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凤一行过三岔路口经葫芦嘴,一路穿山越岭,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了泸县城门外。
残阳如血,将泸县低矮的土城墙,染上一层沉郁的橘红。
城门处进出的人流稀稀拉拉,守城的兵丁也显得无精打采,与安顺城的森严气象迥然不同。
薛老将军夫妇年事已高,连日赶路颇显疲态,二人皆笑着庆幸终于在天黑前赶到县城,不用露宿在野外。
杨明凤趴在车窗前打量这久违的泸县县城,目光却猛地被城门内一个熟悉的身影攫住,
那是酒蒙子余浩成,余百将。
多日不见,余百将脸上的胡茬更密,那双曾因自己承诺救出他心爱之人重现光亮的眸子,隐隐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期盼,死死盯着进城的方向。
他并未穿甲胄,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袍,腰间的酒葫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悬在腰间的一把佩刀。
他的手无意识地搭在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就那样僵立在城门后,像一尊矗立不倒的石像。
看到余百将这个样子,杨明凤头皮一紧,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愧疚,同时也感到十分为难。
她去金城并未忘记对余百将的承诺,曾经向林嬷嬷打听过小王爷的侧妃鸢儿,谁知道那女子竟早已病死。
看到余百将这副样子,若是告诉他真相,真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住这个消息?
杨明凤叹了口气,高声示意车队停下。
“凤儿,咋了?”
“咋停下了?”
薛老将军俩口子不明就里地问道。
“遇到个熟人,我先过去跟他打个招呼。”杨明凤说完,便打开车门跳下马车,缓步走向余浩成。
她走得很慢,也走得很艰难,因为她知道,自己给余百将带来的,是击碎他最后希望的噩耗。
“余百将,别来无恙?”她轻声笑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余浩成循声看来,目光聚焦在杨明凤脸上,突然就激动起来,迫不及待地问道:“杨大人,您回来了!可是…可是有鸢儿的消息了?”
他上前一步,眼中那点微光剧烈闪烁,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她的答案上。
杨明凤心虚地避开了他那充满期盼的目光,心下黯然,艰难地开口:“余百将…是…我刚从金城那边回来。”她顿了顿,声音不自主地低了下去:“关于鸢姑娘…”
余浩成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脸兴奋地发红:“她,她怎么样了?你把她救出来了吗?她是不是跟你一起来了?”
他沉浸在自己的期望里,不住地看向马车,希望自己心上人就在车上,完全没注意到杨明凤神色异常。
杨明凤深吸一口气,终于抬眼直视他,一字一句,清晰又无奈地击碎了他的幻梦:“鸢姑娘…她…已在数月前,病殁于王府别院。我到金城时…早已经下葬了。”
“病…病殁?”余浩成脸上的急切和希望瞬间凝固,像是被冰封住,然后那层冰壳骤然碎裂,露出底下难以置信的骇然和空洞。
“不…不可能!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有办法的,你骗我!”他猛地抓住杨明凤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声音从之前的急切变成了崩溃的嘶吼。
“你冷静一点!我到王府的时候,鸢姑娘已经下葬多日,我也不是神仙,能够让她起死回生。
不过有个好消息是肃王倒了!
他们一家已经被押解往京都受审,你的仇怨也算是报了。”
杨明凤强忍着肩膀上的疼痛,声音始终保持平静,试图用事实拉回他一丝理智。
余浩成抓住杨明凤肩膀的手松开了,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的表情扭曲,时而疯狂,时而狂喜。
“倒…倒了?哈哈…倒了…”他喃喃着,忽然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声音,“可那又怎么样?鸢儿…我的鸢儿…她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啊,你答应过我的,你要救出她……”
他猛地抱住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积压多日的期盼与瞬间的绝望将他彻底击垮。
杨明凤沉默地看着他,心中的愧疚感更重。
许久,余浩成抬起头来,眼睛赤红,布满血丝,却异常冷静地盯着杨明凤,那冷静之下是滔天的恨意与偏执:“那小王爷呢?朱炽宏的儿子…那个强夺鸢儿、害死她的畜生…他在哪?他是不是也被抓了?”
杨明凤心中凛然,小王爷的下落她当然知道,此事牵扯甚大,绝不可对外人泄露半分。
她左右权衡后,只能选择对余浩成隐瞒道:“王府查抄之时,混乱不堪!他或有潜逃,或被秘密羁押,具体下落我并不能知晓。”
余浩成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从她眼中判断出话的真假。
杨明凤想到金城发生的那些事,想到其中错综复杂的牵扯,眼神没有躲闪,只有一片坦然。
最终,余浩成眼中的探究一点点褪去,重新被无边的空洞和疲惫覆盖。
仇家倾覆,元凶下落不明,至爱永逝,他满腔的恨意与悲愤找不到一个明确宣泄的靶子,反而更加煎熬。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不再看杨明凤,也不再说话,如同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破布口袋,摇摇晃晃地转身,融入了泸县城门后那昏暗的阴影之中,渐渐消失不见。
杨明凤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情沉重。
薛老将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叹了口气:“哎,也是个可怜人!这余浩成我认识,他也是将门虎子,可惜被一个情字困住了。”
“心病,还须心药医啊!”杨明凤轻声叹息道:“不知这世上还有没有他的解药。”
她收拾心情,转身道:“走吧,老将军!咱们进城,先去熊家办正事。”
……
半月后重返此地,熊府大门换成了金漆,房顶还换成了琉璃瓦。
杨明凤看着金碧辉煌的熊家大门,感觉这家人怕是又发了一笔横财,连守在门口的家丁护卫,数量也翻了一倍。
且说那熊志坤正在书房与人谈生意,听那门子来报,说是矿税吏杨大人再次来访。
听到这位财神爷来访,他几乎是典着大肚子,小跑着出来迎接的。
“呵呵!杨大人,您总算是来了,不然我都得去墩堡寻你了。”熊志坤见人先是笑,看着杨明凤的目光,跟看到金元宝似的。
“熊伯伯,怎得半月不见就这么见外,不是说好称呼我凤儿的吗?”杨明凤素来对“有财”的人十分看重,笑得也是极为热络。
“呵呵!熊伯伯这不是试探试探,看看你这小丫头是不是官儿大了,要端着架子?
免得熊伯伯到时候厚着脸皮认侄女,被撞个鼻青脸肿。”熊志坤油滑地打着哈哈笑道。
“呵呵,熊伯伯说笑了,凤儿又不是铜墙铁壁,哪里就能让熊伯伯撞个鼻青脸肿了?”杨明凤笑眯眯地打趣儿道。
“呵呵,贤侄女快里面请,待会儿我让你熊伯母备一桌好宴,咱们全家给你接风洗尘!”熊志坤热情地邀请道。
“等等,我带了两位贵客过来,熊伯伯,您不会介意吧?”杨明凤笑着说道。
“不介意不介意!凤儿带过来的贵客,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人物,熊某能结交这样的贵人,那是求之不得。”熊志坤高兴地说道,做为生意人,他最喜欢的就是结交贵人。
但这行商是最上不得台面的,寻常达官显贵最不齿与商人结交,因此他少有机会结交贵人。
便是他与县太爷一家往来密切,也是因了凤儿缘故,这也是他极为看重杨明凤这小丫头的原因。
这时候,薛老将军掀开帘子走下了车,回身将自己老婆子也扶了下来。
那熊志坤看那一身束腰黑袍的老人,见他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度,心中不由凛然,态度愈发恭敬。
“熊伯伯,这位是卸任的金州总兵薛启瑞老将军,如今被我聘到墩堡任职,他曾执掌十五万兵马,是位令鞑掳胆寒的老英雄!”杨明凤向熊志坤介绍薛老将军。
这话将薛老将军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忙摆手道:“凤儿谬赞了!老夫哪里当得起英雄二字,只是在军中任职多年而已。”
“老将军太谦虚了!我观老英雄气度不凡,浑身铁血之气,一看就不是凡人,快里面请!”熊志坤慌忙拱手作揖。
他是真想不到自家还能迎来这样的大人物,激动地身子都有些发颤。
熊志坤激动地将贵客迎入花厅,立刻命丫鬟将香茶奉上。
做为男人,哪有不对军旅生涯充满向往的,他好奇地向薛老将军问了许多征战的经历,听得如痴如醉,敬佩不已。
薛老将军难得遇到这样一个“迷弟”,谈兴也浓,双方宾主尽欢。
晚宴后,熊家两个小子围着杨明凤好奇地打听她去金城的经历,她拣有趣的讲了讲,逗得两小子都不肯去睡觉了。
后面还是熊志坤要与杨明凤谈租借车马的事,才让夫人揪着俩小子的耳朵走了。
见厅堂安静下来,熊志坤这才询问道:“凤姑娘此次前来,可是为了结算上次李远兄弟调派车马的款项?
区区小事,何劳你亲自跑一趟,早迟结算都行,不急!”他言语热络,意在拉近关系。
杨明凤微微一笑,放下茶盏道:“熊伯伯,上次您慷慨借车运粮,解我燃眉之急,凤儿感激不尽,款项自然要早些结清才好。
不过此次前来,除了结账,更是想与伯父谈一桩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