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家里来了一位客人。
孟芷晴。
她穿着细长的高跟鞋,不客气地四处打量我家。昂起的下巴,抱起的双臂,无一不在释放高傲与睥睨。
“陆晚乔,你跟庭州就住这里?房子倒是挺温馨,可惜太寒酸,配不上他的身份。”
“他执意要把你留在身边照顾,说拿你当亲妹妹。”
孟芷晴嗤笑一声:“他糊弄鬼呢!男人和女人之间,只有那么点事儿!”
“你的存在让我很不爽。”
我沉默不语,她寸寸逼近。
“听说你们结婚五年了。可惜,你连孩子都生不了。”
我茫然地看向她。
她在说什么呢?什么孩子?
孟芷晴嘴角噙着恶意的笑,伸出手吹了吹新做的美甲:“说是你五年前在水里冻坏了身子,就生不了孩子了。他说你对我构不成危险,求我对你高抬贵手。”
她继续说着什么,可我已经没在听了。
我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
五年前,傅庭州被人报复扔下冰湖。他不会水。我想也没想就跳下去了。
天知道我那时迅捷的反应速度是怎么来的。
总之,我把他救了上来。
后来没过多久,傅庭州就提出跟我结婚。
我以为是水到渠成。
没想到,又是一次报恩。
我苦笑。
真傻呀,傅庭州。
没有哪一份恩情,是需要用爱情偿还的。
我们之间,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孟芷晴见我心不在焉,一声怒喝:“你听到没有!”
我吓了一跳,呆呆望向她。
她已失了淡然,面含薄怒:“你这个贱女人已经鸠占鹊巢五年了!又蠢又不能生,庭州可怜你才把你留在身边!”
“我劝你识相点滚得远远的!别给我和庭州添堵!”
我还停留在惊吓的余韵里,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她没了耐性,从手包中掏出一只玉镯:“庭州说傅家的镯子给了你,他只有你们陆家的镯子。”
“你把庭州的东西给我!谁稀罕要你们陆家的破玩意儿!”
我后知后觉地点头:“我会离他远点,我本来就是要把他让给你的……”
孟芷晴听了怒意更盛,横眉竖目地怒视我,蓦地把手镯往地上一砸:“谁要你让!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脑子炸了一下,可还是慢了一步。
手镯摔在地上,碎成好几节。
那是我妈妈留给我的。
我不管不顾地推开她,扑通一声跪下去捡镯子。
不料她一声尖叫,轰然倒在地上。
我茫然地看向她。
鲜血从她腿间汩汩流出。
我脑子一片空白。
10
流血了……
要打120……对,打120……
我哆哆嗦嗦去摸手机,大门一下开了。
傅庭州走进来,看见我们一愣:“这是怎……”
紧接着地上的血让他肃起面容。
孟芷晴哭着向他伸手:“庭州……庭州……她推我……”
“快救救我们的孩子……”
我张着嘴,百口莫辩。
傅庭州迅速俯身把孟芷晴抱起来,焦急地转身大步离开。
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还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手镯。
眼睛变得热热的,鼻腔也热热的。
有血一滴一滴打在手镯上。
我的头开始发晕。
昏过去的前一秒我才反应过来,那是我的血啊……
不知过去多久,我悠悠醒转。
已是暮色四合,满室空寂。
我一个人在地板上躺了三个小时。
血已干涸、
我又犯错了。
这次,我害死了傅庭州的孩子。
他现在是不是很讨厌我?
我不是故意的。
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我会消失的。很快就不会再麻烦你了。
可现在,我还有一点舍不得……
我还没有好好跟你道别……
手机响起,我有些畏惧,半晌才接通。
傅庭州的声音有些焦急:“小乔,孟芷晴流产了,孟家现在很生气!”
“你不能留在安城了,我找人送你出去避一避。”
他好像生怕我不情愿,严肃地加了一句:“听话,这时候别闹!”
挂了电话,我躺在地上慢慢地想。
这次,我真的该消失了。
傅庭州动作很快。
从王妈回来帮我收拾行李,到送我到机场,还不到两个小时。
王妈去厕所了。
我收到傅庭州的短信:【到地方联系我。别怕,一切有我。】
透过这几个字,仿佛又看到他温柔的面孔,和永远抚不平的眉头。
我闭了闭湿润的眼。
拖起行李,到售票处重新买了张票。
我不找你了,傅庭州。
你要好好的。
11
初秋的大兴安岭已生凉意。
我的父母是在这里出生的,后来一起走出山林,定居水乡。
我小时候听他们说了很多关于故乡的回忆。
现在,我终于亲自踏上这片土地了。
山里的时光好像凝固了一样。循着父母几十年前的日记,我找到了他们小时候的玩伴,我叫她吕阿姨。
她一看见我就哭了,说我跟我妈妈长得一模一样。
她极力挽留我住在家里,但我拒绝了,执意要住在山林里。
吕阿姨让她儿子程宇带我去了。
程宇长得高高壮壮,在山里养驯鹿。
他在山里有两栋小木屋,刚好租给我一栋。
他靠在门口,好奇地看着我慢腾腾地倒腾行李,问我来山里做什么。
我想了想:“制香。”
“制香?”
我点头:“古法制香。山里环境好,植被丰富,可以找到很多很多花。”
于是,他带我去了一片山谷。
那里漫山遍野全是野花。
我仿佛置身一幅浓烈的油画中。秋风轻拂,花海泛起层层涟漪,如诗如画,满目璀璨映晚霞。
大自然纵情恣意的挥毫泼墨美得我心尖发颤。
傅庭州曾斥巨资给我打造一座花房,费尽心思搜罗名贵花种,供我玩赏,取用调香。
可如今我在这里,连绵不断的花海赏之不尽,用之不绝。
万紫千红间,我忽然落下泪来。
傅庭州,我们都不该是彼此的束缚。
我们早该走向自己的路。
12
我在山里住得很自在。
每天跟着程宇去鹿场看驯鹿,喂它们吃胡萝卜和玉米。我喜欢它们,这种动物有美丽的眼睛。
程宇还带着我去山里抓野兔,挖榛蘑,捡榛子,捞鱼。每一天都过得新奇有趣。
我用花谷的鲜花做出了很多味道独特的熏香,拿去市集换回过冬的毛皮和靴子。
每次制香的时候程宇都在旁边看。他说我像魔法师一样,把花的生命拉长了很久很久。
在这里,没人嫌我慢腾腾,也没人觉得我是傻子。
程宇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不用追赶别人。
在安市我觉得格格不入。我的节奏跟别人不同,总是被人排斥。
程宇看着我,说:“那里的人对你不好,你就留在这里吧。”
“我……们这里的人都很喜欢你。”
我笑着点头。
最后的时光能在这里度过,我很欢喜。
闲暇间偶尔想起安市的人和事,只觉感慨。好像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他,应该过得很好吧?
没有累赘,妻族强大,他一定步步高升,所向披靡。
真好啊,傅庭州。
我们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日子一天天过去,山里一天天冷下来。
在10月底的一个傍晚,我和程宇背着满筐的野菜和木柴踏着寒意归来,看见房门口站了一个人。
他穿得单薄,冻得直哈气,在看见我的那一刻目光便沉沉地锁了下来。
我愣住了。
13
傅庭州只穿着黑色呢子大衣和单皮鞋,风尘仆仆,脸颊也冻红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抖着嘴唇喊我:
“小乔,终于找到你了。”
我突然有些眼热,赶忙低下头。
程宇看看我又看看他,没说什么,只接过我的背筐上前开门。
傅庭州的眼中似闪过一丝晦暗。
我慢慢上前牵起他的袖子。
“先进来吧,外面冷。”
程宇已经手脚麻利地点燃了壁炉,屋里很快暖和起来。
我把傅庭州安置在壁炉边的靠椅上,又去烧水。
程宇看了傅庭州一眼,对我说:“我先走了,有事叫我。”
我点头。他回隔壁了。
傅庭州一眼不错地看着我。
我们都没说话。
我守着热水泡好茶,端给他一杯,盘腿坐到地毯上。
还是我先打破沉默:“庭州哥,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他顿了几秒,开口时嗓音有些沙哑:“你觉得我过得好吗?”
“你在机场不告而别,电话打不通信息也不回,说消失就消失。”
“你知道我心里多着急吗?”
“我翻遍了安市和水乡,到处都找不到你……小乔,我快急疯了。”
他神色凄惶:“我知道,之前的事让你受委屈了。你怪我怨我。”
“可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啊。”
“你走了,我怎么办?”
“小乔,你不要我了吗?”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想明白他的话,又有些不明白。
“庭州哥,你找我做什么呢?我是个累赘,只会拖累你。”
壁炉的火光在他脸上晃动,他下颌微微颤抖,轻声说:“你不是累赘,我从没这么想过。”
“我们不是说好了,我要照顾你一辈子的啊。”
又是一辈子。
付出无数的耐心、精力和金钱,甚至搭上婚姻后代,只为了一句年少承诺。
当年的他可曾知道,为了这句诺言,要牺牲多少,退让多少。
不值得啊。
我沉默了很久,骤然落泪:“可我还会继续犯错,继续害你丢掉项目,害你被人算计,害你受人耻笑。”
“你所有的朋友都不喜欢我。你跟他们说我脑子不好,让他们不要同我计较。”
“你不让我去其他公司上班,不让我交不认识的朋友,不让我单独参加任何活动。你觉得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好,只会被人骗,被人利用,只会出丑难堪。”
“其实你和他们一样,觉得我是累赘。你想照顾我周全,又没办法整天盯着我。只能把我圈禁在小小的天地里,做着一切为我好的事情。”
可我不该是这样的。
在变成一个傻子之前,我也是个灵动少女,是个芭蕾舞天才。
我爱花,擅制香,人人都爱我做的香薰。
我虽走得慢,但也能在这世间留下自己的足迹。
我不该只是一个累赘,只能受人照顾,托庇终生。
傅庭州抬眼看我,只觉心痛难忍。想要辩解,却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苦涩地说:“我不知道,这些年,你心里藏着这么多委屈。”
“是我没照顾好你。”
我低头,拉过一旁的背筐,开始理今天摘的野菜。
摘着摘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庭州哥,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谁都不会比你好了。”
他幽幽喟叹,语调哀伤:“那为什么,生病也不告诉我?”
“小乔,是再也不想见到庭州哥了吗?”
14
我慢慢停下手中的动作。
迟疑地开口:“你,知道了?”
傅庭州俯身过来,揽住我的肩膀。
“小乔,瘦了很多。”
嗯,早就吃不下多少东西了。
“跟我回去吧,小乔,未必治不好。”
“我给你请最好的医生。不行咱们就去北京,去美国……”
他骤然哽咽:“一定能治好的……”
一股酸涩渐渐在我胸前弥漫。
“别说傻话了,庭州哥。”
癌症晚期是全世界都未曾攻克的难题。
我吸着鼻子拍拍他:“就让我自由自在地过完剩下的日子吧。不要折腾我了。”
“我怕插管,怕化疗,怕掉头发。”
他抱紧我,像个孩子一般把脸深深埋进我的颈窝。
“那我怎么办……小乔……你要把我一个人丢下吗……”
我从未见过如此脆弱无助的傅庭州。
呆愣片刻,我轻轻握住他的手。
“还记得我们以前喂过的那只三花猫吗?”
“它的猫宝宝死去时,它难过得三天没吃没喝。”
“我差点以为它熬不过去。”
“可后来,它振作起来了。才半年时间,已经成了街上的猫霸。”
“庭州哥,你也可以的。”
“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厉害的人。”
“就算我不在,你也会过得很好。”
他埋首在我背后,哭了很久,哭到睡着。
我扶他上床,给他掖上厚厚的被子。
他犹在梦呓:“我不行的……小乔……没有你我不行的……”
我愣了很久,反应过来时,脸上已经冰凉一片。
15
傅庭州拒绝回安市,执意在木屋住下来。
他笼统地说公司有人管,孟家婚约取消。其他的不肯多说。
山间清苦,从小养尊处优的傅庭州跟着我们在林子里谋生,虽有诸多不适,但没有一句抱怨。
采榛蘑那天,程宇带着我们骑马走山道。傅庭州极力反对,说我肢体控制力差,骑马太危险,一定要骑就跟他同骑一匹。
程宇很奇怪:“你为什么总把小乔当成病人一样?她只是慢一点,并不差劲啊。”
傅庭州抿唇不语。
以前他上马术课的时候,我就在一边看着。看他从平地骑乘到压浪快步再到策马奔腾。我永远只能在他身后仰望,或者在他怀里被携带。
他说,马术对身体机能和控制力要求很高,我的身体反应力肯定应付不来。让人笑话事小,受伤事大。
只一句话,便打消了我的坚持。
但在这片野性的山林里放飞自我之后,我才知道,我也没那么不中用。
我缓慢但很稳地上了马,骑着马在山上转了一个下午。
傅庭州的马跟在我的马后面,一路沉默。
回家后,他跟我一起淘洗采到的榛蘑,忽然问:“小乔,以前,我是不是束缚你太多了?”
我细细地摘去尘土,才说道:“你只是怕我受伤,也怕我丢脸。”
他沉默了很久。
晚上睡觉时,他才说:“对不起。我该相信你的。”
我迷糊着翻了个身。
“没关系,庭州哥。”
“我永远不会怪你。”
16
进入冬季,大雪封山,我们开始了宅居生活。
这天,傅庭州一大早就拉着程宇出去了。
我有些诧异。
我感觉到傅庭州是不喜欢程宇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在程宇的提醒下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吃醋。
他介意我离开他之后,和程宇在这里朝夕相处的时光。
他怕我喜欢程宇。
我不禁哑然失笑。
我从不知傅庭州还有这么幼稚,患得患失的一面。
好像来了这里,我们对彼此都有了新的认识。
下午,傅庭州带着一身雪意进屋,手上还拎了只大盒子。
他笑着看我:“小乔,生日快乐。”
我愣住。
原来,已经12月了。
这段时间,我隐约感觉自己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对时间的概念也越来越模糊。
每次醒来,都能看到傅庭州忧心忡忡又故作轻松的眼神。
没想到,我还能活到自己的28岁。
他拆出蛋糕放到桌上。
这是他和程宇驾着鹿车去镇上找了好多家店才买到的。
是我很小的时候吃过的那种,硬硬的带点酸的老式奶油蛋糕。
上面裱着俗气又喜庆的寿桃。
这个傻瓜,是想祝我长命百岁吗?
我抿着唇偷笑,眼眶又有些湿。
我走之后,傅庭州真的会很孤单吧。
我对他来说,或许不仅仅是个累赘,也不仅仅是救命恩人。
他拿出蜡烛插上蛋糕,催我许愿。
也许是生病让我变得任性,也许是数月的山野生活解放了我的束缚,我开始说一些不顾别人死活的心里话。
“我不喜欢过生日。”
“庭州哥,从你进公司的那一年开始,我就不再过生日了。”
我开始细数。
第一年,他在国外出差,赶不回来陪我过生日。
第二年,他在跟客户谈项目。
第三年,他在参加一个酒会。
第四年,他在公司开会。
第五年,他被孟芷晴叫走了。
“庭州哥,为什么你越来越厉害,可好像越来越多的东西都比我重要呢?”
他的眸光黯淡下来,脸上写满愧疚:“小乔……对不起,是我忽视了你……”
我挖了一小坨奶油放进嘴里,吃着吃着就笑了。
“没关系,庭州哥。”
“今年的生日我想过。”
这是我最后一个生日了。
我想最后许一次愿望。
蜡烛燃起,我虔诚闭眼。
希望在我离开后,庭州哥不要难过太久。
希望他前程似锦,得偿所愿。
希望他有良人相伴,儿女承欢。
一定要度过幸福的一生啊。
我最爱的庭州哥。
“小乔,许了什么愿望?”
“我希望,跨年夜的篝火晚会,庭州哥能陪我一起去参加。”
17
跨年夜,对山林里的鄂温克族来说是重要的节日。
从前他们会在这一天办一场隆重的篝火晚会,献祭无数猎物,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捕猎顺利。
现在禁猎了,篝火晚会就单纯是大家聚在一起乐一乐,迎接新年到来,祈祷来年昌盛。
因为我白天晕倒,傅庭州差点不让我去晚上的篝火晚会。
我又是哀求又是撒娇又是发脾气,才换来他一点心软。
晚会早已开场,我们姗姗来迟。
篝火燃得旺盛,空气中弥漫着松木和野草的清新气息。
豪放不羁的鄂温克族人穿着传统长袍,戴着羽帽,围着火堆喝奶酒吃烤肉。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喜悦。
傅庭州被程宇带着一众小伙子灌得够呛,明显是公报私仇。
歌舞表演开始,一群人拉着马头琴,挂着腰铃,吹着鹿笛,载歌载舞。
我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跑过去加入他们。
十四岁以前,我是芭蕾舞天才。
十四岁以后,我不曾跳过舞。
我的身体机能已不允许我做出高难度舞蹈动作,也无法协调控制好四肢。
但这源自原始森林中的自然之舞,随性而动的野生舞蹈,却勾起潜藏在我身体深处的韵律感。
它一直都在。
是我把它关起来了。
我忘情地舞着,一圈又一圈。
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我仍然不知疲倦。
我太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尽情放纵的肢体自由了。
我听到周围人在顺着我的节奏伴奏,欢呼,鼓掌。
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十四岁的舞台。
那年我以一支《天鹅之死》独舞拿下世界冠军,被誉为最年轻的芭蕾舞天才。
不想之后世事无常,急转直下。
我曾以为那真的是天鹅之死。
可现在我知道了,天鹅不会缩在巢里死去,而是翱翔飞舞至死。
我笑着睁眼。
看见一双清亮亮的眼睛。
傅庭州眼含热泪,痴痴地看着我。
好像从未见过,又一眼万年。
18
那一舞好像燃尽了我所有的生命。
回去以后我就吐血了。
傅庭州很紧张,要送我去医院。
我摇头。
没有意义了。
我开始长时间卧床,一天有大半时间昏睡着。
偶尔醒来,听见他吧嗒吧嗒流眼泪。
“小乔……你瘦了好多……”
“再醒来看看我好不好?别睡了。”
“小乔,我错了,我不该拘着你,不该藏着你。”
“你不是累赘,你是我的珍宝。”
“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你跳舞,你整个人在发光……”
“是我太自大太傲慢了,才会轻视你,掩盖你的光芒……”
“小乔……别留下我一个人……”
“小乔……我爱你啊……”
嗯,我也爱你。
19
我的身体差了很多,但在我能下床的时候,我依然坚持制香和喂驯鹿。
傅庭州劝不住我,只能在一旁给我打下手。
取对应比例的材料煮、炒、蒸、炙,去除烟气,使其松脆,研末后再根据香的气味和需求配置香料。
再经过炼蜜、合香、捣香、收香、窖香等步骤制作成不同形状的香,再密封加热使其干燥,一块完整的香就制成了。
每一块香都制作繁琐,颇费心力。
我尽我所能,想把之前囤积的干花香料等全部制完,不让花花们白死。
山里的冬天真的很冷。
傅庭州已经完全适应了山民的生活。
他在家里备着充足的木柴炭火,一天24小时不歇地烧着。
热水袋也不停地灌着,保证我的床上没有一丝凉意。
我的小木屋,成了这座山里最温暖的存在。
1月中旬的时候,宋磊来了一趟。
傅庭州甩手掌柜当得太久,他不得不亲自来抓人。
看到我的样子,他又什么也没说。
我笑着跟他打招呼。
他却眼圈一红,不敢看我。
临走的时候,他跟我说对不起,以前不该那么对我。
我看着他良久,他很有耐心地等着。
我轻声说:“我不怪你呀。”
“我很高兴,庭州哥有你这样的朋友。”
“以后,他就拜托你了。”
他是哭着走的。
20
1月底的时候,傅庭州向我求婚了。
我们上一次结婚,偷偷摸摸,背着家里。
没有婚礼,没有婚纱照,没有钻戒。
只有一张薄薄的结婚证。
这次,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钻戒,还说想给我举办婚礼。
“我问过了,镇上有几户人家还保留着结婚时的礼服。我们可以办一场鄂温克族婚礼。”
傅庭州握着我的手,眼睛亮晶晶,满是期待和欢喜。
我久久地看着他,摇头拒绝了。
他一下子蔫了。
“为什么……”他委屈地看着我,“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
还没等我反应完,他就紧紧地抱住我,脸和我的脸紧紧贴在一起。
我推了老半天也没推开。
这个幼稚鬼。
我叹了口气,说:“我想自由地离开。”
“你也应该自由自在的。”
“庭州哥,你不该因为救命之恩就对我回报爱情。”
“这么多年,你对我有愧疚,有责任,有亲情。可爱情,或许早已消散。”
“你孤独地走在你选择的路上,这条路我陪不了你,还老给你惹麻烦。”
“你遇上了更新鲜更合拍的人。”
“你对孟芷晴不是毫无感觉的,是吗?”
“我能觉察出,你对她的欣赏和好感。”
“否则,那晚她也不会那么容易得手。”
“假如我现在好了,我们继续在一起五年,十年,迟早也会遇到下一个孟芷晴。”
傅庭州抱着我哭了,眼泪浸湿我的脸颊。
他小声嗫嚅:“我没有……”
“我爱你,小乔……你信我……”
“我只爱过你……”
我抱着他,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抚过他的黑发。
“没关系的,庭州哥。”
“我从来没想绑着你。”
“我只是希望,你能看清自己的心。”
“以后不要随随便便,以身相许了。”
21
傅庭州哭了一晚上,到早上才沉沉睡去。
程宇进来的时候,我在点香。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问我到底爱不爱傅庭州。
我慢慢扫完一块香粉,才说道:“我的爱太沉重了。”
“我不想他以后抱着对我的怀念过完后半生。”
“他只要偶尔地想起我,我就很高兴了。”
他已经背负了太多,不该再背负我的死而活着。
程宇有些忧伤地看着我。
“小乔,你可以对自己好一点的。”
我小心翼翼将香粉扫进模具,压实。
“我很好啊,程宇。”
我笑着看向他:“能来这里,能认识你,我很高兴。”
你们都要好好的呀。
22
年三十的时候,吕阿姨拿来一大筐的野果酱饽饽。
很甜。
可惜我咬了一口就吃不下了。
程宇去拿烟花了,说要放给我看。
我迟缓地答应着,其实脑子已经有些不清醒了,眼睛也模糊了。
傅庭州握着我的手在跟我说些什么,我使劲听,却怎么也听不清。
手好像被什么打湿了,一滴一滴的。
干脆不听了,自顾自跟他絮叨。
“其实这些年是有一点委屈的,也有一点怨你。”
“只有一点点。”
“等你下次对我好的时候,我就不记得啦。”
“庭州哥,对不起啊,害你没了孩子……”
“其实早就想对你说的,可一直没勇气提起……”
“你别太难过。我替你许愿了,你会遇到很好的人,生很好的孩子,过很好的一生。”
“以后我不在了,没人拖你后腿了,你可以尽情施展才华。”
“你不是说,要上福布斯榜的吗?一定可以的!”
“可是,比起福布斯榜,我更希望你能自由地歌唱。”
“还记得吗,你十八岁时的梦想,不是做一个商人,而是当一个摇滚歌手。”
“小时候你给我唱过好多好多歌……可太久没听,我有些忘了……”
“庭州哥……你一定要好好的呀……”
我的目光渐渐涣散,傅庭州苍白的脸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对水润的眼眸时时闪烁。
“庭州哥……你的眼睛……真美啊……”
“好像驯鹿的眼睛……”
恍惚之间,我好像又回到了十五年前。
少年眨着那双清亮亮的眼眸求救地看着我。
而我灵巧地翻过窗户来到他身边。
“别怕,我来救你了。”
新年的倒计时结束,钟声敲响,烟花冲上天空。
而我,永远留在了旧年。
傅庭州番外
小乔走了以后,我把她葬在花谷里。
那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我没有回安市,也留在了这座山里。
我学会了养驯鹿,挖虫草,捕林蛙,捞三道白。
像个真正的山里人。
我买了把马头琴,每天都去花谷弹琴唱歌给小乔听,再跟她说说话。
“程宇结婚啦,娶了多年前的初恋。”
“他说你给了他很多关于爱的勇气。”
“我就知道这小子不靠谱。我来的时候眼睛一扫就知道他喜欢你,这才多久就另结新欢。”
还是我最爱你。
“你留了一屋子的香给我,够我用到猴年马月。”
你知道我会想你,所以留下了很多你的味道陪着我。
“其实你不用跟我道歉,孟芷晴的孩子原本就生不下来。那不是你的错。”
她早年做过多次手术,子宫壁早已薄得无法孕育胎儿。
她知道孩子迟早保不住,所以故意撞在你手上逼你离开。
对不起啊,是我的世界太污浊,我却怪你太纯净。
“我原本真的只想当个摇滚歌手。可我身世复杂,利益纠葛,那么多人虎视眈眈,我没有实力你就会任人宰割。”
“最初我明明是为了保护你才去争的。”
“怎么争着,抢着,我就把你弄丢了呢?”
我倒了一杯马奶酒,抱住小小的石碑。
“你说我对你不是爱情,说我图新鲜,我可委屈了。”
“我明明,最爱你了。”
“从我十五岁认识你开始,我从来没想过跟你分开。”
“离婚也好,送你离开也好,我都觉得,只要我一回头就能看见你。”
对不起啊,是我太贪心了。
“可突然有一天我就找不到你了。”
“我到处都翻遍了,怎么都找不到你。我好慌啊。”
“后来我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问我你为什么不去治疗。我才知道你生病了。”
你怎么那么傻,还故意躲着我。
知不知道我动用了多少关系才把你翻出来。
“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却活不了多久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我这些年错得太离谱。
什么大展宏图,什么福布斯榜。
我抹了把泪。
“我想要的,只是跟你有个家啊。”
“你怎么不入我梦呢?是不是还怪我?”
你不来看我,那只能我去找你啦。
你说你许了愿,说我会遇到很好的人,生很好的孩子,过很好的一生。
傻小乔,愿望说出来就不灵啦。
我不要别人,也不要孩子。
没有你的一生,我不会过得好。
别怪我。
等等我。
后记——
大兴安岭林区有个男人,每日不知疲倦地坐在碑前为死去的妻子唱歌。冬去春来,从不停歇。
忽然有一天,他不见了。
那个小小的坟包旁又多了一个坟包。
两块碑并肩竖在一起,仿佛相互依偎。
两头驯鹿踢踢踏踏从坟前走过,呦呦鸣啼,交颈缠绵。
微风轻拂,百花盛放,满目璀璨映晚霞。
又是一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