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向东行(三)
松后追轩冕2024-06-09 10:443,256

  洛阳柏府

  七月虽已被称为孟秋,但却仍旧炎热。而且北方的炎热常带着干燥,空气中仿佛漂浮着颗粒状的东西。

入夜时分,登楼东望,伴着宣布闭市的鼓声,东西坊市的人们收拾摊铺,结束劳作的声音也显得特别悠长,又带着满足。

  柏穿杨坐在藤椅上,四周围着纱帐。绿树的树荫一直垂到画檐,她身着轻绢夏衣,手执罗扇,抬头若有所思。

眼前是万家灯火,向上是高高的望楼,风吹古树发出如晴天之雨的声音,微弱的月光照在平整的沙地上,犹如青霜。

  禁夜的规制似乎比先朝松弛了许多,夜里来来往往的金吾卫也减了大半,如今之世,已有许多人趁夜做着小生意。

  柏穿杨偶尔会想,如果国朝彻底放开禁夜会怎样,这夜里开的集市要叫什么名字呢?夜市?以往的老百姓为什么没人想过这个问题呢,就像她总是困惑为何到了前隋才有了以考试选官的制度,难道秦汉魏晋的人们从来没有想过吗。

  但她突然就有些难过,即使本来不需要难过,但她还是觉得鼻子一酸,替今日前来“进孝”但因为少了粮食和猪肉而被大伯母大骂的佃农难过,又进而替被苛捐杂税压弯脊背的平民百姓难过。

  以前上街时候和阿娘一起坐在车子里,阿娘坐在窗边,沿街全是看着抱着孩子行乞的妇人朝马车挥舞着手。阿娘总是迅速地拉下车帘,一边往我身上靠,一边又偷偷抹眼泪。

  而常常这个时候庶妹柏泊岩总会大声呵斥马夫让他驱赶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虽然是妹妹,但她总是笑自己经常有很多不一样的想法,一些五姓之女不会有的想法。泊岩看似豪爽如男儿,实则却很会因时度事,然后默默地选择一个有利的位置旁观。

  楼下是小厮们洒水的声音,她转了一面身,想躺下休息,这时,一团人影闪过,紧接着楼边高高的山坡上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摩擦声,还有令人压抑的闷响。她正想靠近一看究竟,但北边却突然来人把她唤走了。

  船上

  已是入夜时分。流水潺潺,但我知道已到江心,这里的水深不见底,而且总是暗流涌动。漩涡像永远不会厌饫的水兽潜伏于黑暗之中,伺机而动,在不经意间张开血口。四周烟雾迷蒙,云雾把山挡住了一半,烟岚霁岫,水天相接。远处和身后几乎只能看见点点渔火,而且都是来自遥远的两岸。天地一片死寂。

  “娘子,再往下夜里的风要大了,你还是回船篷里休息吧。”

  “船家,那里头的小娘子是你女儿?”

  我指了指船篷里头,那女孩儿探出头来,“是啊,她已经准备好了被褥和一些温热的米酒,二位要是不嫌脏就揩一揩喝了吧,都是地里的麦子,可暖身子了。”

  我和裴春渡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他的想法如何,但那杯酒是无论如何也喝不得的,我敢确定先前那杯水里也被加了什么,或许是迷药。总之看我丝毫没有晕弱之状,那女孩本躲在船舱里的也出来和那船家交谈了。

  我对着船篷里头说:“我不怕冷的,况且我的裙子还有些湿,正好借江风吹干了,若这样躺进去恐怕会弄脏你们的被子。”说完我也忍不住有些想笑,这整个船舱都散发着酸臭味,这个理由估计他们也不会信吧。

  那女孩讪笑着,眼中闪过一丝寒意。不再管我,只招唤着裴春渡。裴春渡似乎从她阿耶口中得知,她之前有个兄长,几年前含冤入狱,未能等到昭雪之时便在狱中受尽折磨而亡。想来她的阿兄和裴春渡一般十六岁年纪,因而那小娘子对他的戒备并不太深。

裴春渡从船头向我走来:“其实你也不必如此谨慎,我瞧你湿衣裳一直没换,夜里风本就大,你这样染了风寒可不好受。你还有没有换洗的衣裳,你先去换下,我把这二人支开,在舱门守着你。”

  我和他对视一眼,“哦对了,把你的包袱给我,和我的一并放在一起吧。放在外面若那壮汉要劫财,我想你定不是他的对手。”他递给了我,我便进船舱里去了。

  “哎哟,我差点忘了,我的鞋袜里头还有砂子呢。就说怎么这么硌脚呢。”我故意摆出很夸张的动作,脱下鞋子就开始扣着椅子猛抖起来。里面的细沙子被抖的漫天飞扬,小石子掉了出来落在了杯子里。那小娘子看着我,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嫌恶,但她只是反反复复整理着被褥,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我走向她,趁她背对着我忙活,我迅速地将刚才偷偷掏出来的裴春渡的东西塞在我的枕头中间,再用破棉絮压好。身在异乡,我难免怀着戒备之心,裴春渡此人看上去是个士子,却与那诡异的壮汉相谈甚欢。方才一方谈论他也言明要去东都面圣,这文碟对他有大用处,我留着一手,若后有危难,也算手有筹码。

“云鸢,我听你阿耶说你从小最爱看志怪之文,我这书筐里啊也有不少,你别在船舱里呆着了,来我身边,我读给你听。”

裴春渡在船头招唤着那小娘子,我忍俊不禁,真是个有意思的书生,进京应考还带着志怪杂文,倒也不算完全的榆木脑袋。那小娘子站在我身边,低头看着我,我慌忙闭上眼睛,她正要出去,又回头确认了一下,对着船舱外头喊,“可是郎君我瞧这位娘子身上的衣服胸口破了好大一道缝,也没有衣裳换。她是你的心上人,你难道不打算为她置办一身新的吗?”

裴春渡撩开帘子便进来,一把拉走云鸢,装作训斥她,“小孩子家休要胡说,这位梅娘子与我只是恰巧一道。不要打扰人家休息了,你在这里人家也不好意思换衣裳。”那小娘子狡黠一笑,往外头跑去,回头对裴春渡做了鬼脸:“那一会儿我要听孔愉和大乌龟的故事!”

“孔愉和大乌龟…….”我爬起来半蒙着被子揶揄道,他走到我身边,漆黑中他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问道:“你还没休息啊……你若不介意,一会儿换下了这身衣裳,我可以替你缝上那个口子……”

“大乌龟,云鸢要听大乌龟!”我正惊讶着,他便被那小娘子叫走了。

“话说啊,孔愉年少时曾经路过余不亭,看见有人把乌龟装在笼子里在路上卖。孔愉买下乌龟,将乌龟放生到余不溪里。乌龟在溪水中从左边回头看了好几次。等到后来,孔愉因战功被封为余不亭侯。铸官印时,龟形的印钮总是从左边回头看的姿势,经过三次改铸还是老样子。铸印的工匠将这事上报给孔愉知道,孔愉才明白这是乌龟的报恩,于是就将龟形印钮带在身上。后来官职不断升迁一直做到尚书左仆射,去世以后呢还被追封为车骑将军………”

那小娘子咯咯笑着,拍着手:“裴郎君也遇到大乌龟,以后做了大官还给我讲故事…….”

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又简单地擦了身子后,我神清气爽,睡意顿起,我渐渐放下戒备。船舱里安静非常,但空气中总感觉有意思一样,结合白日那小娘子对这船舱严防死守,如同护犊一般的异样。我还是想起身一探究竟,莫非这船底下还有玄机。

我走进船舱深处,月光已经很难透进来,所幸我眼神不错。但是一种难受的感觉遍布周身,我的身子越来越疲惫就像是有人掐住我的脖子的窒息感。

  我走了几遍,难道,这块地方是空心的,翻开就会掉下去?不对,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如果是这样,那船底一定有漏水的痕迹。但是地板摸上去很干燥。我又用手扣了扣,是空心的!我掀开甲板,原来里面有一个夹层。一阵烟雾飘了上来,我已有所防备,用袖子盖住自己的脸,不让气味飘进来。

我小心地往下看去,白色的烟雾应当是一团迷香。

  我赶紧把那米酒端过来,又想南越的清凉油可以解其中的葛花功效,便从掩藏在腰间的香囊里拿出来,混合着那米酒一同倒了下去。正当我准备盖好板子走人的时候,突然有东西顺着浑水往上浮。

  于是我蹲下来往里面掏去,发现那浮在水面的是一个一根金簪子,我抓起来,将上面的脏水揩去,发现这物件做工精致,起码是有一定财力的中上富农可以买得起的,绝非这船家私人之物。上面还有斑驳的血迹,凝固发紫,有些瘆人,想来他们害人也有一两年了,这女孩把它藏在这里估计是出自爱美之心,想要占为己有,不想和歹人平分。我赶紧再往里面看,用双手伸入浑水,但却一无所获,不过却摸到了一个奇怪的小东西。我把它捡起来,透过月光,看清这是一个指甲,上面涂着凤仙花汁的女子指甲,紧接着浮上来的是一团女人的头发,我咬住自己的手不让自己发出声响。此时船至江心,水流湍急,暂时不宜打草惊蛇,若能够抗衡也会因为无法驾船而死,若不能抗衡那更是落得抛尸水中的命运。谋财是逃不掉的,现在得搞清楚他们是否要害命。这裴春渡与二人总说些没有用的话,我实在搞不懂这自幼父母双亡的身世有何可说。先前已经提醒过他,只求他能多个心眼能够保全自身吧。

  我不动声色地一脚将板子踢回去,此刻懊悔当时心急要跟随裴春渡的建议上船也是无用,只是头顶仿佛有一把巨大的铡刀不知何时会落下,一夜无眠。

继续阅读:第10章 国清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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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之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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