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东暖阁时,他停下脚步,再次整了整衣袍,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脸上过于外露的欢喜收敛几分,试图找回平日学到的皇家仪态。
只是那微微急促的呼吸和发亮的眼眸,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暖阁的雕花门扉近在眼前,他甚至能隐约听到里面侍女轻轻摆放茶具的细微声响。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示意内侍通报,自己则挺直了尚且单薄却努力想显得可靠的脊背。
门被轻轻推开。
“世子殿下到——”
朱子鹮急步迈入暖阁,目光第一时间便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坐在窗边光影里的纤细身影。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
他心中一定,随即又怦怦跳得更快了些,脸上努力维持的平静几乎立刻就要破功,只能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
“杨姐姐!”
杨明凤站起来笑着还礼:“世子殿下安好,几日不见,殿下气度愈发沉稳了。”
引路的内侍和一旁的侍女悄然退下,暖阁内只剩下二人。
朱子鹮按捺住内心的欣喜,引着杨明凤入座,亲自执壶为她斟茶,动作虽有些生涩,却极为认真。
他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耳根不知为何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之前被人拐卖、身陷险境的恐惧渐渐淡去,但另一幕场景却在他心头反复萦绕,挥之不去。
那夜在密室中,自己惊慌失措地扑进杨姐姐怀中哭泣,被她温柔安抚。
更早之前,自己被当作“瑶池仙品”展示,是杨姐姐在危急时刻拍下自己,甚至……那鸨公还说“送入洞房”。
虽然他知道杨姐姐拍下自己是做戏,是为了救自己。
可每每想起“洞房”二字,再联想到当时杨姐姐镇定自若、甚至带着几分戏谑掌控全场的样子。
他就觉得脸上发烫,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这种混合着后怕、羞窘、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与隐秘欢喜的复杂情绪——都源于那人是杨姐姐啊!
这种情绪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来说,既陌生又令人心慌意乱,却忍不住反复回味。
也正是这份悸动和对杨姐姐强大的崇拜,促使他回到太子府后,一改往日对武艺课业的惫懒,主动央求父王请了最好的教习师父,日日苦练拳脚弓马,读书习文也格外用心。
他暗暗发誓,绝不要再做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拖累他人、等待救援的无用废物。
他要变强,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更要……强大到有朝一日,也能站在杨姐姐身边为她挡风遮雨。
“杨姐姐今日来看子鹮,子鹮很高兴。”他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杨明凤,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沉稳有力:“姐姐的救命之恩,子鹮没齿不忘!”
他指的是青竹馆之事,但提及这个,耳根的红晕似乎更明显了些。
杨明凤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心中了然,温声道:“殿下言重了,都是过去的事了。看殿下如今精神焕发、平安喜乐才是真正令人欣慰。”
她话锋一转,语气轻松了些,“我今日前来,一是看看殿下,二也是有事需面见太子殿下商议,听闻太子殿下正在书房?”
朱子鹮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但良好的教养让他没有追问具体是何事,只是道:“父王正与几位先生在议事。杨姐姐若不急,可在此稍候,子鹮已命人通报了。”
他顿了顿,又忍不住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热切补充道:“杨姐姐若有什么事,但凡子鹮能帮上忙的,请一定告知!”
她略一沉吟,微笑道:“确有一件关乎国计民生,也需胆识魄力之事,想向太子殿下建言。此事若成,或可解朝廷一处隐忧,安一方百姓。”
朱子鹮听得频频点头,拉着杨明凤的手赞道:“杨姐姐果然忧国忧民,子鹮要向姐姐多多学习,还望杨姐姐能时常来太子府教导子鹮。”
他说到此处,不免自觉有心迹暴露之嫌,脸不由微微发红。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躬身入内:“杨将军,太子殿下有请。”
杨明凤笑着对朱子鹮颔首道:“殿下,我先去面见太子。”
朱子鹮连忙起身相送,一直送到暖阁门口,目光追随着杨明凤走向书房的背影,久久没有收回。
……
内侍推开书房厚重的门扇,杨明凤敛容步入。
书房内陈设清雅庄重,太子朱慈烺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身着杏黄色常服,正与侍立一旁、面容儒雅的太子少傅低声交谈着。
见她进来,太子停下话头,少傅亦躬身退至一侧。
“臣女杨明凤,参见太子殿下。”杨明凤依礼下拜。
“免礼,赐座。”太子见这小丫头进来,脸上忧色稍散,露出些许笑意,抬手示意她坐下。
待杨明凤在下方锦凳上坐下,他才继续道,“凤儿今日前来,可是有要事?”
与这小丫头相交甚久,他知晓杨明凤行事皆有深意,并非单纯为探望子鹮。
杨明凤抬眼,难得目光清正地说道:“回殿下,确有一事,关乎国计民生,亦关乎……为殿下分忧,想斗胆向殿下建言。”
“哦?”太子神色认真了几分,挥手屏退了左右侍从,只留太子少傅在侧:“但说无妨。”
杨明凤略一沉吟,将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殿下可知,京畿以西,四海治关内,有一八蛇岭?”
太子微微颔首,眉头微蹙:“自然知晓。地势险要,匪患盘踞多年,朝廷数次用兵,皆因地势无功而返。乃是京畿一患。”
他看向杨明凤,眼神带着探究,“你突然提及此地,莫非……”
“臣女想向殿下请命,前往八蛇岭,招安此伙山匪。”杨明凤直接道出目的。
此言一出,不仅太子面露讶色,连一旁静听的太子少傅也抬起了眼帘。
“招安?”太子身体微微前倾,“凤儿,你可知那伙匪徒据险而守,桀骜难驯,且人数众多?
朝廷数次招抚,均被其拒绝,甚至斩杀使者,你……有何把握?”
他的担忧显而易见,既担心杨明凤的安危,也质疑此事的可行性。
“臣女心中已有计策,因此便有了几分把握。”杨明凤神色不变,缓缓道来,“据臣女查探,八蛇岭匪众虽名为‘匪’,实则多为生活无着,或被官府豪强逼迫走投无路之民。
其首领曾在西北与我有一面之缘,算是与他有救命之恩,因此了解此人非一味嗜杀之人。
想来盘踞山中更多是为求存自保,而非劫掠为乐……”
“哦,你竟然认识匪首?”太子吃了一惊,不过想到她昔日收服鹅儿颈匪患,降服游彪一众歹人为己所用,好似也没甚可惊讶的。
“嗯,算是交情甚笃!我来京都,他也派人与我联系过,言回去时可去山寨做客。”
她抬头看向太子,眼底闪过一丝狡黠道:“殿下,据我了解!他们看似逍遥,实则困守孤岭。
外有朝廷大军环伺,内缺长久钱粮来源,已是强弩之末,进退维谷。
此时若有一线生机,一条既能保全性命、又可安身立命、甚至……可搏个前程的出路,未必不能打动其心。”
“出路?”太子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你所谓的出路是?”
“戴罪立功,为国效力。”杨明凤声音沉稳,“眼下正有一桩棘手之事——宣府流民之乱。
此乱渐成气候,地方官府剿抚不力,已威胁京畿要塞。
若殿下允准,臣女招安八蛇岭人马后,可亲自率领这支熟悉山林、不乏勇力之辈,前往宣府平乱。
一则,以‘匪’制‘乱’,可解朝廷燃眉之急,减少官兵损耗。
二则,予其战场立功之机,战后便可名正言顺予以安置,或编入边军,或就地屯垦,化匪为民,甚至化匪为兵,此乃一举多得!”
她稍作停顿,看向陷入沉思的太子:“此举若成,一可为殿下收拢一支可用之力。
二可解决八蛇岭这一肘腋之患。
三可平定宣府乱局安靖地方。
四可彰显殿下仁德与魄力,于国于民,于殿下,皆有益处。”
书房内一片安静,只有香炉中青烟袅袅。
太子朱慈烺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书案,显然在急速权衡。
此事风险极大,一旦失败,杨明凤性命堪忧,也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引发更大乱子。
但若成功……正如杨明凤所言,收益同样惊人。
不仅能解决两个实际难题,更能为他这太子增添实实在在的功绩和一支潜在的,不受其他势力掣肘的力量。
“你……需要多少人马配合?有何具体方略?”良久,太子终于开口,语气已从最初的惊讶转为慎重考量。
他没有立即否决,便是动了心思。
杨明凤心中一稳,知道最关键的一步已然迈过。
她从容答道:“招安之事,贵在诚意与契机,不宜大张旗鼓,以免惊扰对方,反生抵触。
末将与那匪首有旧,只需少许精锐护卫,以及殿下的一道招抚手谕与若干信物,以示诚意。具体接触与谈判,臣女自行设法。”
“至于后续前往宣府,”她继续道,“需朝廷明发谕令,授予臣女临时统辖之权,并协调宣府地方官府予以配合,提供部分粮草军械为支撑。
八蛇岭人马初降,心未必稳,需以朝廷名义与切实利益驱之,以军法纪律约束之,方能用于平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