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凤抬起头,迎上朱集安探究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然,甚至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意味:“义父,孩儿本就一无所有,蒙义父不弃,收入门下。若连这点险都不敢冒,如何能报答义父知遇之恩?
赌赢了,方能证明孩儿对义父有用,值得信重。为了这个,孩儿愿意赌上一切!”
这番话,说得恳切又带着一丝孤勇。
朱集安听着,不由地怔了一下。
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自己在原帮主严坤手下小心翼翼、拼命想要出头证明自己的样子。
那种一无所有、只能靠胆识和狠劲搏一把的心境,他太熟悉了。
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和类似“惺惺相惜”的情绪,在他心底极快地掠过。
他打量着眼前这瘦小却目光坚定的“义子”,沉默了片刻。
如今锦衣卫像疯狗一样盯着花子帮,自己行事多有不便,许多场面都不好再亲自出面。
这小子,有胆识,有手段,看起来也够忠心,似乎是个不错的……挡箭牌?或者说,摆在明面上的傀儡?
一个念头在朱集安心头逐渐清晰:不如顺势将这小子推出去,让他在前面应付那些麻烦事,自己则退居幕后操控。
若他办事得力,且一直这般“孝顺”,将来……未尝不能把他当成真正的接班人来培养。
当然,前提是,他必须一直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思及此,朱集安脸上露出一抹堪称“慈和”的笑容。
他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许多:“有胆色,也有孝心!不错,此事你办得很好。以后帮里的一些事务,你便多费心,跟着为父好好学。”
这话语中的暗示,让一旁的阿财心头狂跳。
杨明凤却依旧是那副恭敬的模样,深深一揖:“是,孩儿定当尽心竭力,为义父分忧。”
……
朱集安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将杨明凤推到台前,动作便十分迅速。
三日后,他便以帮主之名,暗中召集了京都花子帮二十五个堂口的堂主及其骨干,在城东一处平日里喧闹、入夜后却极为僻静的杀猪场内聚集。
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气和牲畜的臊味,昏暗的油灯在夜风中摇曳,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
上百个个形貌各异、却无不带着一身戾气的男女,或站或坐,目光都带着审视、好奇与不加掩饰的轻蔑,落在场地中央那个瘦小的身影上。
朱集安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袍,站在杨明凤身侧,清了清嗓子,声音在空旷的场房里回荡:“今日召集诸位前来,是有一事宣布!这位,是我新收的义子,石头。”
他拍了拍杨明凤的肩膀,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推重:“往后,帮中的一些日常事务,会逐渐交由他来打理。
你们见他,如见我本人,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这话一出,如同冷水滴入热油锅,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声。
一道道目光如同刀子般刮在杨明凤身上,怀疑、嫉妒、不屑,应有尽有。
一个初来乍到、乳臭未干的小子,凭什么凌驾于他们这些为帮派立下“汗马功劳”的老人之上?
站在朱集安身后的阿财,感受着这凝滞又充满敌意的气氛,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他下意识的偷偷抬眼扫过那些个形貌各异的堂主:
专司拐带良家、经营暗娼馆的吴三娘,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艳丽绸裙,风韵犹存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一双桃花眼却在杨明凤身上溜溜地转着,带着毒蛇般的审视。
负责收取保护费、手下尽是地痞无赖的冯大膀子,抱着肌肉虬结的胳膊,满脸横肉抖动着,鼻孔里发出不屑的冷哼。
干惯了拐卖妇孺、坑蒙拐骗勾当的林婆子,佝偻着背,手里盘着两个光滑的核桃,眯缝着的眼睛里精光闪烁。
掌控着地下赌场、以心狠手辣著称的光头王成,则直接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杨明凤,仿佛在估量一件货物的价值。
阿财不由替石头兄弟心里打鼓,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哪一个手上没沾着几条人命?
让他们听一个半大孩子的号令?怎么看也像是一个笑话啊!
果然,朱集安话音落下没多久,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正是那吴三娘:“哎呦,帮主,您这义子……瞧着可真水灵,细皮嫩肉的,能扛得起咱们这摊子事儿吗?
别风一吹就倒了,那可真是……让人心疼呢。”她话语带刺,满是讥讽。
冯大膀子立刻粗声粗气地附和:“就是!帮主,咱们兄弟刀头舔血这么多年,凭什么让一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野小子骑在头上?”
林婆子嘿嘿干笑两声,声音沙哑:“老婆子我眼神不好,帮主您别是被人糊弄了吧?”
光头王成更是直接,往前踏了一步,盯着杨明凤:“小子,毛长齐了没有?会玩刀吗?敢见血吗?”
面对这铺天盖地的质疑和毫不掩饰的敌意,阿财冷汗都下来了,偷偷去瞄杨明凤。
却见她依旧站得笔直,脸上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平静地迎向一道道不善的目光。
仿佛眼前这群穷凶极恶之徒,与货场里那些搬运工并无不同。
场中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
朱集安冷眼旁观,并未立刻出声制止,他也想看看,自己这个“义子”,要如何应对这第一关的考验。
面对一众堂主或明或暗的挑衅与轻视,杨明凤脸上不见丝毫愠怒或慌乱。
她上前一步,对着四周或坐或站的二十五位堂主抱拳环施一礼,动作干脆利落,声音清朗,竟压过了场内的嘈杂:
“小子石头,初来乍到,蒙义父看重,委以重任。
诸位堂主都是帮中元老,为丐帮立下汗马功劳的前辈,小子心中唯有敬佩!”
她先放低姿态,给足了这些人面子。
但紧接着,她话锋一转,目光平静地扫过刚才出声挑衅的几人,语气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气:“小子也深知,自己年幼资浅,空口白牙,难以服众。
江湖规矩,强者为尊。既然诸位堂主对小子心存疑虑,不如……我们便按江湖规矩来。”
她微微停顿,确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然后清晰地说道:“今日,在此地,小子愿意接受任何一位堂主的挑战。
无论是比试拳脚兵器,还是较量胆识智谋,亦或是……其他各位拿手的本事,皆可!
我们便划下道儿来,堂堂正正比试一场。”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杀猪场内回荡,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与自信:“若小子侥幸赢了,不敢要求各位前辈如何,只盼日后共事时,诸位能暂且信我三分,给小子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若小子学艺不精,败下阵来……”
她侧身对着朱集安的方向再次拱手,语气郑重:“那便是小子无能,辜负义父信任,自当退回原位,绝无怨言!不知……哪位堂主,愿意赐教?”
这番话,不卑不亢,既给了对方面子,又直接把矛盾摆上了台面,用最直白的江湖方式解决问题。
她将自己放在了挑战者的位置,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底气。
一时间,杀猪场内寂静无声,只有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所有堂主都重新打量起这个瘦小的少年来。他们原以为会看到一个要么畏缩、要么仗着帮主势子张狂的雏儿,却没料到竟是这般光景。
这“石头”不仅没露怯,反而主动将了他们一军!
这反倒让一些蠢蠢欲动的人暂时按捺下来,掂量着这小子是真有倚仗,还是虚张声势?
朱集安站在一旁,依旧面无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
这小子,倒是懂得借势,也够胆色,直接把难题抛了回去。
他倒要看看,这第一把火,会以何种方式烧起来?
阿财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心里直叫苦:“我的石头哥哎,您这也太虎了!这些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啊!”他紧张地攥紧了拳头,手心全是冷汗。
杨明凤这番掷地有声的“划下道儿”,让原本充斥着质疑与轻蔑的杀猪场瞬间一静,随即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更加赤裸地投射在她身上。
见她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几个性子急躁的堂主顿时蠢蠢欲动,都想亲手给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义子”一个终身难忘的下马威。
冯大膀子果然第一个按捺不住。
他本就对朱集安这“任人唯亲”的举动极度不满,此刻见杨明凤没把他们各堂主放在眼里,竟然狂妄到要主动挑战,便要给这小子一个印象深刻的教训!
当下,他猛地推开身前的人,大步踏到场中,如同一座铁塔般矗立在杨明凤面前,投下大片的阴影。
他抱着肌肉虬结的胳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瘦小的杨明凤,声如洪钟,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怒意:“小崽子!毛没长齐就敢在爷们儿面前撒野?
帮里的事务,是你能插手的?也不知是哪儿来的野种,也配在这里指手画脚!”
这话不仅骂了杨明凤,更是指桑骂槐,暗讽朱集安不按帮规、引入外人,不配做帮主。
他啐了一口浓痰,狞笑道:“老子今天就教教你规矩!也不用比什么乱七八糟的,就让你尝尝老子拳头的滋味!一拳!就一拳!老子要是不能把你揍趴下,老子跟你姓!”
说着,他摆开架势,砂锅大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一股蛮横的气势扑面而来。
周围的其他堂主大多抱臂旁观,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阿财吓得脸色发白,几乎不敢看。
朱集安依旧面无表情,眼神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