚的眼内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他拉林伟强在树阴下坐好,闲谈起来:“那你有时碰到极不顺心的事,怎么办?”
林伟强不假思索地道:“碰到极不顺心的事,我就转头来想一想,就觉得顺心不顺心都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完全是自己强加给自己的。什么叫顺心,什么叫不顺心,有时候很难分清的。如果肯改一改自己的意愿和想法,明白开心和烦恼大多是自寻的,不去计较,人就开心得多。”
老和尚道:“你又是几时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林伟强想了想道:“大概是近两三年吧。以前我火气很猛,时时都不开心,后来慢慢想通了,就觉得以前好笨好笨。我前后用了十年时间,才想通了这个道理,就像你们和尚说的,什么看着墙壁十年。”
老和尚道:“面壁十年。”
林伟强道:“对对对,面壁十年。我没文化,你不要见怪。”
老和尚叹道:“没文化的人尚能参透禅机,有文化的芸芸众生不知作何感想!”
林伟强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老和尚道:“我自己自言自语罢了,施主不必顾虑。”
林伟强问:“你们做和尚的怎么在这里种萝卜呢?和尚不是专门练武功的么?而且在深山大岭内,怎么到这市区边上来了?”
小和尚忍不住插嘴道:“你不知道这里有个白莲寺么?香火鼎盛,远近闻名的哦!”
老和尚斥道:“咄!名利之心何其重也!”
林伟强道:“我坐牢坐了十年,刚刚放出来,连路都认不齐全,怎么知道你们是白莲花寺还是黑芝麻寺?”
老和尚说:“善哉善哉。施主历此劫难,难怪勘破世情,不再计较公平与否。正如白莲寺,人知也罢,人不知也罢,又于我何碍?我于世上,不为人知,不为人不知,知即是不知,不知即是知,又何必求知?”
林伟强听得一头雾水,好像坐在云端上。
老和尚道:“对不起,扯远了。你坐牢十年,会不会觉得很累很疲倦?”
林伟强道:“分两种来说,一种是身体上的累,但睡一觉也就恢复了。另一种是心累,开始几年真的很累,后来慢慢想通了,也就不累了。比如说吧,大街上的人虽然看起来自由,但是很多人都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天到晚忙来忙去,脸上看不到什么笑容,我就想他们是不是心累呢?曾经有人告诉我,累分为两种,一种是肉体上的累,另一种是精神上的累;精神上累了,肉体上才会更累。我想我也是这么一个过程,从累到不累。”
老和尚道:“哦哦,和你聊天,真有意思。我们把这叫做倾偈。”
林伟强道:“我和你一不亲戚,二不相识,说起话来居然顺心顺耳。有些人朝见口晚见面,偏偏没话可说,这就叫做,叫做缘来缘去早深种。”
老和尚问:“缘来缘去早深种?”
林伟强道:“这话可不是我发明的,是一个牢友告诉我的。他会写诗,会唱歌,唱歌很好听的。我有时也唱歌,但是我的声音不好听,天生的鸭公嗓,可是他说我是男中音,其实很难得,如果经过训练,其实很有前途。我老了,要是年轻一点,也许我会去参加唱歌的选秀。”
“哈哈哈哈,在我面前,你也敢倚老卖老?”老和尚道:“你就挑一首你最喜欢的唱给我听。”
林伟强唱道:
品味特殊常拥孤独躲进楼阁中听秋雨
独爱雨丝一滴一点与真挚心共处
心平气和遥望山岭风韵神采都失踪影
仍有几丝浅绿的生气雅然写我意
情仇已空秋雨处 来去都只是早或迟
流星片断长久忆记已是快乐事
秋雨渐浓常拥孤独躲进楼阁中听心语
无尽夜空飘洒的雨线似我的爱意
不管偶然还是天赐且看人世的风跟雨
毋让变迁使我的心境添上一点刺
人情易空秋里树 黄叶纷飞远心未移
以空灵和仁厚宽慰写爱千万次
一曲歌罢,令老和尚沉吟良久。老和尚道:“歌词真的很有意思,只是曲调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我想起来了,那原是一首应制乐府,如今翻新杨柳枝,也算是化腐朽为神奇。施主,你虽然心胸坦荡,但我见你眉目间隐隐有煞气聚敛,应为不祥之兆,可把左手伸来一看?”
林伟强伸出左手:“看什么?你会看手相?”
老和尚看了一下,又想了一下,才道:“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但无生命之虞,终可遇贵人指点。施主谨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好,我也要回寺了,就此别过。”
林伟强道:“哎,老和尚老师父,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就这样走了?”
老和尚笑笑道:“既是缘来缘去早深种,又何必留下姓名。你我若是有缘,日后自会相见的。”
眼见两个和尚挑着水桶去得远了,林伟强也穿好衣服走人。他漫无目的,打算循着来路转回去。走过一片竹林,忽听得一声娇柔的惊呼骤然传出,像是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林伟强循声奔过去,看见竹林里有一个穿裙子的女生,双手捂住脸孔,全身像是在发抖,就问道:“喂,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么?”
那女生颤抖着声音道:“蛇……有一条大蛇!”
林伟强也紧张起来,顺手从地下捡起一节枯萎的竹枝,一步步挨近那女子,小声问:“在哪里?”
女生的手向前面草丛中一指,又捂住脸孔,显然已受了极大的惊吓。
林伟强小心翼翼地审视着那堆草丛,不见有什么动静;他用竹枝轻轻拨了拨,还是没有动静。他干脆出力捅几下,将草丛翻了个透,松了口气说:“没有哇,可能被你吓跑了。”
那女生迟迟疑疑地放下手来:“跑了?”
林伟强道:“真的跑了,你放心。”
那女生轻舒一口气,神经一放松,立刻软了双脚,倒在地下。林伟强连忙把她抱起来,移到阴凉处,小声问:“你怎样啦?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那女生有气无力地道:“不要紧,休息一下就会好的。刚才那条蛇吓死我了,又长又大条,吐出红舌嘶嘶地响,向着我,我以为这次死定了。好在你……”
她无力地合上双眼,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林伟强的手臂。林伟强这才发现,怀内的女生竟是一个绝色佳人,漂亮得出类拔萃。弯弯的淡淡的眉毛,齐齐整整的眼睫毛,玲珑的鼻子,小巧的嘴唇,和谐地配在一起,处处都恰到好处。她薄薄地化了妆,微微的脂粉香幽幽地散发着,披肩的秀发下露出一对耳环,小巧玲珑,显得楚楚动人。林伟强不禁怦然心动,眼睛不敢直视女子高耸的胸部。他想放下她,又不敢放下她,也舍不得放下她,一直抱住她又似乎不妥当;一时间委决不下,鼻翼上已渗出了汗珠。
好在那女生慢慢睁开眼睛道:“谢谢你,我现在没事了。”
林伟强扶她坐好道:“你没事就好,我刚才听你叫得那么恐怖,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现在社会治安不好,凡事都要小心。”
说完却不禁笑起来,笑自己居然说出这种话来。那女生见他笑得古怪。便问他笑什么?是不是刚才发晕的样子很可笑。林伟强说其实是在笑自己,就是我这种人才使社会治安不好的。女生听了低叫一声,害怕的神色浮在脸上。林伟强叫她不要害怕,自己并没有恶意,虽然以前是个坏人,现在不会再做坏事了。女生的脸上还是写满了问号,林伟强就干脆告诉她自己刚从监狱出来,但是会好好地工作,不再做坏事了。
女生盯着林伟强看了一阵子,说你这人真有意思。如果我坐牢,我不会告诉别人,告诉人会招惹很多猜疑。然后两人互相通报了姓名,林伟强说自己是双木林,伟大的伟,坚强的强;女生叫李艾玲,木子李,草花头的艾,王字玲。
李艾玲又问林伟强做什么工作,她自己在犀牛望月宾馆客房部工作,今天轮休,来白莲寺上香,许个心愿。林伟强一直以为老头老太才会上香许愿的,没想到年轻的女生也会相信这种东西。李艾玲说相信不相信不重要,上香也蛮好玩的,反正休息也没什么地方好去。她有点宅,不是很喜欢去人多的地方,最近几年学了一下跆拳道。
林伟强就笑了,你这跆拳道看来是白学了,练武的人,居然看见一条蛇就吓坏了。要是我,把这蛇打死,拿回去煮蛇粥吃才过瘾。李艾玲说你这话说说好了,蛇也是一条生命,没事不要随便杀生。老人家说过有一种蛇叫七姐妹,你要是打死了一条,另一条会跟过来找你报仇,再打死一条再有一条,再打死一条还有一条,一共有七条,除非你把七条都打死,它才会罢休!
李艾玲说一句,林伟强就插一句“不会吧”,连续插了好几句“不会吧”,把李艾玲逗笑了。林伟强大为惊奇,原来还有一种蛇叫七姐妹,真有死缠烂打永不放弃的意思。这里就叫白莲寺啊,难怪刚才那个小和尚说白莲寺远近闻名的。
李艾玲细细看看林伟强,相信了他刚才说的话。连白莲寺都不知道,真的是……真的是刚回来的。你不要告诉别人说你坐过牢,就说刚从乡下出来找工作的,不过看你也不像乡下人。
林伟强自忖衣服这么破旧,本就是个乡下人。李艾玲嫌他不懂,穿得正儿八经的才是乡下人好不好,你这件衣服这么旧,还打个补钉,当下最时髦了,人家会觉得你超炫超酷!如果裤子上再剪几个洞,才是时尚元素。
林伟强想不到居然还有这种说法,穿好衣服的变成了乡下人,时尚却反倒要在好好的裤子上剪几个破洞?李艾玲又称赞他长得好看,也算是帅哥一枚,并解释帅其实没有固定的标准,只要五官端正就好。有人喜欢粗犷的猛男,有人喜欢精致的娘炮,各人眼光不一样的。现在的娱乐圈娘炮比较讨喜,但我觉得你这种才像真男人。
多年来没有接触过异性,骤然认识一位靓女,又被称赞是帅哥,林伟强心里十分舒坦。他今天心情本来就好,此刻更是好上加好,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舒服。他希望李艾玲能留久些,说多些话,那今天就会过得更加开心。
李艾玲又问起那个小和尚,林伟强把刚才和两个和尚的谈话转述了一遍。李艾玲惊讶道:“哎呀,你真好运气!那个老和尚是无嗔和尚,远近闻名,看手相一流,百发百中!他是白莲寺主持,极少为人看一次手相。他若心情好了,免费给你看;若是没有心情,出一万元请他指点迷津,他都一口拒绝。你看你多好运气呀!”
林伟强讶然了:“我还以为他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的,原来还让我碰巧遇上了!他预言我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但无生命之虞。什么叫生命之虞?生命里的一条鱼么?”
李艾玲道:“虞就是忧虑,无生命之虞就是没有生命危险。”
林伟强道:“那我就放心了,血光之灾,不过就是流些血,没什么了不起。”
李艾玲道:“你这人真潇洒,流血还说没什么了不起。我如果看见血,我会头晕的。”
林伟强想,如果你坐十年牢,你不但不会看见血就晕,只怕一碗血你都可以喝下去。
两人有说有笑地沿路走下来,李艾玲说:“你没去过白莲寺,我和你一齐去玩,好么?”
林伟强当然求之不得。他们两个人说说笑笑,游山玩水,开心到不得了。游完白莲寺,李艾玲把林伟强带到一个山坡上,指指点点给他看,那边有个红墙绿瓦的地方,就是我们宾馆,叫犀牛望月宾馆;和宾馆隔一条马路的,是香格里拉大厦。你看左边,绕到海边去的,是小狐狸公园,海边有渔女的雕像,还有星河咖啡廊。右边,是旅游购物村,这一片都是新市区,十年前都是荒野。哇噻,这里的变化真大呀!
林伟强说没事都很少上街的,怕迷路。以前没有这么多路,没有这么多车,没有这么多高楼。过个马路还要看红绿灯,我一下子适应不了。
两人下了山,到大排档吃炒粉、鱼蓉粥,又抢着做东,还是李艾玲以林伟强没有工作没有薪水的理由和以后林伟强有薪水再回请的协定抢付了钱。到他们分手时,城里已经是万家灯火,一片灿烂辉煌,活色生香。
李艾玲叫林伟强有空要和她联系,两人约了再去玩,还说回去问问宾馆招不招人,要把他介绍进去。林伟强不解其意,听说犀牛望月宾馆是五星级宾馆,那么高大上的地方,我这么土头土脑,能进宾馆工作?
李艾玲嗔他是个傻瓜,你以为叫你去做老总啊!宾馆有很多工种,有守大门的,也有扫地的和煮饭炒菜的;守大门的叫boy,就是门僮;扫地的叫PA,就是保洁;餐厅里端盘子的叫“地喱”,就是deliver,传菜员。技术性的你不懂,力气活总会做吧?擦窗子擦镜子会不会?扫地打蜡会不会?扫地用电动吸尘器,吸干净地毯上的灰尘,不过打蜡就要辛苦些。还有上夜班要熬夜,你想不想做?
林伟强连忙说想做想做,做力气活我最拿手了!李艾玲道:“在宾馆工作都是包吃包住的,每天三顿管饱不要钱,当然你喜欢回家住也行。等你有了工作发了薪水,就请我吃炒粉、鱼蓉粥,不准赖帐哦!”
林伟强把李艾玲送到犀牛望月宾馆门口,看着她走进去,自己才回家。他想着今天的奇遇,心里很兴奋,尤其是认识了李艾玲,更是乐事一件。他觉得自己喜欢上李艾玲了,不过这纯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而已,李艾玲那么漂亮,自己却卑贱得很,又怎么能配得上她?网上都说现在女孩子找老公要有房有车,这对林伟强来说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除非买彩票中头奖才有可能。问题是网传现在中奖者多是彩票中心的领导呢,还是别异想天开了。
他在那个起了斑点的陈年老镜子前看了看自己,怎么看也没觉得帅,李艾玲会说场面话,鼓励一下,打打气罢了。上床时他发现自己的衣服被人动过了,早上临出门时,他特意拔下一根头发,仔细地压在衣服与衣服之间。如今他轻轻揭开衣服,头发却不见了。
根据时间来推断。跟踪者与搜衣服者不是同一个人。根据环境来推断,搜衣服者要么有兰花街63号的钥匙,要么是个开锁的高手。看来他们对林伟强很感兴趣,他们是谁?他们想做什么?
林伟强当然不会将重要的东西放在家里,如果兰花街63号算是他的家的话。坐了十年牢,他学会了将重要的东西放在心里,心是最好的保险箱。
坐牢十年,眉精眼琦。
他把头发压在衣服之间,不过是为了证实一下自己是否引人注目,他要和那些人斗斗心机,决一雌雄。
一步一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