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从渔村出发，缓缓向白川邬前进。
那里承载着染烟幼年的记忆，对染烟而言充满了诱惑力。她如此向往的地方，巫木玄自然心中也十分喜欢，只盼这一路上不要横生枝节，让他们安安稳稳进入白川才好。
染烟在蓬莱时多摆出一副薄凉模样令人不敢亲近，到了人间却是如此的欢快，令巫木玄更加揪心。
原来他的恩师也可以是天真欢快的少女，只是被无形的囚笼锁住了翅膀，这么多年，她该有多么难过。
“白川邬最有名的就是栗子糕和桃花酒。”染烟欢快地同巫木玄介绍着记忆中的白川，人声鼎沸车马如潮。当年她爹一路高升，曾在白川邬短暂做过半年太守，染烟尚且太过年幼，吃住都要娘亲照料，所去也不过城中最热闹的几处，因此记忆的范围并不宽广。
但诚然是一处热闹繁荣的城池。
她垂眸思忆着过往，轻声喃道：“当年爹爹进京便带着白川邬的桃花酒，当朝皇帝喝后赞不绝口，钦点白川的桃花酒为贡品，栗子糕也被后宫大肆采购，因而在京城同样长盛不衰，我才如此记忆犹新。”
那选贤用能的皇帝陛下，怎么就变得日后残暴不堪，二百小童轻易屠杀？
思及此处染烟不禁又想起了另一桩事，连忙高声询问常海：“海大哥，我在山中住的久了消息闭塞，不知如今大烨的国主是哪一位？”
常海如今一心只想将这两个祖宗送走，同染烟搭话时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惹了旁便那活阎罗不快。
“昭炆陛下身体硬朗得很，只怕还能再做几十年的皇帝。”
染烟愁眉一结，年号变了几番，尊讳改了数次，这位昭炆大帝竟还稳坐着皇帝宝座。二十几年过去，当年的小童恐怕都转世成人，他还在皇帝的位上享受着万民的敬仰。
染烟一时无法相信，也无法理解。
当初她被带去蓬莱时皇帝已经年过半百，如今当是古稀之年的老者，如何还能掌控一个国家的政权？
大烨历代帝王花甲之年已是高龄寻常百姓年逾半百已然难得，就算他是皇帝也不能逃避生老病死的魔咒。
“那太子殿下……”染烟又问。
常海很聪明地不用她问清便答话了：“自然还是坤昱太子，唉，要说太子殿下也四十大几的人了，真是能忍，如此下去怕不是熬死也登不上皇帝的宝座。”
染烟记忆中皇族唯有太子对她最好，当年更是冒着欺君之罪将她送走，自然见不得常海用如此轻蔑的语气讲他的闲话。可她坐在篷车后面，背对着常海，汉子瞧不见她的脸色，话匣子一打开自顾自同同行的村民聊了起来。
前头那辆车上也载着两个打鱼人，其中一个轻蔑啐了一口，粗声粗气地咒骂：“他当了皇帝没准还不如他皇老子，爷们两个没一个好东西！”
染烟再也忍不住了，错愕道：“坤昱太子难道不是明君？”
众人只当她不知其中原委，未曾想过这位年似十六七的小姑娘竟是太子故人，当下七嘴八舌地给染烟介绍大烨如今的情况。
昭炆大帝稳坐皇位已经有五十年光景，大烨的国土民生也在这五十年间江河日下。皇帝不仁大臣不忠，百姓自然不平。
各州镇的赋税横征暴敛，不知几分给了皇帝几分进了太守县官自己的口袋，官官相护百姓无处得以诉苦。几次流民暴乱推翻了数个县公的府衙，也竟没有兵马镇压——中饱私囊的贪官根本不会分出钱粮给手下的士兵。
如是一来，无兵驱赶暴民，无钱供养硕鼠，大烨的城池一座接着一座动乱，而皇帝只顾着在温柔乡似的帝都，享受着仅剩的城池献上的供奉。仍旧日日奢靡，丝毫不顾江山河土。
染烟听闻他们如此说，怔仲不已。
“那太子？太子难道不会直言进谏，查办贪官救济百姓，怎么可能？”染烟不敢相信。
前方那辆车上的汉子长长叹了一声，说道：“那太子为虎作伥，为他皇帝老儿出谋划策抢了多少美人盖了多少高楼？我看他为了保住太子的宝座，什么都做的出来！”
“怎么可能！”染烟失声怒道。
她一怒众人便都怵了，前头那汉子打着哈哈把事情晃过去不再提，常海也讨好地打圆场：“许是我们穷乡僻壤的，道听途说听错了吧，村子里都是些粗人，对朝廷的事啊不清楚。”
染烟一面陷入对渔民话语的否认，不肯承认他们口中所说那个不顾百姓生计的太子是自己当初认识的哥哥。可沿途走来，如今的白川邬完全不是她当初记忆中的模样，却又隐隐佐证了村民的控诉。
沿街叫卖儿女的妇人骨瘦如柴，跪地爬行的乞丐不计其数。
行人匆匆面孔冰冷，没有任何人愿意对别人施以援手。染烟捏着储物的乾坤袋还不等有什么动作就被巫木玄轻轻按住了手腕，他对染烟摇了摇头，从袖口弹出一块碎银落在一个乞丐的破碗中。
那乞丐神色惶然，还不等看清碗中是什么，黑漆漆的巷子里忽然窜出一伙半大的孩童，唔呀鬼叫着连乞丐那破了口的烂碗都一并夺走了。
常海听见这动静还以为是染烟又滥发善心，忍不住叹了口气，宽慰道：“姑娘啊，不用发善心了，这街上无家可归的流民，活得一日赚一日，倘若活不过兴许还是好运。”
“怎会如此。”染烟失神呢喃。
她被困在蓬莱二十年，故土已经变做与记忆中截然相反的样子，只恐那些记忆中的人亦已面目全非。
囚笼内外，同样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