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喜榻上,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顾行突然饶有兴致地开口道:“苏小姐为何叹息?本王倒是听说,你昨日刚刚刮花了亲妹妹的脸,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还不足以让你解气呢?”
我顿了顿。
不过我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身为一个手握兵符的皇子,拥有一个谍报机关不足为奇。
于是我沉声道:“三皇子说笑了,家事罢了,献丑了。”
顾行却颇有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他一边扯去屋内各处张贴的喜字,一边追问道:“世人都说我是铁面阎王,有为了权势嫁给我的,但依我看,你却不是,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呢?”
诚然,顾行今年刚刚弱冠。
但他自十四岁起就征战沙场,刀尖儿上留下的血,比我吃过的饭都要多。
人们称顾行是铁面阎王,因为他杀人不眨眼,从不会心慈手软。
我也很害怕他。
不过我想我们各取所需,他应该也不会杀我。
于是我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回应道:“若是三皇子不过问我的家事,那从此以后,我们不如各取所需,互帮互助。”
“各取所需?”顾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我对你没兴趣,我娶你,不过是承了父皇的意思。”
他所需的,从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暴露了。
因为顾行只是一个表面受宠的皇子,可陛下疑心深重,决不允许权力一家独大。
可现在,偏偏没有一个皇子能够出来制衡顾行。
至于顾行能应下苏易雪的婚事,也是因为父亲只是一个芝麻大的小官。
陛下当然不会再让手持兵符的顾行,娶一位权臣的女儿。
于是我悠悠开口:“若是我有,能让你转危为安的证据呢?”
面前的顾行突然面色凝重地回眸望着我。
4
夜里顾行是在书房中睡的。
不过他并没有立刻选择跟我合作,只说让我守好自己的本分。
我也不急,毕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可该急的人是他,伴君如伴虎,顾行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
顾行不冷不热地待了我三日。
我也没有再开口提合作的事情。
但很快,他就会来求我了。
溧阳朝的五公主嫁来和亲,溧阳朝点名要的郎君就是顾行。
对于顾行这样的武将来说,有了溧阳的背景,策反的可能性就会更大。
陛下还会容得下他多久,我不知道。
我立在门口,看着眉心紧锁的顾行,柔声开口道:“恭喜殿下,喜得美妻。”
那位五公主能歌善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若是她嫁给旁人,定能受万千宠爱。
可现在么,只能算她倒霉了。
良久,顾行回应道:“本王想看看你那转危为安的法子。”
我笑了笑,缓缓道:“殿下需要先帮我找到一人。”
“你在跟本王谈条件?”顾行的声音倏然转冷。
诚然,我知道自己的做法无疑在找死。
但我从来都不怕死。
因为我做梦都想跟小娘一起死。
下一秒,顾行又道:“何人?”
“十年前的莲花楼里有一个老妈子,张姓,现在逃到了江南老家,我这里有她的画像,凭殿下的势力,并不难找。”
张妈是唯一能够证明当年事情真相的人。
父亲就是从她的手中强买来的小娘。
后来大夫人给了她一笔钱,让她离开莲花楼回家养老。
而大夫人则四处散布谣言,说是小娘狐媚,勾引了父亲,才因此被带回了府。
“你要我去莲花楼?”顾行的眉心有紧了三分:“我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他的脸一时红到了耳根。
我觉得有些好笑,便道:“殿下也可以不去,怎么着都行。”
顾行当然也没有去莲花楼,他差人去了江南秘密找人。
不出三日,张妈便出现在了府中。
我看着满脸疑惑又惊恐的张妈,心中思绪万千。
张妈并不认识我,她满脸懵,根本想不到自己犯下了什么罪过。
顾行朝我瞥了一眼,示意我去问话。
我心中想问的话太多太多,良久,我喘了一口气道:“你可还记得曾有一位林姓女子,在你手中被苏老爷买了去?”
张妈眼底顿时闪过一丝慌乱。
不过她很快地将这抹情绪隐藏了起来,佯装回忆道:“我,回您的话,我不记得了……”
看来,她依旧记得当初大夫人给她开下的条件。
于是我在她身边悠悠转了一圈,如同阎王一般审视着她,然后才冷声道:“你不记得没关系。我想你的小女儿应该还记得吧。看到旁边那位了吗?”
我指了指顾行道:“我劝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那位是三皇子,可比一个七品官员夫人大多了。”
顾行嚅动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5
张妈顿时吓破了胆。
她原以为是得罪了哪家权贵,却不承想,是当朝的三皇子。
只见她重重地趴在了地上,支支吾吾地道:“草民确实记得,但是……但是她被苏老爷买走以后,我就再也不知道她的踪迹了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您高抬贵手,放了我,放了我女儿吧……”
我的嘴角浮现起了一抹笑意。
看来,搬出一只老虎,的确比我这个小狐狸有威慑力得多。
我沉声道:“我不需要你记得,我只需要你亲手写下苏老爷买走林氏的字据,并按上手印。”
张妈果断照办了。
得到了字据后,我才告诉她并没有绑走她的女儿。
晚上,顾行颇为无奈地道:“真想不到,你还将我的身份搬了出来。”
我笑笑,自然是因为我的脸皮厚了。
我刚欲走,却被顾行拦住了。
他眼底浮现出一抹深意,语气也变得有些冰冷:“苏小姐,你的事情我已经照办了,你可是忘了答应我的事情?”
“若你只当我是一个工具,那我们的游戏,现在就得结束。”
顾行话里话外满是威胁。
我解释道:“王爷别急,现在还不是时候。”
是的,我在等待。
等待父亲入宫面圣的那天。
父亲近日忙于北方旱灾之事,点灯熬油的在书房里想决策之法。
当时,他一个七品小官是没资格将奏折亲递到陛下面前的。
且他也没什么从政的天赋,写的奏折直接会在丞相手中叉掉。
不过,若是丞相肯给他一个向上爬的台阶,自然会有机会面圣的。
父亲和丞相有勾结。
这件事情是我从家里的账本中发现的。
父亲虽然只是一个七品芝麻官,但府中各项开销却丝毫不逊于一品官员。
至于这钱是哪来的,当然是上面拨下来的救灾款了。
父亲除了挪用公款补贴家用,还会每月足数进贡给丞相大人。
一连进贡了三年,才终于获得了丞相大人的关注。可那些银子,能救下多少流离失所的百姓啊!
顾行默默点了点头,又一次纵容了我。
不过他应是觉得我掀不起什么风浪,也觉得我没有胆子骗他罢了。
这些日子,我也是夹着脑袋生活。
要说我不怕顾行,那是假的。
与虎谋皮,无疑是自寻死路。
可我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5
很快,到了父亲入宫的日子。
这件事情并不难知道,因为父亲早已经传了十万八千里。
他打了一顶上好的轿子,让家仆抬着,招摇过市。
父亲是一个官痴,但在我看来,他就是一个白痴。
陛下最为讨厌铺张浪费,这样的行为,无疑是在陛下心中扎下了一根刺。
我拿着从苏府偷来的账本,尽数交给了顾行。
“王爷,这些是丞相大人官官勾结的证据,将这些交给陛下后,陛下一定会从头查起,届时还会有更多的人浮出水面,杀头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所以,您现在有两个选择。”
顾行抬了抬,开始翻看账本。
看来,他对我开出的条件很是满意。
我顿了顿,接着道:“第一,将这些账本交给其他的皇子,由他们揭发检举,形成与你分权制衡的局面,方可转危为安一段时间。”
“第二,自己呈上去,然后,谋反。既拔掉了丞相这棵大树,也可永久地转危为安。”
我知道这番话是大逆不道的。
但却也是顾行最想听到的。
顾行抬眼望着我,冷声开口道:“你可知道,你自己已经犯了死罪?”
我颇有一种大义凛然的味道,转而柔声道:“王爷说笑了,妾身方才说的,都是胡话,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妾身告退了。”
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顾行才再次叫住我道:“那么,你以为,我该如何选择?”
这明显是在试探我。
不过,傻子的回答都会是“不知道”。
但我的心里已经八成有了答案:顾行要谋反了。
他本就狼子野心,这些年来又受了很强的猜忌。
若是他不反,迟早也会被扣上谋反的帽子。
陛下与顾行,先是君臣,后是父子。
至于出谋划策的我,顾行这般缜密的人,一定会先杀了我。
毕竟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可靠的。
不过我看得也还算通透:
父亲逃不过一死,大夫人也会被赐白绫。
至于面容尽毁的苏易雪,不死也会沦为乞丐。
可苏易雪那么高傲的人,又怎么会愿意苟活于世呢?
想到这里,我满意地笑了笑。
出乎意料的是,我一连三日都不曾见到顾行。
他是在筹备着谋反的事宜吗?
我不知道。
可这个时候,我动了想活命的心。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于是我果断开始回屋收拾行囊。
金钗,带着;金镯子,拿走;佳品玉镯,统统打包带走……
我已经想好了以后的日子:给小娘修筑一座新坟,自己独自一人,过小娘一直想过的自由日子。
可还未等我出城,我就听到了纷至沓来的马蹄声。
城门就这样被顾行的破甲军破开了。
我站在人群中,被骑着红棕烈马的顾行一把捞了起来。
他左手提剑,顺手斩下了两个士兵的脑袋,右手紧紧揽住我的腰。
随后,他清冷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的小军师,你难道不想手刃仇人吗?”
我抖了抖。
顾行将“手刃仇人”四个字说得极重,似乎他更想手刃的仇人是准备逃跑的我。
不过我当然不打算承认自己想要逃跑的小心思了,直接顺坡下驴道:“王爷说得对,我方才就是想要去……”
6
顾行一路带着我这个拖油瓶,风风火火地杀进了皇宫。
原来,在我三天不曾见到他的日子里,他是去见了一个人——傅太师。
傅太师是在我计划之外的人。
要说朝中谁能与丞相争锋,唯有傅太师一人。
顾行深谋远虑,将账本交到了傅太师手里,拉拢了深一层实力,让自己策反的计划远无后顾之忧。
实在高明。
他一路带军冲杀,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而我,早已经在马背上吓得瘫软。
有好几次,那锋利的剑刃直逼我的胸膛,都被顾行巧妙地挡了下来。
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可却将我这个不会武功的人吓了个半死。
我很后悔在过去的十年间苦读兵法,却连一招一式都没学过。
现在看来,无异于纸上谈兵。
当晚,我终于能短暂地休息一下。
顾行大获全胜,已然成为了新的皇。
他没有杀了陛下,而是将他奉为太上皇,永远地关在皇宫最深处的冷宫中。
我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精明的人,会不明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呢?
顾行微微开口道:“我的母妃,淑贵人,就是在冷宫里结束了自己草草的一生。”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他。
我和世人一样,都只知道他是圣上最为宠爱的儿子,却不知道他的母亲是何许人。
顾行自嘲般地笑了笑,道:“若那时,是今天便好了。”
这样,他就能将濒死的淑贵人从暗无天日的冷宫里带出去了。
我叹了口气,回应道:“若我那时,也是今日便好了。”
这样,我至少有力气掰开老嬷嬷的手。
良久,顾行似是想起了什么,匆匆向外面招了招手。
很快,父亲、大夫人,还有苏易雪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
顾行丢下一句:“这是送你的回礼。”便径直离开了。
我看着眼前最为熟悉的三人,微微扬起了嘴角。
“恶心!苏沁雪!你真恶心!”率先开口的是戴着面纱的苏易雪,她愤愤地瞪着我,咒骂道:“你必遭天谴!”
我原本是将目光放在大夫人身上的。
但现在,我直接望向了她。
我戏谑地将她脸上的面纱扯了下来,看到了她脸上露出的骇人的刀疤。
苏易雪顿时低下了头,死死地咬住了下唇。
曾经的这张脸是她引以为傲的资本,但现在,成了一个笑柄。
我将面纱丢进了炭盆里,看着它慢慢化成灰烬。
苏易雪最后的尊严,也随着面纱的燃烧殆尽,被我彻底碾碎了。
当年,她也是这般不留情面地将母亲的画像丢进炭盆里的。
我又对着门外喊道:“去请画师来。”
是的,我要将苏易雪现在的样貌公之于众。
就像大夫人一样,把小娘的衣服尽数扒开一样。
“不要,不要,沁雪……”一向孤傲的大夫人终于低下了她高贵的脊梁,她艰难地磕头,不住地恳求我道:“求求你了,看在我对你的养育之情的份上,你放过我们吧……”
“养育之情?”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也深深嵌进了肉里。
7
“别跟我提什么养育之情!”我有些抓狂地喊着:“你杀我小娘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我没有让你养育我,是你因为自己的私心,将我从小娘身边夺走的!”
听到这番话后,大夫人的神情愣住了。
因为她始终都不知道,我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
我拿出了张妈那日留下的字据,放在了大夫人的眼前。
“我小娘,是被强买回来的,若不是你散播谣言,我小娘又怎么会死后都被人唾弃!”
大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她悻悻地望着我,不敢开口。
我冷冷一笑,道:“您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要你一步一叩首,在街上读一千遍这上面的字。”
当然,这比死还令她难受。
但是我想要的,就是杀人诛心。
顾行借了我两个兵,负责看守大夫人,以防她逃跑。
大夫人没日没夜地念了一整天,终是无力地瘫倒在地。
看守上前踢了她一脚,骂道:“起来!赶紧起来!别想偷懒!”
可下一秒,大夫人趁机夺了他腰间的佩剑,抹脖自尽了。
对于这个死法,我是很满意的。
最后,便是我那负心汉的父亲了。
父亲望着我,脸上是一副意味深长的神色。
“沁雪,当年的事情,是我这个做爹的,对不住你……”他说着说着,竟红了眼眶。
我微微摇头,开口道:“您这话,说得太迟了。”
“不仅仅是因为你视我小娘的性命如草芥,更是因为你虚伪薄情,自私自利!”
“当然,你官官勾结、挪用公款的事情也是我举报的,因为你自己的一己私欲,害了多少的黎民百姓!”
“于公于私,你都该死。”
顾行把他带走了。
他成为了顾行新帝登基、杀鸡儆猴的人选。
顾行当众砍下了他的头颅,高高地挂在了城楼之上,以警示那些有勾结之心的大臣们。
苏易雪看见了这一幕后,彻底地疯魔了。
她整天蓬头垢面,像一条丧家之犬般,流浪在街头。
路人看到她脸上的刀疤,纷纷避而远之。
偶有几个顽童向她的身上丢菜叶,丢烂鸡蛋。
一切的事情都尘埃落定了。
顾行满脸笑意地对我说:“做我的皇后吧,从此以后,这天下都是我们的。”
我拒绝了。
因为我知道,顾行并不是真的喜欢我。
他喜欢的是我的头脑,是我敢于下手的狠辣。
顾行的皇后人选,必须是这样的女子。
“这天下都是你的!”顾行有些诧异地道:“我给你至高无上的权力,数不尽的荣华富贵,那你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道:“我想要的,是自由罢了。”
我当然不愿意一辈子被困在这皇宫里,我只想云游四海,在自由自在中,了却残生。
“若是让我留在宫里,无异于杀了我。”我沉声道。
顾行终是放我走了。
那天,我俯在小娘的墓前,却觉得格外的温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