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向东行(二)
松后追轩冕2024-06-09 10:333,549

  燥风阵阵,虽然身处江岸,却仍然难挡七月的暑气。随着远处毕市的鼓声,风把我的衣襟裙摆吹起,不知怎的,我竟顿感凉意,赶忙将飘动的披帛掖好。夏日的傍晚,燕雀的狂噪穿过暮霭,在天空回绕。眼前,一位清瘦的郎君面对着落日余晖,手中的折扇半开,若有所思。

  渔舟唱晚,摇橹的声音已经渐行渐远,浪花拍打岸边的声音却仿佛就在耳边。我来时了解到最后一班船只应当在前半个时辰便已开走。由于途中帮助了一位去东都赶考的学子找回丢失的文碟和书袋,我错过了渡船的时间。

不过距离阿耶交代去长安教坊练习琴艺的期限还有一个月有余,我可以顺道去洛阳大安国寺把阿耶这些年在日本考察的记录编译的经书带去,一切都在计划之内,时间还算充裕,明日一早再出发也不迟。

看着那位年轻郎君还在徘徊不前,我已猜到他应该也是位错过时间的倒霉蛋,我打算主动上前提醒他一下。

“这位郎君,现下是酉正了,这最后一班船应当在半个时辰前已经开了。早些找个旅馆歇脚吧。”

那郎君从沉思中惊醒,看着我,可谁知他站的滩涂岩石太过光滑,脚下一滑,蹀躞带上的钩子钩住了我腰间香囊的垂穗,我想要拉住他,却被往他身上带。最终随着啪唧一声闷响,我和他结结实实地摔在了一滩烂泥上。

“你好重啊,大乌龟,起开起来!”裙摆上大半粘了污泥,鞋袜也都浸湿了,他的书筐还盖在我的脸上,竹编磨得我脸痛。

“抱歉….”他回头看向我,近的彼此的呼吸都可以听见,他的脸上闪过一抹绯红像火烧云一般,只见他背过手护住他的书筐,羞赧地快要钻进石头缝里做寄居蟹去了。

我这才发现我俩已怪异的姿势交叠着,我的脸盖在他的胳膊底下,腿却压在他的身上。我俩赶忙站起来。

“当心!”他正要起身,脚底却踩到了我的披帛,被绊倒了,差点要梅开二度之时,我眼疾手快拉住了他。可不幸的是,他背上书筐里的书有一半掉在了水洼里,我实在来不及去接。

他顾不上和我抱歉了,慌忙去捡书,我也加入进来,一边检查我的失物。感到身上有奇怪的凉意,我低头看去,果不其然一片雪白,兴许是被他的钩子划破了,裂了一大片口子,约莫是不能穿了,我用手和散下的头发护住。

此刻,小郎君垂着头更像一只乌龟了,有些哽咽道“此次去东都赴试屡遭波折,难道我真是不适合科考之人吗….”

我拍着他的肩安慰:“你也别太担心了,我刚才瞧了一眼,里面没有文碟,大概是些平常的书吧,四书五经?你是赶考的学子想来这些知识都是自小学起,在基础不过了,对你而言早已烂熟于心了,不必太过慌张。而且你看,你掉的地方是这滩涂上少有的干净水洼,上面大多是水渍,只有少许泥沙。你回去干脆找间酒肆歇脚,叫掌柜的把书拿去冰窖里冻一晚上便可以大致恢复原样了。”

他正要起身谢我,又匆匆回头,一副非礼勿视的样子,想解开身上的披肩,却又看到污泥而犹豫。

“不必麻烦,回去的路也不远,我遮得严实些也没人注意,此后丢了便是了。谢谢你的好意了。”

“丢了可惜,我瞧着娘子身上的衣裳是上好的蜀州锦,做工细致,娘子可以找间裁缝铺子修补。”

我有些意外地看向他:“没想到你一个书生还懂这些,观察的挺细致。”

“乌龟不敢细致,祝女施主顺利渡河吧。”他打趣地学着高僧将左手竖着,更为滑稽,我不仅破涕为笑,心情也好了大半。

我冲他笑了一笑,踉跄着站了起来。裙摆、鞋袜都已经湿了,衣服垂在地面上,每走一步。脚下就有啪叽啪叽的声音。“对了,此物也是娘子的吧,娘子别忘了。”他将我掉落的香囊递给我,我擦了擦表面的泥沙,把它护在手心。突然远处有船桨划着水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了。

  “船家!”

“这位小郎君,你是要坐船吗。”

“是了。我正要去洛阳,可是半个时辰之前已经是最后一趟船了。”洛阳!我在远处听的不甚清楚,但是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了这个地名。洛阳,也就是大唐的东都,我要去的安国寺便在此处。我慢慢走上前去。

那船夫看见我,问道:“这位娘子也要一同去吗?”

  我点了点头。那小郎君也转过来看了我一眼。“既然二位都顺路,那我正好可以载你们一程。现下风顺波平,是最适合上路的了。”

  “可是你这艘船这么小,如何能去洛阳,那可是要一个月的路程呢。”

  “你傻呀。”见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自然是先送我们过岸,然后再走陆路啊。这独木舟怎么能在水上行驶一个月呢。到了长江上游水势可是很急的的呢。不是有首诗写什么瞿塘艳遇?”

  这回那郎君却笑了:“是李太白的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哎呀,我小时候不在这长大,读的诗有限嘛。”我半转过身去,用手拨了拨头发以掩饰尴尬。真是的,怎么能光想着艳遇呢。

  我的余光却突然瞥见那船夫的眼神飞快地扫了我一眼,有些锐利,我和他的眼神不期而遇,他迅速躲开,我将手上的玳瑁嵌玉镯子拢了拢,用袖子掩住,他有些闪烁地看着那郎君又道:“是了,二位到对岸之后便可以换乘马车或者直接骑马去。”

  那郎君却也不知如何是好,或许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他还是想走水路更快些。我便对他说:“那些大船走了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最少也得等半个月了,这些大船都是一整船谋利的,最近也得去到金陵才能回来。与其等,不如走陆路,虽说是慢了些,可是总是能到的。你想想,你每天住店和用饭得花多少钱。”

  这下,他点了点头,算是被我说服了。

  “有劳船家了。”我便跨步登上了船,那船家虚扶着我,我侧身看了一眼,船夫是一个晒得发黑的中年男人,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有一片斜状的厚茧,右手虎口处有一道凹下去的印子似乎还延伸到我看不见的掌面。

  这时,那船夫突然大叫道:“娘子的衣裳湿了,要不到先船蓬里头避一避,这舟行水上,风浪大是难免的,现在有快要入夜了。好在过岸是很快的,明日清晨便可到了。”我点了点头便到船舱里去了。

  这个小舟的船舱十分简陋,里头有股发霉的味道。最外侧的桌子上被擦的发亮,尽头黑漆漆一片。船篷破了一个大角,要掉了下来。里面窸窸窣窣的,似乎有老鼠或者别的什么爬行动物。我坐在凳子上,船摇摇晃晃的。正当我趁着没人,脱下鞋子准备倒里面的泥沙时,那尽头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我定睛一看,是一个约莫比我小一些的女孩,皮肤晒得和那船夫一样发黑,但是五官却不像那男人,而是更为精致一些,一双黑玉般的眼睛,瞳仁很大,滴溜溜地转,令我心中更为戒备。“姐姐在外头等了那么久一定渴了吧,要不先喝一点解解渴。”

  她越靠越近,我默默地将脚踩回鞋子里,“啊呀,姐姐身上湿了,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去拿件衣服来。”他说这话时还匆匆扫了一眼我的水。若是平常人或许觉得这个小娘子古道热肠,可我就觉得还是离远些好,心中总是打着鼓。

  “不用了”看着她霎时间钻进船舱的最深处,我大声说道,船壁都都荡出了回声,船舱里头却如同死寂一般。我带着那盛满水的杯子出去,没想到发生了令我更加迷惑的一幕,只见在夕阳的余晖照射下,这杯子里的水混合着粉末状的东西,不断地分离着往上飘动,但是我也不太确定是否是水质浑浊的原因,毕竟整艘船都十分简陋。

  我赶紧把水往江里一倒,一转身,那郎君便朝着我走过来了。那郎君没有说话,我们眼神交汇着,似乎都在彼此打量着对方,那郎君皮肤很白,面颊处粉粉的,还有些汗水,个头并不算太高,但因为有些清瘦,所以看起来很笔挺,头发半束半披散着,带着白玉做的发冠,但身上却穿着很普通甚至有些暗淡的白色袍子,裤子是鸥蓝色的,宽大更显他的清瘦。他用手拦住了我的杯子,我本能想要闪躲,这船上的怪事太多了,不到过岸,我都不能完全信任他和船上的其他人。

  我握住他的手腕,他没有挣脱,反而都在我的耳边低语道:“别喝,这船夫似乎有鬼。你看他的手。”

“他曾是马夫。”

“而且这茧的排列形状,普通的马不用这么大的劲,只有在军中常年驾这军马才会有这样的茧。或者说,是帮官府养马的马奴。最怕是….”

“囚徒。”

我余光看见那船夫站在船头回望我们。他往后站,又问:“船舱里面有没有什么异样。”

我摇了摇头:“里面的味道很不好闻,我们还是坐在船尾好了。”我抽身走了,将杯子往他手中一塞,他顺势进船舱里。

  我则在船尾坐下,云蒸霞蔚,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余晖倾泻在我的发丝,目对鱼鸟,水木明瑟,只觉风月无涯。

江水像玉带一样缭绕流动,流光金灿灿的,像阳光照在华美的丝绸上一般。微风吹拂,我浑然不觉凉意,只感到心旷神怡。那郎君在前面攀着船沿,金色轮廓勾勒出他清秀的侧脸。

  远处的鸥鸟呕哑叫着,“青天碧水,天水相接,上下浑然一色:彩霞自上而下,孤鹜自下而上,相映增辉,真是.....”

  “落霞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我并不懂很多诗,但也知道王子安胸中万卷,纸落云烟,气凌云汉,字挟风霜,只叹天妒英才,又庆幸他早已一字千古,后辈英才也只有望尘莫及的分了。

  “如此美景,手中竟没有匏尊,真是遗憾啊。”我笑道:“话不是都说:一个待咏月嘲风,一个待飞觞走斝.....”

  他看着我也笑了:“那娘子是江上清风,水中孤月了。”我摆了摆手:“我不是风月,风月比我痴。”

“好一句风月比我痴,在下河东裴春渡,敢问娘子之姓。”

  “长安,梅寻川。”

继续阅读:第9章 向东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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