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此刻夜已深了,窗外下着大雨,雨水滴落在屋檐上,也留在窗沿边,豆大的雨珠几乎要渗入屋内。
我端坐案几之前,提起笔,心中思绪万千。烛火微弱,借着光展开画卷,我停下手中的笔。泛黄的纸页混合着羊毫染墨的气味,回忆如同潮水冲破了河河堤,从前种种,有意的,无意的,被我深埋于心,或随着年岁日久,确已模糊的记忆此刻都再也无法抑制。
我缓缓展开手中的画卷,这幅画是一位友人从明州商人那里买得,转手入我手中。那幅画的笔法相较于历代名家,实在是稚嫩拙劣,无论是色彩运用,还是落款题字几乎是毫无讲究,但细看之下,却有意外之喜,似乎难以相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倒也不是喜欢这画的璞玉未琢,若挂于家中,实在只有私室可供其容身。只是这画令我想起多年以前的一位故人。
画上有一女子凭栏独对沧江斜日,脉脉花疏,数枝胜绝,伊人清铅素靥,柳眼梅腮。
历史的寒风,注定吹散昨夜的星斗。那些不知忧愁,载歌纵酒的青春岁月早已消逝,空留白发三千丈。
起笔此书,乃是多年以前的想法,只是多年来我沉浮宦海,早已长满了白发,谨小慎微,才得以在乱世中保全。
不知是谁曾经对我说过,历史是残破不堪的墙垣,天下百姓熙熙攘攘,为利夯成墙基,而我等同侪,空有些愤愤不平之志,为情也好,为抗争这世道之不公也好,不过也只是这墙上剥落的泥点。数十载光阴匆匆流逝,犹如流沙,从指缝一端倾泻而下,在另一侧堆叠成塔。
我翻开被我封锁在书橱中的多年前从那几位故人手中收集而来的书稿,决心将他们整理成册,以免当我回首往事时只觉碌碌一生。也算了却平生的心愿,圆了年少时一句赌注,一个玩笑似的承诺。当我开始起笔,泛黄的纸页被钟声掀起.....
大历至建中年间,我这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时光,我年少的意气风发,我初心的萌动,无数次的离乱和困苦,磨砺了我的心性。我的故友,有的已是后世之人难以望其项背的贤臣,而剩下那些昙花一现却消散在历史洪流之中的,我却更想将他们的故事讲与众人听。
唐大和元年颍川白某
倦客归———(一)摽梅
雾迷春日郊,酷似雪花飘;众人皆错觉,原是落梅涛———梅寻川
光仁天皇宝龟七年四月
那是仲春时节,清风摇起细柳。瀑布从高山之上倾泻而下,形成一道连绵不绝的水帘。沿途激起的水花在空中停留片刻,就与周围山间朦胧的雾气融合在一起。落地的水势分为几股,化作涓涓细流。或淌过山间的石头,将他们的脑袋再度磨平,经年累月,有的石子已被凿穿,上面留下深深浅浅的小洞。
或顺着没过鞋面的蒿草,百合花的花瓣流入花心深处。泉水泠泠作响,水汽溯流而上,爬上我的衣袍,忽而使我的脖颈感到一阵寒意。
“过几日我们就要回唐了,寻川,好好准备一下。”阿耶面向我淡淡说道,许是平日诵读经文,他说话向来如腹语低沉。“带上那把琵琶。”他转过身,我知道,这是命令。
故乡?回到从七岁之后起就再也没有见过的故乡?
我曾无数次在阿耶送我的大唐画家的画上贴闻端砚墨水的独特味道,也曾用手指顺着水墨树枝不断向上生长,直到在我的心间开出朵朵梅花。故乡在我的梦中是没有颜色的,我只记得有很高的城墙,巍峨的高山和宽广的河流,但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大唐,只是从管中窥见的万千碎片中稀松平常的一角。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云层倾泻而下,我才发觉阿耶的僧袍早已遁失在静谧的树林中。
我回到卧室中,木屐的踏声唤醒了清晨的疲倦。额发前插着木梳的日本侍女替我拉开格子窗。我思索了许久,终于走进那间厢房。我拉上格子窗,任凭晨光为这件灰蒙蒙的屋子涂上色彩。阳光将堆放的木制品勾勒出金色的轮廓。我望着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光照着我的眼眸,露出淡淡的一圈棕色。
“啪嗒”一声闷响,我终于还是打开了那个闲置已久的箱子,尽管我不愿打开。
我看向侍女刚端来的黄铜盆,盆子撞击地面而产生的圈圈涟漪渐渐宕开,而后,露出了我的面孔。那是一张白皙的面庞,但并不透彻,而是带着些干滞,像敷着铅粉那般。修长而浓密的柳眉带着杂乱,一双狭长的眼睛略微紧挨着眉毛。
记得小时候女房总喜欢将我的眉眼比作溪边草丛中掩映的卵石。每当我因为惊慌而睁大眼睛便如圆杏,而其余时候则更为狭长。
我将布打湿,轻轻擦拭那把琵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它,甚至在那一瞬间我的惊讶让我的手险些承受不住它的重量。
我的手指穿过根根琴弦的下方,像失明的游鱼穿过摇曳的泷川水草。
琵琶来自我的故乡,它上面的螺钿纹饰极其精美且艳丽,正面是乐师骑着骆驼弹琵琶的景象,背面则镶嵌了极为华丽的百花纹饰。
这是我阿耶的宝贝,他曾跟随大唐宫廷中的乐师学习琵琶,在那样开放而包容的年代,人们似乎并不以百工之人为耻,也因而造就出《霓裳羽衣》、《七德舞》、《庆善乐》这样不朽的华章。我当然明白他多年的殷切希望,可我真的可以完成吗?
咸涩的海风,茫茫的海雾,干裂的上唇常带着血,发梢都染上了海盐的味道,遣唐的船上看不见鸥鸟,一切单调而乏味。
两个月的日子我常抱着琵琶在甲板上游荡,海风吹起我的衣袍,压抑而迷惘的感觉最令人窒息。历经一路波折,我终于来到大唐。这个绮纨之岁曾令我魂牵梦萦的东土。
唐大历十一年六月
我刚下甲板,将罩衫和裙摆提至脚跟,双足还未落稳,便迫不及待地在记忆荒原中搜寻,我顺着记忆之藤一路溯流而上,不放过一丁点儿蛛丝马迹,可是记忆就像贫瘠的土壤,早已板结成块。
我只想起那年烟合祥九陌的长安灯夕,那一盏盏整齐的八角琉璃宫灯,上面用极细的苇杆笔勾勒描绘的图案早已随往事淡去,但远处贩夫走卒浑厚的吆喝声,塞外商人的阵阵驼铃,章台柳巷的婉转低语却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异域酒姬怀抱的淳洌美酒,宝马香车中的缭绕熏香无不在一点点侵蚀我苦涩的味蕾,记忆如匣中跳珠,奔涌而来。
这是长安。长安是王家铁器的淬火宝剑,是上巳日水边丽人撩起裙摆而扬起的水珠,长安忽而在婆婆针脚绵密的鞋底,顷刻又藏进颁正坊鲜美多汁的馄饨肉馅中。
长安是四通衢上的满街宝马卓香车,是胡玉楼中不羁才子的“饮如长鲸吸百川”。所有百舸争流,万国来朝都在诉说者同一个声音:“到长安去!”
“到长安去!”我在心中默念。但随即滚落的大颗汗珠让我明白,让我面色红润灼烫的不是冬日长安的温暖烟火,而是盛夏明州的湿热暑气。我只得拖着空空之腹与疲倦之身往城门走去。
仔细检查我的关牒后,守城官兵问道:“娘子姓梅津,莫不是东瀛人氏?”
我笑道:“我本随父汉姓梅氏,开元二十二年,家父被玄宗派做译经师跟随遣日使到日本招提寺传授佛法,我便在异乡诞生。出生后阿耶被当时的天皇赐姓为梅津,我也因此在日本有了新的姓氏。此次回乡也是与阿耶一道,只是他在上岸时被征召前去长安面圣,就与我分开。”
“令尊竟然是遣唐使。可为何今年的遣唐之事不像往年那般盛大?”
我无奈一笑:“我们的船只在琉球附近遭遇了海障,于是就走散了,其余使者的船只应该不出一月就会到达。”
我正要再询问旅店,那官兵就忙着检查后面一位军爷的过所,我也不好再打扰。只得漫无目的地朝着城中走去。
回想起上一次来明州是在我七岁时,大概是永泰的最后一年,到了那年十一月圣人便改年号为大历,一直沿用至今。
那年我随与前一次遣唐使藤原清河大人一同来唐,我们的船队将要离开时在明州短暂停泊,补给之后便出海东渡了。因此,我那时并没有时间驻足欣赏。但是现在我却有充裕的时间畅游于此。可是今日的明州与我记忆中的已相去甚远。
那独属江南的烟柳画桥,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清脆声响的鹅卵石路,都已不再看到,自从大历年间对于匠户的管控松弛后,各州道间的贸易更加繁荣。大街上人们熙熙攘攘、接踵摩肩。
我想起父亲让我寻觅藤原清河之女熹微的事,可天色又逐渐昏暗,我的肚子咕咕作响,扛着包袱的肩已经发酸,好吧,也许只是单纯觉得找到前遣唐使多年不见的女儿也不是一件易事,总之只能先找间客栈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