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帝不再言语，彷佛在看苏菡，又彷佛并不将她放在心上。
须臾之后，苏菡的头顶才传来一声低低的询问：“你可曾怨怪朕？”
那询问的语气里透着几分落寞，彷佛是垂暮的老人对往昔的自责。
“民女不敢！”
苏菡不敢掉以轻心，她绝对不会相信他会自责。至少，此时对她对苏家不会！
隆安帝无奈地笑了笑：“只是不敢吗？”
苏菡重复了一句：“不敢，也不想！”
隆安帝彷佛来了兴趣：“因何不想？”
苏菡道：“民女被流放琉璃岛几年，当真是怕了，再也不想回到那地狱般的地方。”
大约是想起了过去的那段经历，苏菡的身躯忍不住抖了一抖。
“不用怕。”隆安帝的语气依旧温和，彷佛是慈爱的长辈在对待小辈：“你来说话吧。朕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怕什么？”
苏菡心说，你不是老虎，却比老虎恐怖百倍。
表面依旧是一副温驯绵羊的模样，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低垂着头，一副被龙威吓坏的小女娃的模样。
隆安帝贴心地唤人给她赐了座，又上了茶点，然后开始询问有关天花的事情。
苏菡便将当日下湾的事情大概说一遍，然后再说天花的原理及预防的方法。当然，只说了吹痘的方法，而没有提起关于牛痘的事情。只说目前还有种更为有效，副作用更小的预防之法，只是还在研制阶段。
牛痘的事情，目前只有苏菡和卢大夫知道。她也事先告诉过卢大夫自己的身世，以及可能会面对的问题。卢大夫答应对牛痘之事暂时秘而不宣，希望能给苏菡留一个保命的法子。
隆安帝作为一国之君，自然明白攻克天花具有怎样重大的意义。因此询问得非常细致。
要谈天花，不可避免的也会带入些西医的理念。比如杀菌、消毒的重要性，如何阻断病毒的传播，吹痘入鼻后又是如何在人体内产生抗体等等。
起初苏菡还谨小慎微，谈到后面便滔滔不绝起来。
直到隆安帝说了句：“你父亲当年也是如此，在朕面前话不多，规矩得很，可是一设计医学便眉飞色舞地侃侃而谈，你如今与他一般无二。”
苏菡便急忙起来，准备跪下请罪。
隆安帝笑道：“朕又不曾怪罪于你，何必下跪？起来起来！”
“谢陛下。”
接下来，隆安帝又问了些苏菡和襄王府的事情，苏菡也如实答了父亲当初对襄王妃的救治之恩，自己又机缘巧合之下救了萧景辰的事情。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情，隆安帝若是有心，估计早就查了个一清二白。苏菡自然不会刻意隐瞒什么。
本来，她被襄王举荐到朝廷中，身上就算已经烙下了襄王府的印记。无非就是牵扯得深浅问题。
果然，紧接着就听他道：“听说你还和襄王府结了干亲？”
苏菡便把永悦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着重点在于永悦不幸的身世。
隆安帝嗤笑道：“辰儿那混小子，正经的亲事不谈，却先养上了女儿！待襄王来京，朕得让他把那孩子也带来瞧瞧。”
等到闲话都说得差不多时，已经半天时间过去了，隆安帝这才让苏菡退下，倒是没有提封赏之事。
他不提，苏菡自然也不好多说，按规矩行了告退礼，然后一步步退出殿门外，才由内监引着出去。
她前脚刚走，隆安帝便回到龙椅上，喊了一声：“出来吧。”
话音一落，大殿侧边的小门里走出一位穿着正三品官府的中年男人。若是苏菡还在此，一眼就能认出这人乃是她父亲昔日的下官，郑兰香的父亲，郑子澄。他如今已从昔日小小的太医，晋升为三品医正，执掌整个太医院。
“郑卿，刚才你可听清楚了？”
郑子澄道：“回禀陛下，臣已听清楚了。苏茂之的女儿确实有些本事，只不过她说的医理臣闻所未闻，还需要再仔细研究一番。”
隆安帝冷笑一声：“人家可已经用于实践，且已救人无数。你还要研究一番？”
郑子澄忙一叠声地告罪。
隆安帝又问他对于天花疫苗有何见解。天可怜见的，郑子澄今天才“偷听”知道了这些事情，哪里能对一个前所未闻的医学领域有什么多余的见解。
隆安帝看他这样，也知道答不出个一二三来。遂叫他下去了。
皇宫依山而建最大的好处便是夏季格外凉爽，哪怕是夏日的午间，依然清凉阵阵。
不过苏菡此时却冷汗透衣，在内监的带领下一路走到了荣安殿的殿门外。
远远地，便看到萧景辰站在大殿的拱门外：阳光穿过茂盛的古树枝叶，在他的肩头落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听到脚步声临近，他抬头望来，看见是她，眸中荡起了一丝温润的笑意。
那笑容分明极淡、极浅，可是落在苏菡的眼中，却让她原本有些惶恐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彷佛只要有他在，她就知道自己是安全的。
他道：“回去吧。”
苏菡点头，默默地跟着他身后而行。
平常私下里不需要讲究太多，他们基本都是并肩而行方便聊天。
可此时还在皇宫，规矩森严，周围又耳目众多，她一介民女，自然不好与王世子平行，以免叫人抓到错处。
一直到走出皇宫大门，那重重的朱红宫门在身后远去，萧景辰才放缓了脚步等苏菡走近了，问道：“如何？可害怕了？”
苏菡道：“别的都尚好，唯独和那位对话的时候，简直是如履薄冰，每一句话都需要深思而后言。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我也。”
萧景辰问道：“他问了你些什么？”
苏菡便将和皇帝的对话大致说了一遍，又道：“他提过我父亲两次，每一次都在留意我的反应。”
萧景辰道：“所幸你没有为你父亲喊冤，要不然今日你恐怕出不了荣安殿的殿门。”
帝王行事，即便是错了，也决对不允许旁人有一点点怨恨。仇恨的星火一旦埋下，那就有可能生长成燎原之势。历来为帝王之大忌。
说直白点，他可以杀你全家，但是你不能恨他，还要心怀感激。要不然就是大逆不道，就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