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反应过来:“多年未见东陵人,臣妾一时失仪了,还请娘娘莫怪。”
皇后宽厚,并未责怪,让侍女在她下手加了椅子,随她听经。
无相法师便继续讲经,似乎没有认出我。
是啊,十二年了,很多事情都变了,如今我已经是孩子的母亲,没有认出是再好不过的。
无相法师是德高望重游方救世的菩萨,青珠是永和帝宫中的德妃娘娘。
“慈悲慈心亦非心,无心慈悲是真心……”
无相突然抬首一望,我心中突地一跳,意识到他在看我!
他双手一合,深深伏拜下去:“我佛慈悲。”
我这才意识到他讲完了。
他如今眉目低悯,宝相庄严的样子,像个慈悲的佛陀。
我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只是站起身和皇后一起还礼:“阿弥陀佛,法师辛苦了。”
我没有离开白马寺之前,无相也曾游方过的,他游方回来之后心情不是很好。
隔着院墙我也能听出他心中的苦闷。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殿下,你说我能度众生呢?”
我笑着问他:“怎么不能?你自幼学医,施斋义诊,活人无数,怎么不是度众生呢?”
他在那头摇摇头,然后意识到我看不到:“我看到为富不仁者欺压百姓,看到边境摩擦十室九空,看见瘟疫横生,我却无能为力。我做的事情其实很小,我度不了众生。”
他说:“青珠,我皈依佛,皈依礼,但其实我能做到的很小,我兴许求不到我心中的大自在。”
他许久没有叫我青珠了,我问他:“无相,你在为世人之痛而痛吗?”
他不答我。
我问他:“我长高了,我能从这墙翻过来了,你要带我去看看山后的桃林吗?”
无相回答我说:“青珠……”
“我佛慈悲。”
自从女官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山后的桃林,明明它离我这么近。
在我年幼的时候都只用一刻钟就能走到,但是我再也没有去过。
那一日我无比想去桃林,无相却告诉我。
“我佛慈悲。”
听完无相讲经,皇后心情好了很多,她多年无子,多少还是难受的。
只是从小受到的教导是忍耐,贤良,不抱怨。
于是她总是忍着,在毅儿出世之前,羡慕地看着其他妃嫔怀里的孩子。
她有时对我说:“青珠要是是我东陵的贵女就好了!”
我懂她的意思,但是韦后还在,如果我是东陵的贵女,毅儿未必能活。
往后的日子里我常常去给皇后请安,常常会遇见无相。
有一次竟然遇见了永和帝,这个大了我十岁的人,因为多年勤政又不肯好好休息,有些病弱。
他见了我:“朕每次来找皇后,十有八九会遇见德妃。朕天天在前朝辛苦,倒是你二人过得比朕还要潇洒捏。”
“皇上说的什么话,妾打理这偌大的后宫,怎么就潇洒了?”
皇帝连忙告饶,直说自己说错话了。
我笑道:“这样说反而是臣妾最是清闲了,陛下娘娘忙碌时我在逛御花园,等到陛下和娘娘闲暇,我便带着皇儿蹭饭来了。”
皇后说:“本宫正要说你呢,本宫都快忙死了,看你在本宫面前晃啊晃,中午了还得管你们娘两一顿饭。毅儿的饭钱本宫不要,你这当娘的可得出点血。”
私下里皇后没有架子,我连连叫穷,要给孩子留点娶媳妇的钱。
4
韦太后不是皇帝亲母,多年来一直把持朝政,如果不是永和帝多年来殚精竭虑,费尽心思,勤政爱民,如今这江山未必姓凤。
如今前朝两人分庭抗礼,韦贵妃又在去年难产死去,皇帝想要一个人趁此机会辅佐皇后收回后宫权柄。
我和他一直是合作关系,在东陵也没有根基,与前朝没有牵扯,所以我不能拒绝。
永和帝原是想要和仪妃合作的,因为在他看来,仪妃更有勇气更加豁的出去,作为庶出公主更加渴望权利和地位。
仪妃也确实厉害,在皇帝与我合作之前,几乎把韦贵妃咬的喘不过气来。
那段时间我的日子很难过,如果不是有皇祖母给的丰厚嫁妆和每年皇伯父的书信问好,又在民间素有名声,可能早就被玩腻歪的金銮弄死在了这深宫里。
我从来没有想过找皇后或者韦太后主持公道,我知道我如今的待遇也是皇帝给仪妃的报酬之一。
但是因为我特殊的身份,恨我又不能杀我,仪妃对此不是很满意。
皇姐衣着华丽,从头到脚都是时兴的玩意儿,一如当年淑贵妃得意时,整个南朝的珍宝如同流水一样送进她的宫殿。
她好心在冬日给我送炭来,我也就伸手接下,无所谓她高高在上的得意模样。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她升了位分,如今是贵妃,比韦皇贵妃只低一级,一如她母亲当初。
韦贵妃背后是韦氏和韦太后,仪贵妃背后是南朝又正得宠。
她二人得宠多年却没有子嗣,我就知道一件事,皇后确实是宽厚又心软良善的,但是皇帝不是。
我不在乎后宫中的风云有多少皇帝的意思,只要皇后一直对我心软,他也一直愿意给我和亲公主的体面,不过是忍受一些气罢了,并不会对我有多少影响。
我唯一担心的是等到韦氏倒台,两国的友谊能存在多长时间,我的体面能维持多长时间。
后来韦贵妃怀孕这件事我还很惊讶,仪贵妃被禁足又削位份为妃,整个后宫都议论纷纷说东风压倒了西风。
这个时候我就开始掐着日子算,直到韦贵妃生产难产,我就知道,来了。
这天我在常去的湖心亭遇见了永和帝,他正在画画,但是我觉得他更像是钓鱼的姜太公。
我向他请安之后,他示意我磨墨,又问我这么多年来在东陵宫里是否待的习惯。
“臣妾自幼随祖母在寺庙清修,过惯了清苦日子,知晓世上有很多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如今在这宫中,吃喝不愁,受百姓供养已是大幸,何来的习惯和不习惯。”
永和帝沉默了一会儿,我也沉默着给他研墨,他桌上似乎是画的一个人像,还没画好,瞧不出是什么人。
“朕以前听仪妃说你入宫之后也常常念经?”
我知道原话肯定不是这么好听。
“可曾祈祷什么?许下愿心?”
我知道他话中有话“妾如今日日在还愿。”
“爱妃觉得,向神佛祈祷有用吗?”
我垂着眼,永和帝的画快画好了,画上的人很眼熟,是我。
“臣妾听闻皇后娘娘宅心仁厚,所以也常常向皇后祈祷。”我垂着眼,像是这宫里其他女人一样温柔恭顺不多言不多语,端庄到了无趣。
“那你常常祈祷些什么?”
我回答“常常祈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两国交好。”
他的画还没有画完,将画笔往盘边一放。
我能察觉到他在审视我,尖刀一样的视线将我从头到脚剥开,似乎想将我里里外外看个清楚,难言的窒息感死死的掐住我的脖子。
褪掉病弱和温和的伪装,韦太后希望他安宁永和,但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帝王想要的从来不是安宁永和。
其实我也不太在乎安宁永和,但是曾经有一个人似乎在我面前发下过这样的宏愿,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于是这也就成为了我的愿望,我在初次承宠的时候将这个愿望告诉了永和帝。
这一天起,我就成为了他牢固的盟友,只要我一直是和亲公主,我就如同皇后一样不会背叛。
曾经仪妃也是他的盟友,但是仪妃和亲之前的疯狂和之前得势的狠辣注定永和帝不可能十分信任她。
多可笑,仪妃曾经的狠辣帮他处理了多少他想处理又不得不忍着的人。
如今需要一个宽厚温和的辅导者,他就想起我来了。
同样是一个背后和东陵前朝没有牵扯,但是身份又足够让韦太后不敢过分为难的和亲公主。
就这样,我平平顺顺的待到了如今,成为了宫内唯三有儿子傍身的人。
韦淑仪如今是韦嫔了,有了个公主傍身,前些日子又收养了母族不显的二皇子为子;后宫的风波总是不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