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卓诧异地说:“当然算瘦了——你不是都被医生下诊断要求增重了吗?”
陈文迪刚有点高兴,许卓又说:“不过你其实看起来还是挺正常的。体重过轻也许是肌肉量不足。去举举铁可能更好。”
陈文迪被他气笑了:“我懂了,就是我肥肉太多了,好了吧!”
许卓说:“我只是猜测,具体体脂多还是少,你可以去测一下……”
旁边一个人不耐烦地说:“您二位到底买不买啊?”
两人被吓了一跳,原来超市肉档的伙计见他俩一直聊天,也不买,挡着柜台,就忍不住了。
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尤其是许卓,在日本待久了,都有点怕给别人添麻烦的毛病。今天居然在人家冰柜前忘乎所以地聊天,确实有点不合适。他连忙说:“买买买。我拿一盒排骨好了。”
那伙计见他愿意买排骨,又变得热心起来,说:“我给你挑一盒!这盒多好,你看这颜色!”
许卓看着那一盒,面露难色,陈文迪递过来一盒,说:“这盒怎么样?”
许卓一见,连连点头:“就要这盒。”
伙计惋惜地说:“她挑的没有刚才那盒好!”
陈文迪笑道:“这盒比较整齐,每块都一样大。”
许卓说:“而且那盒的价签也贴歪了……”
伙计低头一看,果然自己推荐的那盒里面有一块排骨比别的都长,而且价签也贴歪了。他说:“你们这是吃肉还是吃价签呀?这炖锅里不都一样吗?”
大家都笑起来。陈文迪和许卓买完了东西,一起去结账。许卓把东西整整齐齐地码在售款台的传货带上,又把分隔条横平竖直地放在正中间。
陈文迪问:“你是不是就见不得东西乱?”
许卓笑着承认:“是有一点。”
陈文迪笑道:“我第一次去你诊所就看出来了,你一直在嫌那两幅画没有对齐。我也是觉得东西如果整齐,看起来就很舒服……”
正说着,她手机响了。她只看了一眼号码,笑容就全部凝结了。她接了电话,淡淡地问:“什么事?”
那边说了几句什么,她冷冷地说:“知道了,我会安排的。”
挂了电话,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好像她刚刚被黑社会敲诈了。
许卓问:“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陈文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强笑笑,说:“没什么。就是我父母要来了。他们平时在老家。我和他们不是很亲。”
许卓问:“他们是要住下来不走了吗?”
陈文迪摇头说:“那倒也没有。他们是有事才来的,就住几个月。”
许卓说:“那还好。阶段性受罪,熬过去就好了。”
陈文迪有点惊讶:“你是第一个没劝我要理解父母的人。他们都劝我要体谅父母。”
许卓温和地说:“孩子怕父母,都是有原因的。我上学时选修过心理学,那门课的老师,是个很有名气的医生,他说绝大部分人心理问题的根源,都来自于童年的伤害。我自己的病人,很多人整容成瘾,停不下来,搞到近乎毁容,其实都是心理问题。”
陈文迪静静地听着,突然问:“你觉得我有没有心理问题?”
许卓说:“如果你这么问,那就是有。不过,人多少都有点的心理问题,也不必太在意。”
陈文迪好奇地问:“你也有心理问题吗?”
许卓笑道:“当然有了。你看不出来我有点强迫症吗?”
陈文迪一怔,忍不住笑了:“真的。你有强迫症。”
许卓说:“我现在好多了。以前合租的时候,为这种事还和室友吵过架呢。”
那一瞬间,陈文迪突然很想和许卓多聊一会儿。她想告诉他:其实她并不是害怕父母,而是更麻烦的顾虑。这顾虑起源于多年前她的一个谎言,现在回头看,也觉得当时的心态很可笑。可当时就觉得必须要那样遮掩,结果到了现在,还要为此遮遮掩掩。
这些年,她有太多无法告诉他人的烦恼。有些烦恼说出去,就仿佛将刀柄交给了他人,早晚会成为回头伤害自己的利刃。可在很多个委屈的,无助的时刻,她也曾经多么想有个可靠的人,能听她说说话。
她试过鼓足了勇气找心理医生。可是去了几次,总觉得是隔靴搔痒。她不信任对面那个陌生的医生,并不敢把真心话说出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许卓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或许是因为第一次面对他,就不得不将自己整容的秘密对他和盘托出。
她试探着问:“你开车了吗?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许卓笑道:“不用了,我就住附近,走回去就可以了,正好还锻炼身体。”
她怅然若失,又如释重负。当然不能真的跟他说自己的秘密了。人生大忌就是交浅言深。何况人家还是个有妇之夫。偶遇时说笑几句是一回事,真的约了坐下来长谈,那也太不明智了。
她想赞许自己做了对的选择,可是心里总有点失落。出来时仍然堵车,她的思绪飞到遥远的东京。在一个多年以前并不存在的时空里,年轻的她真的上了一个东京的语言学校,而且同学里,真的有一名品学兼优的男同学,他学习认真,说话直来直往,进了教室,会把书本整整齐齐地放好,犹如用尺规画过线。
他有点愤世嫉俗,偶尔也会抨击一些不良现象。这让他显得有几分傲气,因此,她偶尔问他一些学业上的问题,他的耐心和善意就会显得格外珍贵。不像那些见了她就笑开了花的轻浮男生,他们的殷勤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荷尔蒙。
每次去上课,想到班上有这样的同学,总是会开心一些。当然这远远不是钟情,更谈不上要证明自己的魅力,或是急着俘获什么优质男人。因为她有足够多的支持与爱,早就决定要好好地享受这段闪耀的岁月。即便是未来与他有什么可能,她也希望这过程足够长,能够填满一整个青春……
不知不觉中,陈文迪开到了小区。熟悉的保安对她行礼,一声“赵太”将她拉回现实,如同打碎了一场金色的梦境。回家见到吴静,突然想起吴静离婚时那幼稚的精神出轨,第一次觉得有了点共鸣。她想和吴静聊几句,没想到吴静一开口就是要加薪,不满足的话,就要像个变了心的渣男似的,对她“出轨”了。
陈文迪没想到自己发掘的人才这么快就被别人看上了,她知道高知保姆的价格,何况又是吴静这种真正会带孩子的中年高知保姆。但她给的薪水低,也不全是因为欺负吴静不懂行,实在是也有她的苦衷。
赵洪建的消费观有时大方,有时抠。买东西大方,花钱越多,越显得上档次。但是雇人就抠,工资越低越好,这样才划算。金阿姨的钱他就嫌多,每次陈文迪跟他说要付钱了,他都皱眉说一句“她不就做个饭,打扫一下卫生吗?要这么多钱?”。
说了一次又一次,仿佛得了失忆症,每次都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笔家用。
而且,他一直对甜甜的教育不上心,总说女孩子早晚是人家的,不愿意花太多钱请什么家庭教师。
所以,招聘吴静时,陈文迪吸取了教训,想出了假装招助理的办法,就是为了让这份工资从公司走账。
此刻吴静提出加薪水,她只能先从自己的私房钱里出。
她想了想,试探地说:“你这个职位我们走的都是正规聘用流程,我这边其实付出的成本是很高的。而且,公司给员工涨工资,还得跟我老公商量,可最近他又特别忙。现在我能直接做主的,就是每个月多给你五千块钱现金。过几个月就是年底了,到时候我给你发双倍奖金,你看好不好?”
她担心吴静觉得不够,又说:“俗话说得好,做生不如做熟。你在我这里,周末去看孩子,我都把车子给你用。别人家就算给你钱多一些,这些待遇,也不一定有呢。”
一说起借车子的事,吴静确实感激陈文迪。而且,秦总一看就是个管理严格的女强人,她也有点发怵。她在心里算了算账,觉得也不错了,就同意了这个数目。
就这样,吴静顺利地把自己的薪水谈到了一万三,外加周末可以开陈文迪的车去见自己的女儿。她突然发现,这是她人生第一次谈加薪。
吴静满意而去,陈文迪却心烦意乱。她尽量不想动用私房钱,但赵洪建肯定不会同意这么大幅度的加薪。而且父母过来,也需要大量的钱。上哪儿去搞这么一大笔支出呢?
突然之间,她想到了关大竺的“白沟爱马仕”,顿时眼前一亮。这些天她仔细观察,觉得关大竺和赵洪建之间,应该也没什么。说起来,当初若不是关大竺跑到东京去探望,她也不会和许卓假扮同学,两人也不会成为朋友。现在,她刚刚为钱发愁,关大竺又无意中送上了套钱的好办法。
这女孩子,说不定倒是自己的小福星呢。
陈文迪的心情轻快了很多,晚上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恍惚间,她回到了手术室,躺在手术床上。许卓在给她做手术。他的声音温和而稳定,对她说:“有我在,别担心。”
然后模模糊糊地,梦中的时间又跳跃到了下一个场景:许卓检查她的脸。他的面孔离她很近,细细地看着,用手抚摸,说:“你很美。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了。”
她听见自己对许卓说:“那我还可以见你吗?”
许卓对她笑了:“当然。你不是我的学妹吗?”
他的脸几乎贴着她了。她的心狂跳不止。可是突然之间,不知道哪里传来了恼人的噪音。诊室的门开了,一只猪跑进来,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接下来,一匹马又进来了,打着响鼻。然后是公鸡,猴子……
许卓消失了,她一个人在诊室里,烦躁地大喊:“这是谁家的猪没看好啊?”
可是她喊不出声,也没人理她,急得她满头大汗。挣扎之间,她醒了。那些古怪的声音却没有停。它来自她的身边,赵洪建仰面躺在床上,张着嘴,发出古怪的鼾声。一声高,一声低,中间还有一些奇怪的声音,宛如千军万马,又好似交响乐团。
陈文迪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他以前并不打呼噜,最多偶尔睡得太沉,有轻微的鼾声。
原来男人的衰老,就在这一晚上,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