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柏府西府
柏穿杨漫无目的地走在抄手游廊间,已是午时一刻,她刚在东厢房用过膳,阿耶和阿娘都没有来,她便独自吃了。
她不禁回想起昨夜,凉风习习,掀开帘子便钻入窗中,帘帏飒飒,雨打芭蕉,秋天来了,她知道,一同回来的,还有她两年未见的长姐。
已经出嫁三年的柏府长女深夜突归,阖府惊动,阿耶阿娘及西府女眷皆提灯接迎。
长姐名唤步蘅,这是穿杨见过最好听的名字,就像踏着充满花椒浓香的小径,走过杜蘅草丛而使芳气流动,夹杂着桂木和野花的香气溯水而来。而据说长姐的母亲,先主母张娘子更是那洛神一般的人物。
张娘子与阿耶柏宴海青梅竹马、指腹为婚,成婚不久便有了长姐。当年阿耶因出身太原柏氏庶孽不受大宗世叔世伯青眼,仕途暗淡。张娘子没日没夜地做女工补贴家用。两年后阿耶终于在科考中有了功名,进入官场。可天妒眷侣,张娘子因操劳过度不过双十年华便与世长辞。柏宴海伤心欲绝,愧疚不已。
又过了五年,东府大伯柏宴山平定安史余部之乱,军功赫赫,三叔柏宴今一书行卷震惊朝野,束发登科。而柏氏大宗却因守城不力得罪了明皇,元气大伤。此时柏穿杨的母族敬氏也有意拉拢,自柏宴海续弦至今已有十余年。
许是柏府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出生,本该是柏府掌中珠的步蘅性格变得越来越怪异,与两个妹妹也不甚亲近。穿杨觉得长姐宛若毫无波澜的古井,只在昨天晚上和以前的某些时候,感觉到她眼里的井中有石落水中荡起的涟漪。
“穿杨。”柏步蘅摸着略尖的肚子从游廊的另一侧走来,淡淡地笑着,笑意不达眼底,穿杨向她行礼,发现自己挡在了路中,她侧了侧身子,让侍婢和姐姐过去。她低着头,在余光中瞥了一眼长姐的肚子,她感到有目光也投向了她,像是黑暗中的野猫。
“听说昨儿夜里在正厅阿郎和大姑娘吵了起来,柳大哥说从没见过阿郎这么生气......”
走过转角的时候,柏穿杨听见茶房边上有几个丫鬟在聊着闲话,穿杨走上前去,那几个丫鬟纷纷向她行礼。
想起阿娘交代了事情,便对着那个管茶水点心的丫鬟道:“阿娘想喝些紫苏熟水,长姐有孕在身,你们便买些麦门冬熟水来吧,然后再去颁正坊买一盒透花糍,三盒酥琼叶,五盒狮蛮栗子糕,还要一杯酪樱桃。”她从钱袋里将钱摸出一些递给那丫鬟,“这些碎银子给你们自己买些大耐糕和熟水分着吃吧。”
“奴婢谢过二姑娘。”那婢子刚要伸手去接,“噗”的一声,那夹衣中的香囊便掉了下来,半截在裙下,半截露了出来。柏穿杨低头扫过,看见上面的图案纷繁浓艳,非比寻常,她正想伸手去捡,那婢子已是飞快地将那香囊踢回了裙子里。
穿杨自己也并不想管家里的闲事,放了那婢子去了,“这样的闲话你们日后少说些吧,下月便要丰收了,到时候有的是你们忙的呢。对了,你们有谁知道回雪在哪吗?我找了好一阵,从游廊一路过来,都没寻见,她最近活可真不少,我唤她都时常不在,也不知道是不是阿娘把她叫走了。”
“这.....”那两个丫鬟交换了眼神,都低着头,片刻,其中一个说:“回雪姐姐在绀香阁呢,我来时见过她。许是在等着姑娘呢。”旁边那丫鬟暗地里扯了一把她的袖子,回话那人只是笑着。
穿杨无心顾及下人们的生活,快步往绀香阁走去。到了阁内,阁门大敞着,却不见人影。
越往里头越黑了,即使是大白天屋子内也是蒙着尘的,地上到处都是破旧的布料,长长的垂在地上,凳子和小几拥挤杂乱地堆放在靠墙的一侧,角落处已经长了些苔藓,房子的空间很狭小,这里一直都是堆放旧衣物和不用的家什的,柏穿杨越发觉得那几个丫鬟是在愚弄自己了。
这时她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倒映在纱帘上,宛若沼泽中糜烂的花与藤蔓,汉水中相互缠绕、低吟的水妖,此起彼伏,如同涨潮时的海浪,眼前的这一幕仿佛将要把人吸进去一样。
她的瞳孔逐渐放大,呼吸也跟着紧促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屋子闷,她感觉心要跳出胸膛。
柏穿杨掀开帘子的一角,将它紧紧捏在手中,她悄悄背过头,不想看见这一切,又无法容许它发生在眼前,发生在两个下人之间,发生在大伯母治下森严的府中。
“穿杨?”突然,帘子猛地被掀开,柏穿杨几乎要摔在地上,两道炽热的目光不期而遇,她感到难以置信,舅父,准确来说是长姐柏步蘅的亲舅,一个比自己阿耶还要大上几岁的男人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贴身婢女在此处交欢,实在是难以置信。柏穿杨想要逃离这里。
那里面的女子慌张又娇媚地将身体用薄纱裹住,伏在床上。
穿杨感觉脸上如同朝霞升起一般,耳根子都是滚烫的,她慌乱地低下头,“穿杨不知舅舅来此,有失礼数,冲撞了您....”
男人只是一边低头穿衣服,一边玩味地看着她,挑了挑眉,黝黑额头上的皱纹动了动。
柏穿杨感觉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但也只能强作镇定,可说话间已带着颤抖:“穿杨路过此处,此阁年久失修,木架损坏严重,这几日又阴雨连绵,只怕会招来些臭虫。听闻过几日阿娘便会派木匠花匠前来修葺此处。”那床上的女子顿时惊叫一声,从榻上跳了下来,躲在角落里。
“还望二位自重,舅舅难得来一趟,大姐前日又突然回府,想来也惦念着。至于这年回雪,自幼伺候在我身边,你今后若是有别的去处也不关我的事,我就权当没见过今日之事,穿杨告退。”柏穿杨没有抬头看他,略微施了一个礼,正要离开,年回雪却连滚带爬地伏在主子脚边,穿杨没有低头,扯了裙摆,年回雪看了一眼男人便半弓着身子也快步跟了出去。
柏穿杨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仍旧刺眼,刚才的阴暗压抑仿佛悄然消失,她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忘记刚才的痛苦,但是在眼睑后面,太阳的光斑下,还有那水怪一样交缠的剪影,一如她幼时所看见的不好的记忆,她感受不到半点欢愉。
船上
此后竟这样相安无事地到了第二日的傍晚,由于不知他们何时会动手,让我感觉敌暗我明,提心吊胆。
此刻,船已至江心,却出乎意料的平稳,约莫明日一早便可以到对岸。我感觉饥肠辘辘,便伸手去翻包中的干粮,却翻到了昨天穿的那条裙子,正欲打算将它扔入江中,裴春渡上前拦住了我。
“这么好的绸缎,我只跟随我姨父在明州最好的绸缎庄见过,扔了实在可惜,况且这胸前的裂缝也不是不可补救,若是梅娘子信得过我的手艺,可否让我一试?”
“你一个郎君难道还会女儿家的活不成?”
“你可不要小瞧了我,国朝女子可以马上安天下,我们男子会针线纺绩也不是异事。你是有所不知,我阿娘当年可是闻喜有名的绣娘。不过我的身上没有名贵的丝线,不知…..”
我翻了翻包,找到了从日本带来的丝线,递出去之时,感觉身上有一束令人不自在的目光正打量着自己。“好吧,那就让你一试。”
裴春渡手中捏着两根针,一根针绞线,一根针锁线,绞线时,将不同色的细丝线绞合成一股不太松的粗梗线。绞好的线缠绕在锁针上,提出锁针,压紧绞线圈,反针将绞线圈绣在图案上,用丝线固定,针线在摊开的裙子上上下翻动,不一会儿一朵梅花便跃然于上。
“好了,一枝春雪冻梅花,也倒贴合梅娘子的姓。不知你可满意?”
“确实有几分功夫,多谢了!”那裴春渡扬起的下巴顿时收了回来。
“还是梅娘子的线好,与这料子很是贴合,想来价值不菲。”
“家中带来的,我不善刺绣,勉强能缝补而已,你有这番技艺深藏不露,不如我拿一些给你,你无聊的时候可以绣些小玩意打发时光,别总看你那些妖物之说,都是那些男人的意淫,一穷二白却要编 出个美艳女妖相伴左右。差不多的故事改名换姓,全是雷同。难怪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你就狭隘了,我倒觉得这些妖物有情有义,反而是人薄情寡性,自私虚伪,始乱终弃。”
“那也是你们男人……”
裴春渡站了起来,低头看着我,“不是世间所有的男人都是如此的,我阿耶和我阿娘夫妻数十载,我阿娘想开绣坊,我阿耶也没因为经商会阻碍仕途而不让我阿娘去做,不论我阿娘做什么我阿耶总能像这掌舵之人一样为我们一家保驾护航让船漂向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差点笑了出来,居然会有人将自己的父母比作舵手和帆船,不知道他将来的妻子会不会像马一样也被他“稳稳地”驯服,以致千里呢…..嘶,想想我感到莫名的寒毛倒竖。
“渡哥哥别啃那么多干粮,到了下游水势会越来越湍急的,到时候船身颠簸,这是怕都是要吐出来的。云鸢这里有些米糕,渡哥哥若不嫌弃凉了……”方才裴春渡为我缝补衣裳的时候那小姑娘便打量我们的行囊,让我倍感不适,此刻又要拉着裴春渡往船舱里走。
我看出裴春渡脸上的难色,将他拉到我身后,“多谢小娘子好意了,可是这蒸糕放凉了便粘牙了,他既同你说过肠胃不好,想来也是吃不下这些了吧。裴郎君昨日在船篷外外守夜,一宿没睡,此刻也是十分疲惫了,今夜便由我守夜吧。”
我将他拉到船篷里,问道,“你不想做的事为什么不拒绝,我知道她对你很是依赖,把你当哥哥,但你不觉得她热心过了头。这世道人心险恶,她和你说的那些凄惨身世就未必字字皆真,你是要科考之人,独善其身就好了,将来入仕为官,你想要帮助这些人,才更有力量。”
“我是觉得你别总是像一张弓一样时时刻刻紧绷着,说不定那船夫解甲归田,摇橹为生…..”
“你好好看着…….”我转过身去,将香囊里那团女人的假发和凤仙花染的指甲以及那个带血的发簪展示给他,又转过身按住他的肩,“昨天夜里我便发现了这船上死过人,但我确实不完全信你,也怕你乱了分寸没有马上告诉你,我只信我看到的,这小娘子也很有可能参与其中,甚至他们都不像父女更像是一个团伙,这个团伙在对岸还有帮忙处理尸体和瓜分钱财的人。一路平稳,下游估计水势会突然湍急,我想他们应该会趁此机会下手,到时候我们定一个暗号……..”
“来人了。”裴春渡看了一眼斜后方,将我手中的证据按下塞进我的掌心。
“云鸢。”裴春渡径直走到那小娘子跟前,道,“现下裴某已无困意,今夜必水涨船高,裴某想去船头帮衬你阿耶。你呢,就乖乖留在这里和这位娘子可好?”
我转过身,将手背过去,挤出一丝微笑。裴春渡冲我眨了眨眼,我深吸一口气,抓起云鸢的手,将她领向船尾。“云鸢,就让我给你讲故事可好。”此番计划倒是与我心照不宣,裴春渡毕竟是男子,对付那船夫到还有智取险胜的可能,我在船尾,这小娘子身板瘦弱,若有谋财害命之心,我应该也能制服。一人船头一人船尾,若出了变故,也不至于船身失衡,而覆舟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