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或坐或站着几十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见到他俩进来，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并未阻拦。
林婆子正坐在院中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破太师椅上，手里捏着个旱烟杆，吞云吐雾。
她瞧见杨明凤，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非但没起身，反而将身子往椅背里又靠了靠，在手下兄弟面前，刻意端着分堂主的架子。
“哟，什么风把咱们的总堂主吹到这破地方来了？”林婆子嗤笑一声，语带讥讽。
烟雾从她豁牙的嘴里吐出来，模糊了她刻薄的表情：“总堂主不在总堂里享清福，跑来我这穷窝子指手画脚，莫不是闲得发慌？”
杨明凤站定在她面前，身形虽小，脊背却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开门见山：“林堂主，按帮规，总堂主有权查阅各分堂账目，把你这边的账本拿来我看！”
林婆子闻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将旱烟杆在椅脚上重重磕了磕，烟灰四溅。
她站起身来，虽然比杨明凤高不了多少，却试图以气势压人，手指几乎要戳到杨明凤鼻尖上，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查账？呸！你小子毛都没长齐，懂个屁的账本！别他娘的以为侥幸当了个总堂主，就真能号令天下了！
老娘为帮里出生入死、辛苦经营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玩泥巴呢！”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地道：“正经事不见你干一件，尽会来干扰老娘做买卖，断我的财路！
我告诉你，账本没有！赶紧给我滚出去，别在这儿碍眼！再啰嗦，别怪老娘不客气！”
她身后的几个丐帮弟子也面露不善，隐隐围拢过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阿财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往杨明凤身后缩了缩。
杨明凤却依旧站在原地，面对林婆子的辱骂和围逼，脸上不见丝毫怒意，反而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意味，让林婆子的叫骂声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林堂主，”杨明凤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口口声声说的‘买卖’，就是指将太子府的世子爷，经由你之手，卖入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吗？”
林婆子脸色骤变，眼神瞬间慌乱，强自镇定道：“你……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杨明凤往前踏了一步，目光幽深，紧紧盯着林婆子：“世子爷失踪的事，昨夜闹得那么大，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都出动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你说，我若是现在将你拐卖世子爷，差点为花子帮引来灭顶之灾的事上报给帮主，你这颗脑袋，还能在脖子上待多久？”
她不等林婆子反应，语气骤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现在，我以花子帮总堂主的身份，最后问你一次，账本，你交，还是不交？”
林婆子被她眼中的冷厉和话语中的杀机骇住，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嘴唇哆嗦着，刚才的气焰消失无踪，只剩下惊惧。
拐卖世子爷这事关系重大，此中凶险自不必说！
帮主朱集安早就三番五次地下过令，京中贵人绝不可碰，一旦有谁敢给丐帮引来祸端，就休怪他朱集安翻脸无情！
然，她以为凭着自己混迹京都多年的经验，这事虽凶险，自己只要反其道而行，将人卖入看似危险，实则安全的青竹馆却最为妥帖。
人到了那地，即便是摆在京都贵人们眼前，他们为自保也会装作不知。
即便此事暴露，也是青竹馆担着，自己能利落地摘得干干净净，还能得笔可观的分成，何乐而不为呢？
谁知此事，竟如此之快地被这小子察觉，自己倒落了个把柄在他手中捏着。
她心中彷徨之余，不由想到朱集安惩治帮中叛徒的那些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那股强撑起来的硬气彻底垮掉。
她踉跄一步，颓然跪地道：“我……我交……只求总堂主高抬贵手，莫要将此事捅……捅到帮主面前，饶老婆子一命！”
杨明凤看着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林婆子，眼中闪过一丝冷芒，面上却缓和了语气，虚扶了一下：“林堂主既已知错，愿意配合，本堂主也不是不能通融。
此事，暂且按下吧！望你好自为之，日后尽心为帮中办事，将功折罪。”
她这话说得颇有技巧，既未明确承诺不报，又给了林婆子一丝渺茫的希望。
林婆子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磕头：“多谢总堂主开恩！老婆子一定尽心竭力，将功折罪！”
然而，杨明凤转身离开这处荒院后，便径直去寻了帮主朱集安。
她并未提及世子之事，只将林婆子拒不交账、目无尊上，以及自己查阅其他几处分堂账目时发现的、诸如虚报人数、克扣份例、私吞财货等行径，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地一一禀明。
朱集安起初还半靠在榻上，眯着眼听着，越听脸色越是阴沉，待听到几个分堂主竟敢如此中饱私囊、欺上瞒下时，猛地一拍身旁小几，震得茶盏乱响，勃然大怒：“好一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真当老子是泥塑的不成！来人！”
他当即就要下令，将那几名涉事的分堂主抓来严惩。
“帮主且慢！”杨明凤却出声阻止，她神色冷静，分析道，“帮主息怒！如今只是查了部分账目，尚有其他分堂未及细查。
若此刻只处置这几人，难免打草惊蛇，让其他有类似行径的人有了防备，甚至狗急跳墙，反而不美。”
她微微前倾，压低声音，献上一计：“不若暂且隐忍，待属下将所有分堂账目梳理清楚，掌握全部实证。
届时，再以商议帮务为由，将各分堂主要人员齐聚一堂，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些蛀虫的罪证公之于众，明正帮规！
如此，既能肃清内部，又能起到杀鸡骇猴，震慑全帮之效，方可一劳永逸。”
朱集安闻言，胸中翻涌的怒气渐渐平息下来，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面容尚带稚气，却心思缜密、手段老练的小子，眼中不禁流露出激赏之色。
这几日，有这小子接手帮中繁杂账目和外务，原本一团乱麻的账册，被理得清清楚楚，各项收支井井有条。
那些平日里阳奉阴违、各怀心思的分堂主们，也被这小子或敲打、或拉拢，整治得服服帖帖，让他省了不知多少心力。
这简直是他坐上帮主之位以来，过得最舒心惬意的几天。
想到这里，朱集安脸上怒容尽去，转而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拍了拍杨明凤的肩膀，语气充满了信任：“好！就依你所言！此事便全权交由你处置，需要人手或是什么，尽管开口。
这帮里外间的事务，你多费心，老子也乐得清闲！”
自此，朱集安愈发放心地将花子帮外务交由杨明凤打理，自己则真正做起了甩手掌柜，隐匿于幕后，或是与娇妻美妾调笑享乐，或是呼朋引伴饮酒作乐，日子过得逍遥快活，好不自在。
而杨明凤，则借着他放权给自己，在丐帮内部悄然铺开自己的大网，一步步推行着她的计划。
……
春风捎来了暖意，也捎来了让整个京都花子帮都兴奋不已的消息。
新任总堂主“石头”要搞一场前所未有的“表彰大会”。
据闻，但凡本月业绩出色、进项增长的堂口，都能获得真金白银的奖赏，数额从一百两到惊人的两千两不等，而且这好处能惠及底下每一个出力的兄弟。
消息像长了翅膀，在破庙、桥洞、陋巷间飞速传播。
往日里死气沉沉的乞丐们眼中，也燃起了罕见的亮光，互相打听着，盘算着，都期待着大会的来临。
……
四月一日，天公作美。
晨光熹微，便已是碧空如洗，暖融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落。
东街那处平日里嘈杂不堪的杀猪场，今日却显得格外不同。
场子被提前清空，冲洗了数遍，仍挥之不去那股深嵌入木石缝隙的腥臊，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临时的“会场”。
木头搭起的高台木板上，铺了不知从哪弄来的半新不旧的毡毯，上面摆放着几张式样不一的桌椅，竟也有了几分庄重模样。
台下，也摆上了桌案，桌案上摆上了瓜子花生和些果盘，后面则是二十五张带着磨损痕迹的椅子整齐排列，那是分堂主的特权象征。
再往后，则是密密麻麻、高低不一的矮凳，以及更多直接盘腿坐在清扫过的地面上的花子帮骨干。
人声嗡嗡，如同集市，每个人的脸上都混杂着好奇、渴望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帮主朱集安是在众人簇拥下，缓步进入会场。
他身着簇新的绸面袄子，虽样式俗气，却与他日益富态的身形相得益彰，红光满面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写满了“春风得意”。
他在那高台正中的主位上落座，肥胖的身躯，将椅子填得满满当当。
他满意地环视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听着那因他到来，而略微压低却依旧沸腾的人声，一种大权在握的掌控感油然而生。
他对石头这个“远房侄子”的安排简直不能更满意——这高台，这座次，无一不凸显着他帮主的无上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