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番话,听起来是自我反省,是体恤下情,是宽宏大量。
然而,唯有她自己心中清楚,这十余日的“冷落”,本就是她有意为之的一次筛选。
她要剔除的,正是那些心浮气躁、受不得约束、求学之心不坚之流。
筛选出能沉得住气、即便心有疑虑却仍愿等待的人。
这样的人,才能替换徐记内部那些盘根错节、阳奉阴违的“老人”。
吴三桂在一旁听着,目光落在义妹那平静却透着了然的侧脸上,似乎隐隐捕捉到了什么,但他并未点破,只是嘴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吴夫人见她处理得如此周全,既全了吴府的体面,又显得仁至义尽,也便舒展了眉头,点头道:“凤儿思虑得是,就按你说的办吧。”
杨明凤起身,对着众人微微颔首,便带着丑丫,步履从容地朝着客房院落走去。
杨明凤带着丑丫和一名管事来到客院时,里面的争执尚未完全平息,空气中还弥漫着躁动与不满。
见她到来,院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有期待,有愤怒,也有不安。
沈忠、王良等人连忙上前行礼,脸上带着急切,想要解释方才的混乱。
而王奋勇、李超几人则抱着胳膊,斜眼睨着杨明凤,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不服气。
杨明凤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并未如众人预想般动怒。
她先是抬手止住了想要说话的沈忠,然后看向王奋勇等人,唇角甚至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率先开口,声音清晰而平和:
“诸位,这十几日,是我杨明凤安排不周,因急事外出,未能及时告知大家后续安排。
让你们在此空等,心中焦躁,甚至与家人分离,此乃我之过,在此向诸位赔个不是。”
她竟然当众道歉?这一下,不仅沈忠等人愣住了,连原本气焰嚣张的王奋勇几个也呆了一呆,有些措手不及。
不等他们反应,杨明凤已转向随行管事,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过去,吩咐道:“去,将这些换成铜钱,速去速回。”
管事应声领命而去。
院内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意欲何为。
杨明凤这才重新看向众人,语气依旧温和:“我知道,大家离家多日,归心似箭。强留无意,今日便请诸位先回家中与亲人团聚……”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还是东家管事人,学徒们心里的再多不满,都随着她的主动道歉烟消云散了。
不多时,管事已带着两名小厮抬着一筐铜钱回来。
杨明凤示意了一下,扬声道:“这十几日,辛苦大家等候,这点钱虽然不多,也是我的一点心意,给大家添个车马费,或是给家中买些零嘴儿。”
管事和小厮立刻开始给每位学徒发放一串沉甸甸的铜钱。
拿到钱的学徒们,脸上的表情顿时复杂起来,尤其是刚才闹得最凶的几个,看着手里实实在在的铜钱,骂人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两日后,”杨明凤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继续说道:“愿意再来吴府,继续学习账目技艺的,我杨明凤依旧欢迎,必定倾囊相授。
若觉在此是耽误工夫,或另有打算,不愿再来的,也绝不强求,今日之后,各自方便便是。”
她这番话,说得诚恳又大气,既道了歉,又给了实惠,还保留了机会,将选择权完全交到了他们自己手中。
沈忠、王良等有心向学的人,紧紧攥着铜钱,心中更加坚定了两日后一定要来的决心。
而王奋勇、李超等人,虽然白得了钱,心里却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那“不愿再来便不再培养”的话,像根小刺扎了一下,可眼下得了好处,也不好再发作,只得讪讪地低着头。
“好了,大家都散了吧,尽早回家。”杨明凤说完,不再多言,对着众人微微颔首,便带着丑丫和管事,转身离开了客院。
……
从客院出来,杨明凤并未回自己住处,而是径直去了吴三桂的书房。
听闻义妹主动来找自己,吴三桂颇为意外,想到自妹妹入府后,自己还未有与她深谈交心过,此时倒是机会,便立刻放下手中军务,亲自迎到门口。
“妹妹可是稀客!快进来坐!”他朗声笑着,亲自引杨明凤入内,又忙着吩咐亲兵:“去,把我前儿得的那个顶好的龙井沏来!”
书房内陈设简洁,除了满架兵书舆图,便是墙上悬挂的弓刀,透着浓浓的军旅气息。
吴三桂兴致勃勃地亲手为她斟茶,语气热络:“尝尝这个,味儿正!妹妹这时过来找为兄,可是有什么事?”
杨明凤却没有立刻去碰那杯香气袅袅的热茶。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侍立在书房角落的亲兵,又看了看跟在身边的丑丫,随即对吴三桂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微微摇了摇头。
吴三桂虽性子豪迈,却并非蠢人,见状立刻会意。
他虽不解其意,但还是挥了挥手,对亲兵道:“这里不用伺候了,都下去吧。”
杨明凤也轻声对丑丫道:“丑丫,你去外面廊下等我。”
待书房内只剩他们二人,吴三桂收敛了笑容,正色问道:“妹妹,究竟何事如此谨慎?”
杨明凤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神情变得凝重:“大哥,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关乎前些时日那‘妖星降世’的童谣,还请大哥暂且保密。”
吴三桂眉头一拧,点了点头。
“我前些日子,并非去了徐记查账,”杨明凤直视着吴三桂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是替锦衣卫潜入了花子帮,查那“妖星降世”童谣的源头去了。
圣上疑心重,因为此事对我十分猜忌,对郑大人下了密令……”
“什么!”吴三桂霍然起身,虎目圆睁,脸上满是惊愕与难以置信。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幼龄的义妹竟敢孤身潜入龙蛇混杂的丐帮!
惊愕过后,便是滔天的怒火,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拍书案,震得茶盏乱响,低吼道:“岂有此理!是哪个奸佞之徒在背后搞这等阴私勾当,竟敢用如此歹毒的手段构陷我妹妹!
若是让老子查出来,定将他碎尸万段,扒皮抽筋不可!”
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看向杨明凤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后怕与心疼:“你……你怎能独自去冒这等险!若是出了事,让为兄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