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凤眼中光芒微闪,唇角笑意深了些许:“辛苦郑大人了!有了陈旭业的口供和暗账,再加上我手中的东西……这网,便可以收了。”
“你打算何时动手?”郑玉树问。
此事牵涉皇子与内廷权宦,非同小可,需雷霆一击,且后续如何处置,至关重要。
杨明凤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望向亭外沉静的池水,缓声道:“不急!鱼儿还未完全入网,饵料也需备得更足些。有些‘东西’,在收网之前,得先‘搬’出来才行。”
郑玉树何等敏锐,立刻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知道她指的是曹化淳等人积聚的巨额财富。
锦衣卫抄家,通常是鸡犬不留,财物尽数登记造册,其中关节众多,若能事先动手脚……
“此事,风险极大。”他沉声道,并非劝阻,而是陈述事实。
“所以,才需郑大人相助。”杨明凤转回头,目光坦然地看着他,语气诚恳:“并非让锦衣卫枉法,只是……在‘风暴’真正降临前,给那些本就不该属于他们的民脂民膏,换个更妥当的去处。比如,送去真正需要它们的地方。”
她意有所指,相信郑玉树明白她的意思——这是要弄走做为军饷。
郑玉树沉默了片刻。
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冷硬。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温度,却带着一种应承:“这事锦衣卫那里,我会帮你把消息按下来,其他的事你需要加倍小心,参与的人手,不能留尾巴!”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质疑她的计划,而是直接切入执行层面。
这既是对她能力的某种认可,也是基于共同利益(至少是部分一致的目标)下的选择。
杨明凤心中一定,知道此事成了。
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开始与这位冷面锦衣卫千户,细细商讨起那场即将到来的、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刨根”细节。
月光如水,静静笼罩着水榭亭台,也笼罩着亭中这两位正在谋划着一场足以震动朝野风云的年轻男女。
而在不远处,另一座更高的楼阁阴影处,一道青竹般的身影悄然独立,遥望着水榭亭中的灯火与隐约人影。
夜风吹起他月白的衣袂,他默然看了片刻,终是无声地转过身,消失在更深的夜色里。
只是那清冷的眉眼间,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
郑玉树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亭中恢复了静谧,只剩下月光与潺潺水声。杨明凤静坐了片刻,才对着空无一人的阴影处轻声道:“青一,青二,出来吧。”
两道黑影应声显现,单膝跪在亭外石阶下,垂首听命,依旧是那副沉默如木雕泥塑般的姿态。
杨明凤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带着几分审视,更多的是探究。
她放下茶杯,声音温和:“起来吧!这里没有外人,我有话问你们。”
青一青二起身,垂手而立。
“你们兄弟二人,在跟随青竹公子之前,是何来历?”杨明凤开门见山。
她需要了解自己新任暗卫的根底。
青一与青二对视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她会问这个。
沉默片刻,还是青一开口,声音平板无波,如同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回主上,属下兄弟二人,本是……宁王府家臣之后。当年王府罹难,阖府上下……我二人尚在襁褓,被主上(指青竹)与府中影卫拼死救出,自此便被放入影卫影长大,跟随在主上身边。”
寥寥数语,却勾勒出一段血腥的往事和颠沛的童年。他们与这大明朝廷,确有不共戴天之仇。
杨明凤听罢,心中了然,也暗叹造化弄人。她看着眼前这两张眉目精致却冷若冰霜的脸,缓声问道:“你们……本姓为何?原名又叫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触及了更深层的禁忌。
青一青二明显愣了一下,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青一拱手,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阻滞:“回主上,按青帮……旧日规矩,影卫无需姓名,亦不得提及过往名讳。属下等……无可奉告。”
杨明凤却轻轻笑了,那笑声在月夜里显得清晰而笃定:“规矩是死的。青竹将你们给了我,我便是你们如今唯一的主上。
在我这里,没有什么是‘无可奉告’的。
我想知道你们是谁,不仅仅是‘青一’、‘青二’这两个符号,而是两个活生生的人。”
她的语气并不强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仿佛要透过那层“影卫”的冰冷外壳,看到里面真实的人。
青一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或许是被眼前这小姑娘眼中那份坦诚与坚持所动,声音低了几分,几乎微不可闻:“属下……兄弟二人……本姓郭。兄长名麒,弟名麟。”
郭麒,郭麟。
杨明凤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名字。
麒麟儿,麒麟儿……父母为双子取下如此寓意祥瑞、寄托厚望的名字,当年该是何等欣喜与期待?
可惜烽火骤起,王府倾覆,麒麟子沦为见不得光的影卫,以编号相称,往日名讳竟成禁忌,实在令人扼腕唏嘘。
她看向兄弟二人的眼神,不由得更柔和了些,那份刻意维持的主上威严之下,流露出一丝真切的感慨与怜惜。
“郭麒,郭麟……好名字。”她轻轻颔首,语气郑重,“既然跟了我,往日种种不得已的规矩,可酌情放下。
你们是我杨明凤的护卫,也是活生生的人,有名有姓之人。”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和煦,带着安排家事般的自然:“丑丫。”
一直候在亭外不远处的丑丫连忙小跑进来。
“在我旁边的厢房,给郭麒、郭麟收拾出两间干净的房间,被褥用具都备上新的。”杨明凤吩咐道,“日后他们就住在那里,护卫本小姐安全也方便。”
丑丫脆生生应了:“是,小姐!”
这道命令,却让一直面无表情的郭麒郭麟兄弟俩猛地抬起了头,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惊愕之色,甚至有一丝茫然。
作为影卫,他们自幼接受的训练便是隐匿于黑暗,随时待命,起居往往在最简陋隐蔽之处,甚至与主人同处一室阴影里警戒也是常事。
何曾有过……拥有自己单独、干净、且位于主人近旁的房间?
这几乎是一种……被当作“人”来安置的待遇。
看着丑丫领命而去,杨明凤又对尚在发愣的兄弟二人温言道:“以后便安心在此。需要什么,或有什么不习惯,可直接与我说,或告诉丑丫。”
她这话,彻底将他们纳入了自己人的范畴,而非单纯的工具。
郭麒与郭麟再次对视一眼,这一次,兄弟俩冰冷眸子的最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轻轻波动了一下。
他们齐齐躬身,声音比之前低沉,却似乎多了点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属下……谢主上安置。”
月光依旧清冷,但兰台水榭的夜晚,仿佛因这简单的房间安排和两个被重新唤起的名字,悄然滋生出一丝不同以往的、属于“人”的温度。
……
翌日,杨明凤递了帖子进太子府,探望已经归家休养的小世子。
她被直接引至书房院落附近一处清静的暖阁,侍者言太子殿下正在书房与幕僚商议要事,还请小将军稍侯!
杨明凤的帖子刚递进太子府不久,正在自己院中书房习字的小世子朱子鹮便得了信儿。
“殿下,方才门上来报,骁骑尉杨小将军递了帖子,说是来探望殿下,此刻正在东暖阁候着。”贴身内侍轻声禀报。
笔尖悬在宣纸上方,一滴饱满的墨汁“啪嗒”落下,在工整的楷书旁洇开一小团墨迹。
朱子鹮却浑然未觉,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亮得惊人,方才练字时那刻意维持的沉稳顷刻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杨姐姐来了!”清朗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惊喜,他几乎是立刻放下笔,从书案后站了起来。
动作太急,衣袖带翻了旁边的笔洗,哐啷一声响,他也顾不上了。
“快!更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略显随意的家居常服,觉得不甚妥帖,连声催促。
内侍们连忙捧来外出的锦袍,他一边配合着伸手穿衣,一边忍不住追问:“杨姐姐是一个人来的?脸色如何?可说了什么?”
“回殿下,杨将军只带了护卫过来,气色看着尚好。
是殿下(指太子)身边的内侍引去东暖阁的,说殿下正与几位先生议事,请杨将军稍候。”
内侍一边为他整理衣襟绦带,一边细细回话。
“父王在议事啊……”朱子鹮喃喃一句,手上动作更快了些,系好腰间玉带,他又快步走到镜前,仔细理了理方才因急切而略显散乱的鬓发,确保每一丝都服服帖帖。
镜中的小少年,面颊因兴奋而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晶亮,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
“走!”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过于雀跃的心跳,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步伐起初还算稳重,但出了自己院门,穿过回廊,脚步便不自觉地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
春日的风带着花香拂过面颊,廊外迎春开得正艳,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引路的内侍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小声提醒:“殿下,您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