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吴府花厅内灯火通明,各色菜肴玲琅满目地摆上了宴席。
吴夫人坐在主位,满面慈和,不停地用公筷为坐在她身侧的杨明凤布菜:“凤儿,多吃些,瞧你这趟出去,人都清减了些。
那些账目事务固然要紧,却也莫要太过劳神,身子才是最根本的。”
她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关怀,又温声问道:“此番查账,可还顺利?若有什么难处,尽管与你两位兄长说。”
杨明凤咽下口中的胭脂米,笑着回应:“劳伯母挂心,一切还算顺利,只是琐碎了些,还需些时日整理。”
坐在杨明凤右手边的老三吴三辅闻言,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声音洪亮:“妹妹若是有应付不了的事,只管跟三哥说,咱们吴家商铺也有不错的掌柜,定能帮上你的忙!
咱家只要有你二哥三哥在,天塌下来也能给你顶着,那些个账房先生若敢不老实,看我不拧下他们的脑袋当球踢!”
他说得豪气干云,动作幅度大得差点碰翻面前的汤盏,引得吴夫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左手边的吴三桂则内敛沉稳许多,他细心地用汤匙将一道清蒸鲥鱼最肥美的鱼腹部位剔去细刺。
他自然地将小碟推到杨明凤面前,声音温和:“妹妹尝尝这个?查账耗神,若有需要抄录、核对之处,我院子里有几个笔墨尚可的清客,你若是用得上,可随时差遣。”他的关怀体贴而务实。
与杨明凤对面而坐的,是吴三桂的庶出妹妹吴映霞与吴映雪。
吴映霞穿着一身水红色襦裙,闻言用绢帕掩着唇笑道:“凤姐姐真是能干,不仅会打仗还会做生意,不像我们,整日里只在闺阁中描眉画目,见识浅薄得很。”
她的话听着是恭维,脸上却无笑意,仔细一看便知是面子话。
年纪稍小的吴映雪也细声细气地接话:“是呀是呀,凤姐姐这次回来,身形愈发抽条了,身上这件衣裙看起来也是华贵漂亮的紧,怕是寻常衣坊买不到的吧?”
她偷偷瞄了一眼杨明凤身上那件极为华丽的锦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这件锦袍是杨明凤从青竹馆离开前,被青竹提醒身上过于埋汰,建议她洗浴后再回吴府。
她也觉得混迹丐帮这般久,身上污垢厚成了铠甲,担忧回去让吴府的人看到,自己托言出来查账的事穿帮了。
便同青竹去了密道那头小院的房间内,由青帮两个女护卫伺候着泡了个澡。
之后,青竹派人送了这套换洗的衣袍给她换上。
杨明凤当时换上这衣袍也很惊讶,感觉这套衣袍的做工绣活也太好了一些,堪称艺术品了,自己这般当寻常衣物穿,着实有些暴殄天物。
吴映雪这话明显有些打探的意味,杨明凤自然不可能详细告知,便打着哈哈,只说是自家成衣铺的绝版样品,觉得喜欢就穿回来了。
绝版样品!
这在吴映雪听来就是赤果果的炫耀,不就是有家成衣坊吗?有甚了不得的,哼!
当然,她心里暗骂,嘴上却不敢当着兄长的面说出来。
吴三桂看杨明凤只顾着与庶妹说话,都没有吃上两口菜,不免给两个庶妹递过去“别扰她吃饭”的凌厉眼神。
警告完庶妹,他抬手又给杨明凤夹了一筷子烧鹿筋,朗声道:“都别光顾着说话,吃菜吃菜!妹妹,尝尝这个,这是我特意让厨房做的!”
吴三桂那带着维护意味的眼神扫过来,以及他亲自为杨明凤这个外人夹菜的举动,如同两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了吴映霞和吴映雪的心上。
吴映霞脸上那勉强维持的恭维笑容瞬间淡了下去。
她低下头,握着银箸的手指微微收紧,筷尖在面前那碟精致的八宝鸭上无意识地戳了两下,却半点食欲也无。
她看着自己空荡荡的碗,再瞥一眼杨明凤面前堆得像小山似的、由吴夫人和两位兄长轮流布来的佳肴,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涩和委屈涌上心头。
同样是妹妹,凭什么她一个外来的义女就能得到如此众星捧月般的关爱,而自己这个正经的吴家小姐却像个透明人?
她赌气似的夹起一块鸭肉,味同嚼蜡地咽了下去,只觉得往日喜爱的美味此刻也变得苦涩。
年纪更小的吴映雪更是藏不住情绪,她微微嘟起了嘴,眼巴巴地看着吴三桂将那筷晶莹剔透的烧鹿筋放入杨明凤碗中。
那是她刚才悄悄看了好几眼,却没好意思多夹的菜。
她又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虽然也是新裁但明显不及杨明凤那件锦袍华贵的衣裙,心里像是打翻了醋瓶子,酸溜溜的。
她小声地、几乎是带着点自嘲的意味对身边的吴映霞嘀咕道:“姐姐,看来凤妹妹才是二哥三哥亲妹妹,咱俩不是呢!”
说完,不甘心地瞪了二哥三哥一眼,同时黯然自己不是嫡出,不然也不会被二哥三哥这般看清和无视。
她们二人之间悄然流动的那股不是滋味的氛围,虽然轻微,却未能逃过坐在主位吴夫人的眼睛。
她心中了然,却也不便点破,只是暗自叹了口气,想着日后还需对这两个庶女多加安抚,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慈和的笑容,招呼着所有人用菜,试图将席间的注意力重新拉回融洽的氛围上来。
然而,那无声的隔阂与微妙的比较,还是在这顿家宴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
……
客房院落里,歇了十来日的账房学徒们,早已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每日困在这方寸之地,虽吃喝不愁,却不得随意出入,思念家人之心日盛。
现下,吴府下人终于传来消息,说杨姑娘终于回府了!
以沈忠、王良为首的几人顿时面露喜色。
沈忠猛地站起身,搓着手,眼中闪着期待的光:“总算回来了!杨姑娘授课虽严,却是真能学到东西!
我那套新学的对账法还没完全吃透,就盼着她回来指点呢!”
王良也连连点头,他家里开着个小铺子,一心想着多学些本事回去光大門楣:“正是!杨姑娘教的法子又准又快,听说她查账归来,必定又有新的心得,若能学上一二,受用无穷!”
然而,另一边以王奋勇、李超、王四两为首的几人却炸开了锅。
王奋勇一脚踹在廊柱上,扯着嗓子嚷道:“回来?回来有个屁用!
老子都被关在这里多少天了?家里婆娘娃娃还不知怎样了呢!
她倒好,自己出去逍遥,把我们当囚犯关着!”
李超也阴阳怪气地附和:“就是!什么授课?分明是拿咱们当猴戏耍,还不给回家!
我看她就是个夸夸其谈的黄毛丫头,能有什么真本事?别是把咱们诓在这里,不知搞什么鬼名堂!”
“对!放我们回去!我们要回家!”王四两跟着起哄,声音尖利,“那姓杨的小贱人,把咱们关在这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们嘴里放干净点!”沈忠听得火起,上前一步怒视着王奋勇,“杨姑娘教授技艺,管吃管住,何曾亏待过你们?自己不肯学,还在此污言秽语!”
王奋勇仗着身材粗壮,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忠脸上:“老子就说她了怎么着?一个丫头片子,不在闺阁里绣花,跑出来抛头露面,指手画脚,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你们这般巴结,莫非是想通过她,混上掌柜之位?
奉劝你们别做梦了,那掌柜和账房的位置都是钱管事的人,你们想做,做梦吧!”
“你……你胡说八道!”王良气得脸色通红,挽起袖子就要上前理论。
眼看两方人马推推搡搡,争执愈烈,几乎要动起手来。
院子里顿时乱作一团,叫骂声、劝解声、起哄声响成一片。那些中立的学徒吓得躲到一边,生怕被殃及。
混乱中,不知谁碰翻了墙角刷地的水桶,“哐当”一声,污水流了一地,更添了几分狼藉。
……
客房管事急匆匆地将客院中的骚动禀报至花厅时,厅内温馨的家宴氛围顿时一凝。
吴夫人闻言,慈和的眉头不禁蹙紧,放下了手中的银箸,语气带着不悦:“这些孩子,怎地如此沉不住气?府里何曾亏待了他们?”
坐在她下首的老三吴三辅更是性子火暴,闻言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轻响,怒道:“反了他们了!好吃好喝地供着,妹妹还不吝传授安身立命的本事,不过让他们多等了几日,竟敢如此放肆,口出污言秽语!真当我吴家是开善堂的不成?”
他说着便要起身:“我这就去好好教训教训这群不知好歹的狗东西!”
“三哥且慢!”
杨明凤清脆的声音响起,及时止住了吴三辅的动作。
她神色平静,并无恼怒,反而带着一丝了然,缓声道:“三哥息怒,此事……说来倒是我考虑不周,安排有欠妥当。”
她转向吴夫人和两位兄长,语气诚恳:“我将他们召集而来,本是授课,却因查账之事耽搁了十余日,未曾给予他们明确的交代,也未曾妥善安置他们这段空等的时间。
他们大多是家中支柱,惦记家人,心中焦躁,乃至口不择言,虽行为不当,其情……或可理解。”
她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精光,继续说道:“既然他们归心似箭,强留也无益。
我这就过去,让他们暂且解散,先回家中与亲人团聚两日。
两日之后,愿意继续来学的,我自然欢迎!
若觉得在此是虚耗光阴,不愿再来的,日后自然也无需再在其身上投入心力,给予培养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