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一个白川邬从城门到他们行至城中心,竟然不曾见过一个守军,染烟心中再怎样坚定自己对太子哥哥的看法,此时也不免心中起疑。
越到了城中心,染烟的不安便越发浓厚。
就算经年日久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可她仍旧执着记得彼时热闹非常的白川邬。
车如流水,人声鼎沸。
城市中心的吵闹叫卖声不绝于耳,又何至如此萧条落寞。她的脸色愈发难堪,故土如此破败,已经令她初下岛时的兴奋渐渐褪去。
满目疮痍的白川近在眼前,从前最盛的花酒和果酥也销声匿迹。最宽广的大街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商贩,粮油的招牌还打着却也斑驳泛黄,失去了生机。
染烟知道这一问并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疮口里的毒血总要放出来才能见好,她不会用假象来蒙蔽自己。
“大海哥,从前白川邬的桃花酒与栗子糕尚且是皇家贡品,这么些年过去,难道也不兴盛了么?”染烟柔声问着。
可她的声音已经全然不像初初交谈时那样欢快天真,刻意放得柔和的声线昭示着她愈发变差的心情。
常海忌惮巫木玄的残暴,吃不准他该怎样回答才能避免这小伙子暴怒。
驾车之余不免担忧地侧头看了一眼,谁料到染烟眉眼弯弯似乎守株待兔的猎人正笑望着他,将心虚打探的男人捉了个正着。
常海一时语塞,又瞥着她身侧巫木玄黑如锅底的脸色,什么话也不敢说。
染烟所问的,正是百川甚至方圆几百里最痛的所在。
“你莫看他,”染烟似乎猜到了常海在忌惮什么,缓缓抬手捉住了巫木玄的腕子,轻声细语地宽慰对方,“我家阿弟脾气虽差了些但还算听我的话,海哥尽管照实说,这孩子不会怎么样的。”
巫木玄是极给染烟面子的,她如此一说,亦或者是因为被温柔地捉住了手腕。一直黑着脸的巫木玄也终于放缓了神色,轻轻一点头。
常海如逢大赦,忙不迭将诸多苦水一一道来。
“白川的灾祸啊,都是这两样贡品惹得祸——”
想当初染烟之父调任京都守备,临行之时自白川邬带走诸多特产作为礼品进献皇帝,而后宫美人众多偏偏对栗子糕与桃花酒赞不绝口,就连皇帝尝过后也大加赞扬,钦点白川邬将二物上供,还赐下重金奖赏。
一时间栗子糕和桃花酒不仅风靡京都和白川邬两地,就连两地之外的各州镇都对此颇为推崇。毕竟在当时,皇宫的喜好就是百姓的喜好,人人以与天皇贵胄同食而骄傲。
白川邬盛行两样食物,许多人便荒废了农田和原本擅长的行当改酿酒,改做糕。
本来也是好好的,可是天恩难测,皇帝的心一天一变。有一年八方动荡,天灾不断,哪里还开的出桃花长得熟栗子?
那一年白川邬已经倾尽全城的力量为皇宫进献最精美的食物,可味道还是大不如前,皇帝震怒。当街杖杀了当时的贡品掌厨。
同样也是在那一年,皇帝以挑选麒麟子之名搜罗了天下生辰八字正和时宜的小童,据说有数百之众。许多爹娘为了让孩子能够得皇帝青眼甚至谎报生辰将小儿送进宫中,可数百小童齐聚,宅邸失火。
所谓麒麟子付诸一炬,连一捧骨灰都未曾留下。
坊间传言不断,说当初皇帝并非挑选麒麟子而是因为有一颗魔星降到了世上,皇帝才出此下策。
可这魔星尚且未作恶,人间的帝王已经杀业不断。
前去苦恼的爹娘不曾得到半分怜悯被暴力驱逐,头破血流者有之,从此杳无音信者更甚,没有人知道这些消失的人去了哪。
贤明的君王逐渐走向苛政,百姓五一不诅咒他暴毙而亡。
可偏偏皇帝却是那红墙绿瓦的宫廷中最长寿的一个,人们的诅咒老天的惩罚仿佛都降在了别人的头上。从那一年起,皇帝连同他的儿孙再也没有任何人得到过子嗣,原本身强体壮的皇子纷纷染疾身亡。
后宫的嫔妃也多离世,而皇帝浑不在意,每当死去一个美人他总有更年轻漂亮的爱妃补上。
终于有一天,举国素缟,洪钟悲鸣。
国丧,皇后山崩。
白川邬的灾难又一次降临,因皇后生前最好栗子糕,来自京城的刽子手挨家挨户搜罗到城里手艺最好的人才。将他们聚在一处,生焚祭天,以慰皇后在天之灵。
不知那皇后是否心安。
从此之后白川邬的栗子糕和桃花酒销声匿迹,农田荒置,百业俱废,唯剩一些米面粮油之类的商户还勉强生存。
继而战事连年爆发,海上的白皮鬼每每入城掠夺,大烨的军队根本不做抵抗一退再退。昔日富庶繁华的白川邬,终于还是变作了一座弃城。
“偏安一隅哪怕只剩半壁江山,也能安心做个潇洒君王。”染烟完全换了一副姿态,剪水秋瞳如同凝冰,稚嫩的脸庞却散落森森寒气,令人不寒而栗。
“果然是这位昭炆陛的做派。”
巫木玄心知染烟不快,恨意已到了极点,既然此事不能善了,他便要打探清楚。
“如是你们所言,这城中已经不如当年富庶,你们为何还要将鱼虾运到此处,这白川邬竟还有什么人能买起这么多海产?”巫木玄沉声问。
“寻常的百姓自然是买不起。”常海老实交代,“买咱们鱼的是住在白川的仙家,半步颠的仙人们,仙家嘴刁定要吃些好的,我们村子的鱼才有了销处。”
“半步颠?”
巫木玄和染烟听闻此话俱是眉心紧皱,巫木玄周身气势一凛,腰间做伪装的长剑亦挡不住恨意微微颤鸣。
染烟下意识扶住了自己的右肩,在心中暗暗感叹。
冤家路窄。
渔村的一行人并不知染烟和巫木玄是几时脱离了马车,等到了仙家居处,常海卸货时只看见本该坐人半截车膛空荡荡,只剩下一个翠绿的荷包孤零零丢在里面。
荷包沉重掂在手里发出银子碰撞的清脆响声,一同送货的渔人都凑过来看。却不是看那荷包究竟有多少银两,而是确定那杀神是否真的离开。
经过了昨晚那生死一遭,再也没有人对常海拿着的银子眼热心痒,人人都惦记着自己的脑袋。如此情景,还是命更重要些。
沉甸甸的荷包后附着一张纸条,上面用遒劲有力的笔力写下“告辞”二字,这些渔人才终于放下心来。
只道是,终于送走了一尊活阎王。
威严的府门由两个白衫弟子把守,腰间佩剑纹路相似,穿着打扮如出一辙,是半步颠的弟子无疑。
染烟拉着巫木玄躲避在暗处,见那弟子缓缓走下府门高台向渔人车马靠近,巫木玄便忍不住按住自己腰间伪装的佩剑,一脸的震怒。
说起来,所有的感情都非无源而起,巫木玄痴迷与染烟,同这世间欺他辱他的任何一个人都脱不开关系。恰好,当中也有这半步颠的大修一位。
染烟眉目间似乎凝结着冰霜,却轻轻按住巫木玄私下诡动的手,料定他要做什么缓缓摇头阻挠。
巫木玄不会忤逆染烟的意思,但是仍旧咽不下这口气,整个人愤愤难平。染烟起身离开,他也急忙跟了上去,只是整个人的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
染烟侧头见到愤怒的小徒弟,忍不住道:“我也并非有仇不报的良善之辈,可是你看这的半步颠弟子,无非是一些尚未出徒的孩子,与你年岁相差无几。”
“冤有头债有主,既要报仇,还是找对人比较好。”
巫木玄讷讷:“师父说的是。”
话里有气,自然听起来语调不那么欢快,染烟无奈笑了笑拉着巫木玄走到墙角。几个衣衫褴褛的娃娃脏兮兮地抱成一团,最大的不过七八岁的模样。
染烟目光一动,从袖口中掏出几块软糯的甜糕。那是她离岛之际大师兄贴心准备的礼物,还不知在储物袋里都放了些什么。
领头的大孩子见了糕点眼睛亮起来,不管不顾地扑上来将甜糕一股脑抢走,她却没有自己吃而是将得来不易的糕点分了一块给身边两个更小的娃娃,剩下的则放在了紧贴胸膛的前襟里。
捧着糕点吃的小孩甚至还会用狐疑胆怯的目光打量染烟二人,在姐姐的怀中一口甜糕一把泪。
染烟不忍卒视回身转走,喃喃道:“怎么竟成了这副样子……”
那些稚子本应在父母的怀抱中共享天伦,只因一个荒谬的传闻,一颗不知降落在何处的灾星,整个大烨地覆天翻。
“对不起,师父。”巫木玄拉住染烟的手腕,沉声说道。他言语恳切,染烟毫不质疑,倘若不是在大街上,他恐怕会直接跪下来请罪。
染烟回过头,疑惑道:“你何罪之有?”
“大师伯带我多年游离,扶危济困惩奸除恶,只因我不想靠近大烨,六年时间竟然从来不知道师父的故土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倘若——”
“阿玄,这不是你的错。”染烟声音轻轻,“没有必要去承担别人的过错,更不必为了讨我开心而贬低自己。倘若觉得应当做些什么,那就陪我一起——”
“我虽未有一颗济世的慈悲心,但也不想见到自己的故土满目疮痍。”
巫木玄定定说道:“师父所愿的,便是巫木玄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