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树沉吟片刻，指尖在石桌上轻轻叩击：“人选之事，我心中倒是有几个备选。只是各有利弊，需得仔细斟酌。”
他抬眼看向杨明凤，神色认真：“其一，是我麾下一名总旗，名叫赵猛。此人武艺精湛，胆大心细，曾多次执行暗探任务，经验丰富。”
杨明凤轻轻摇头，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圈：“武艺高强固然好，但花子帮里突然冒出个下盘稳健、眼神锐利的生面孔，难免惹人生疑。朱集安那般多疑，怕是第一眼就会起戒心。”
郑玉树微微颔首，又道：“那其二，是南城一个绰号‘泥鳅’的市井混混。此人对京城三教九流极为熟悉，机变百出，最是滑溜不过。”
“不可，此人油滑，认识的人太多，难免被人认出。”杨明凤抬眼，目光清亮：“且这等市井之徒，今日可以为我们所用，明日未必不会被别人收买，其忠诚度堪疑。
我们要对付的是二皇子和曹化淳，一旦走漏风声，满盘皆输，当谨慎才好。”
郑玉树闻言沉默，显然也意识到其中风险。他沉思良久，才缓缓道：“还有一人，是我远房侄儿，名叫郑小乙。
他年纪尚轻，略通武艺，人也还算机灵。因家中变故，曾在市井流浪过一段时日，对乞丐的生活不算陌生。”
杨明凤认真思索着这个提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令侄确实比前两个合适些...但他既是良家子弟，纵然流浪过，骨子里的教养气度，恐怕也难以完全掩盖。
花子帮里摸爬滚打的人，身上有种特殊的市井气，那是经年累月浸润出来的，不是短短几日就能模仿。”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桌上已经微凉的粥菜：“我们要找的，是一个能完美融入花子帮，从骨子里就像个乞丐，却又足够机智能取得朱集安信任的人。这样的人，实在太难找了……”
亭中一时陷入沉默，只有晨风拂过湖面的细微声响。
杨明凤的视线落在自己纤细的手指上，忽然一个大胆的念头浮上心头。
“既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她抬起眼，眸中闪着坚定的光，“不如让我亲自去试试。”
“你？”郑玉树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这怎么行！那花子帮是何等凶险之地，你一个姑娘家...”
杨明凤却已经站了起来，在郑玉树面前转了个圈，裙摆划出一道轻盈的弧线：“你看我年龄尚幼，若换上破旧衣衫，脸上抹些灰土，混在那些小乞丐中间，谁会多看一眼？况且我自幼在西北长大，口音也符合西北边地来的，能减少朱集安的怀疑。”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既然没有更好的人选，而此事又关系重大，我愿意一试！”
郑玉树凝视着眼前这身形尚未长开的小少女。
她站得笔直，如一株生命力蓬勃的小白杨，目光清亮而淡定，晨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令人移不开目光。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劝，那些关于危险、关于身份、关于万一的话在舌尖滚了滚，却终究咽了回去。
他不得不承认，小姑娘的话确有道理！
她那尚带几分西北边地口音的官话、难辨雌雄的清瘦身形，以及那份远超同龄人的镇定与机敏，确实是眼下能找到的、最可能取信于朱集安的人选。
比起那些或多或少带着“官气”或“市井油滑气”的成年男子，她这“毒瘤派来送信”的小乞丐身份，几乎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一种混合着无奈、担忧与一丝决绝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沉重的吐息带着妥协的重量：“罢了……姑娘既已决意，下官……唯有尽力周全。”
他神色一肃，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瞬间进入了筹划行动的状态：“既如此，细节需得敲定！姑娘打算以何名目、如何接近？”
杨明凤见他同意，眼中光芒微闪，也重新坐下，低声道：“我便说是从安顺州来的，名叫‘石头’，只说家乡遭了灾，活不下去了，流浪到安顺州，救了被人追杀的毒瘤。
只是他伤势过重，三日后就死了。
临死前他给了我一百两银票，让我来京都投奔他表叔朱集安，并让我把他的死因，及他藏十万两银子的地点告诉表叔。
让表叔看在银子的份上，帮自己杀了占据分堂堂主之位的花姐报仇。”
郑玉树仔细听着，听完点了点头：“身为花子帮帮主，他是不会允许地方上堂主造反的，再加上十万两银子，这由头足够引起朱集安的重视！
接头方式至关重要，我们不能频繁联系。
城西永定门外有座废弃的砖窑，平日人迹罕至。
每隔三日，日落时分，我会派最可靠的心腹在那里等候一炷香的时间，你若能脱身一二，便去那里传递消息。
若遇紧急情况，可在东市口的‘张记’香烛铺门口，用炭笔画一个歪斜的十字。”
“明白。”杨明凤认真记下：“我会见机行事。”
郑玉树点了点头，尤不放心地看着杨明凤稚气未脱却冷静非凡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句沉重的嘱托：“杨姑娘，万事……以自身安全为要！一旦事不可为，立即撤出，切莫逞强。
我会亲自带人，在左近策应，但……终究是远水难救近火。”
“放心吧，郑大人。”杨明凤站起身，理了理衣裙，脸上难得露出一抹俏皮的笑意：“我可是‘西北来的妖星’，没那么容易折在几个花子手里。”
晨光愈盛，湖面金鳞点点。
风过亭檐，带来远处市井隐隐的喧嚣，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波。
……
翌日，杨明凤寻了个由头，将吴三桂请至书房，掩上门窗，方才将昨日与郑玉树商议的计划和盘托出。
吴三桂听罢，剑眉骤然锁紧，霍然起身：“不可！此事太过凶险！那花子帮乃是藏污纳垢之所，朱集安更非善类，你怎能亲身涉险？”
杨明凤目光沉静地看向吴三桂，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
“兄长，此事非我不可。”
她条理清晰地列出理由：“其一，我自西北而来，边地口音天然契合，这是旁人模仿不来的。
其二，我年纪尚小，身形未足，扮作流落街头的小乞丐最是合适，不会引人怀疑。”
她向前微倾，声音压低却更加坚定：“最重要的是，朱集安生性多疑，外人稍有破绽便会前功尽弃。
唯有我亲自去，才能随机应变，取得他的信任。
如今童谣之事已惊动圣听，若不能借此揪出二皇子的把柄，我们必将陷入被动！”
“所以，”她斩钉截铁地总结道，“我必须去！”
吴三桂听罢，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语气斩钉截铁：“那我即刻挑选几名军中好手，皆是机敏忠勇之辈，暗中随行保护，断不会让那朱集安察觉……”
“兄长且慢！”杨明凤急忙打断他，目光深邃地说道：“人多眼杂，那朱集安狡诈如狐，嗅觉异常灵敏，跟踪的人越多，越容易暴露。
他能在锦衣卫的天罗地网下屡次脱身，靠的就是这份多疑和谨慎。
但凡让他察觉到一丝被监视的痕迹，莫说是取信于他，恐怕我立时便有性命之危，介时所有谋划皆付诸东流！”
她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敲在吴三桂心上：“兄长，如今关于我是祸乱妖星的一首童谣已经传开，且已传入宫中，陛下虽未明言，但猜疑的种子已然种下。
若不能借此机会，将幕后主使二皇子及其党羽勾结的证据揪出来，来个釜底抽薪。
只怕我这‘妖星’之名，便再也洗刷不掉，最终难以活着离开这京都城门。
此事关乎生死存亡，不得不行，亦必须成功！”
吴三桂紧握拳头，指节泛白，他深知妹妹所言在理，朝堂倾轧向来是你死我活，皇帝的多疑他比谁都清楚。
可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年龄尚幼的妹妹，要去闯那腌臜不堪的龙潭虎穴，这比让他亲临战阵还要煎熬。
他沉默了许久，书房内只闻他沉重的呼吸声。
最终，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艰难地开口道：“……好，依你！对母亲那边，便按你说的，只道是去城东徐记盘账小住几日。”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落在杨明凤脸上，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但你需答应我，万事谨慎，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
他向前一步，身躯挺拔如松，却透出一股沙场特有的凛冽杀气，声音低沉而危险：“凤儿，记住，你若在花子帮内少了根头发，受了半分委屈……我吴三桂必率兵将这京城内外的花子帮，连根铲平，鸡犬不留！”
这话语中的决绝与狠戾，让杨明凤心头亦是一震。
她迎上吴三桂的目光，看到了其中不容置疑的维护，郑重地点了点头：“兄长放心，我定会平安归来！”
二人议完此事，杨明凤不经意瞥见桌上花瓶内一束开得艳丽的玫瑰，不由想起陈圆圆的事来。
她执起茶壶，为吴三桂续了半盏热茶，开口道：
“兄长，昨儿个陈姑娘来找过我，说是仰慕兄长英姿，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能在兄长身边做个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