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我让谢昭阳把老威远侯请来宫里见我。
我告诉老威远侯自古帝王最忌讳两件事。
一是功高盖主,二是通敌叛国。
我问他,他占了其中哪一样。
声如洪钟的半百老人逐渐在我的目光中弯了脊梁,他沉默良久。
我让行云沏了一杯新茶,递给他。
自顾笑道。
「说了这么久,侯爷想来也渴了。喝完这杯茶便回府吧,省得小侯爷担心。」
老侯爷深深望了我一眼,伏地不起。
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娘娘仁厚,日后烦请多多照顾犬子。」
到了夜里,我将那封通敌书信交还给了谢昭阳。
我仿了蛮子的笔锋,将收信者改成沈巍沈丞相。
谢昭阳替我绾发,神色怔仲地问我是否下定决心这样做了。
我扶住他的手,看向镜中自己不复以往稚气的眉眼,轻声回答。
「陛下慧眼如炬,想必早就看不惯父亲在朝堂中拉拢官吏的行径了。大好时机就在眼前,动手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我要沈家人,一个个替我阿娘偿命。
天昭二年,京中变故横生。
威远侯为国事操劳,回府后猝死榻前。
当朝丞相通敌叛国,即日斩首。举家上下除去玉妃,男子流放女子发卖。
而我因着父亲的缘故,被谢昭阳关到了冷宫。
「姣姣,委屈你了。」
帝王俯身,在我额间烙下一吻。
19
在沈家人行刑前,我去了天牢一趟。
平日里风光无限的沈丞相像是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沈长莺见了我来,一改高傲之态爬到我脚跟前。
「三妹妹,我求求你了。给我们留一条活路吧。」
她求我救救她,救救沈家。
可因果循环,一报还一报。
我在沈长莺的尖叫声中一脚踹上了她的心口。
嫡母扑过来却被行云拦住狠狠扇了两个巴掌。
她愤恨地瞪着我,仿佛要生啖我的血肉。
「母亲,我打小在别庄长大。阿娘教我做人要知恩图报,心怀善意。她自己就是那样的人,所以才毫无怨言地承担了你们做下的恶果。」
「但我不一样,我这人生性歹毒。你们沈家人,合该为我阿娘陪葬。」
我看着嫡母逐渐惊恐的眼神,记忆忽然明晰起来。
六岁那年的寒冬,阿娘得知了沈府要来人的消息。
她高兴地为我们的午膳多加了两个鸡蛋,哼着歌儿将家里仅剩的两个鸡蛋剥了壳放到我手里。
我问阿娘不吃吗。
她捧起我的脸亲了一口,笑眯了眼。
「阿娘以后有的吃呢,让我们姣姣先吃吧。」
我那时不懂,囫囵吃了下去之后就跑出去玩了。
等到我回来的时候,便在门边听到争执声。
老嬷嬷的声音尖锐。
「小贱蹄子,你今天要是不死,你生的那小杂种也回不了府!你自己选吧!」
阿娘死了,她的血流到了午膳时分给我放鸡蛋的破碗里。
我在门外浑身发抖,却不敢作声。
我后来想过无数次,如果那天我不贪玩,是不是阿娘就不会死。
直到我明白,阿娘那样鲜活的人儿在他们沈府之人的眼里,只是草芥。
父亲斩首那日,我将嫡母压去了阿娘的坟前。
手起刀落,我用那血祭奠了阿娘的在天之灵。
可我知道阿娘大抵是不会高兴的,因为我变了。
20
谢昭阳的手段狠辣,他极快地调派好自己的势力进朝堂。
父亲之死带来的乱事被逐渐压下。
约莫一月后,我从冷宫里被放出来。
谢昭阳将我抱在怀里说着好想我。
男人的心跳得极快,我知道他没有骗人。
「陛下,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想问的事情。
谢昭阳在我进冷宫这段时间似乎染了风寒,此时咳得厉害。
他掩唇苦笑。
「你果然是对我毫无印象啊。」
谢昭阳幼时体弱,哪怕母族势大也难得先帝的喜好。
当时宫里来了个云游的道士,说谢昭阳是早死的命。
先帝担心他的江山社稷,一直没将太子之位传到谢昭阳手中。
那时宫中议论纷纷,他自己失了信心不说,连带着他母妃也有些心焦。
「我那年出宫赴宴,在长公主府上见到了你。你同一个刁难你的小姐对峙,她急得很,你倒是一派淡然。」
谢昭阳顿了顿,他笑着说他当时就被我吸引了。
在查明我身份之后,他忽然就觉得做事就理应有我这样的风骨。
「母妃说娶妻要娶贤,看样子我是娶到了。你说是吗?姣姣。」
我听完谢昭阳讲的故事,忽然心里有些慨然。
看着他的灼灼目光,我笑得有些牵强。
原来我在深陷泥潭的日子里,也曾成为过旁人的一炬灯火。
「谢昭阳,你别喜欢我了。」
我抚摸着他的眉眼,轻声说。
21
谢昭阳不顾我阻拦,要封我做皇后。
我在和他争执那天,从他口中得知了容楚的消息。
威远侯死后,侯夫人大病不起,没几天就随之而去了。
偌大侯府最后只剩下了容楚一人。
谢昭阳告诉我,容楚悲恸万分,上了白云寺剃度出家。
他抱住我,轻轻勾起我的指尖。
「姣姣,再陪我一年吧。一年后,我放你出宫。」
我看着时不时咳嗽的谢昭阳,沉默应下了。
在封妃大典那天,朝官的脸对我来说都有些陌生。
礼乐渐起,谢昭阳牵起我的手踏上红布高台。
我捻了捻发顶的凤冠,脚下跪着文武百官。
「皇后娘娘万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阿娘,姣姣当皇后了。
以后我们可以天天吃鸡蛋了。
22
谢昭阳有个亲妹妹,被封为安庆公主,一直待在自己的公主府中。
年岁不大,我见到她时估摸这位公主也只有十岁。
安庆公主性子活泼好动,倒是和谢昭阳一点不一样。她见了我,眼角眉梢都带着喜色。
「皇嫂,你长得真好看。」
却在看见我的双手时露出讶异的表情,我笑着问她是不是很丑。
安庆公主狡黠一笑,忽然将我的手放到谢昭阳怀里。
整个殿内都回荡着她爽朗明快的笑声。
「丑什么呀!横竖皇嫂你怎么样,皇兄都喜欢!」
我跟着她一块儿笑,却在笑了阵子后眼角泛起酸意。
一旁的谢昭阳神色有些不自然。
当天夜里,谢昭阳一改平时规矩的作派。
磨蹭到我身后,将我整个拢至怀里。
他下颚磕着我脑袋顶,沉声说道。
「姣姣,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问我,可我自己也不明白了。
我和谢昭阳说了我幼时之事,说了容楚对我的好,说了我前半生里拧巴且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
「看到我身上的伤了吗?别庄上的人打的,沈长莺打的,还有我自己打的。」
「每回我想要放弃的时候,我都会在手腕上划一道。我得记着,记着我身上背负的血仇。谢昭阳,丑吗?」
我让谢昭阳脱下我的亵衣,在他颤抖指尖划过我身上那些伤疤之时。
一点湿热滴在我的脖颈处。
「不丑,姣姣怎么样都好看。」
谢昭阳哭了。
我也难受,但我哭不出来。
23
那年京城的雪下得极大,宫里陆续烧起炭火。
勤政殿里传来的咳嗽声愈发频繁,谢昭阳传召我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我主动去找他,他也总是半掩着唇不看我。
我和谢昭阳扯着闲话,他放下折子看向我的眼里满是宠溺与温柔。
「姣姣,年关将近,你去白云观祈个福吧。」
我怔住。
谢昭阳捂嘴的方帕上,洇着刺目的嫣红。
24
我去了白云寺,但是没用上皇后的仪仗。
行云搀着我步步向上,在香火渐浓处,我见到了故人。
容楚一袭海青,在信众包围下为他们讲经。
我没见过容楚没头发的样子,此时见了只觉得有些好笑。
庙里的住持将我领去后厢房,我说我想见见观逸师父。
而容楚被带来时,已是半柱香之后的事了。
在我和他对上眼的一瞬间,被他捏在手里的佛经应声落地。
「好久不见。」
我没想到在我说了这句话之后,容楚的反应会那么大。
他疾步上前,一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那双通红的双眼里曾经盈满了对我的喜欢,此时却唯余仇恨。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轻轻拂开他落在我肩上的手,莞尔说道。
「听闻观逸师父讲经讲得好,本宫慕名而来接你进宫给陛下讲经祈福。」
容楚被我强行押进宫的时候,看向我时已是满目冷沉。
他被人带下去安置到了一处偏殿。
而我则是回去见了谢昭阳。
我半跪在榻边,将太医院开的药一勺接一勺喂进他嘴里。
曾经会用奏折拼小人哄着我开心的帝王,此时正缠绵病榻。面如金纸,唇色苍白。
我从进来起就一直不敢看谢昭阳的眼睛。
谢昭阳轻轻抚上我的脸,笑得一脸温柔。
「见到他了吗?」
我的手一抖,瓷白药盅砸在了地上。
偌大的龙和殿,忽然响彻起了我崩溃的哭声。
我死死扣住谢昭阳的十指,心中生出莫大的恐慌。
我喉头哽咽,好似被钝了的锉刀剜着。
「谢昭阳,你能不能别死。」
谢昭阳替我拭去眼泪。
他说姣姣别哭,他一直在。
25
容楚被我带回宫的十日之间,我没宣见过他。
只是按时让行云过去看着他讲经,让他为这国家天下祈福。
谢昭阳病重,下了诏命由我代为理政。
朝中不满之声渐起,但皇令难违,再加之他们也见不到谢昭阳,便也无可奈何。
我听着谢昭阳暗哨传来的消息,在奏折上不小心晕了一点墨迹。
「行云,把那位带上来吧。」
26
是夜,我和跪在地上的容楚两两相望。
似乎是因为时日渐消,他面对我时已然平静了许多。
我撂下笔,看着他清心寡欲的沉静模样有些慨然。
我和他聊起了那些年月里我们的往事。
容楚对我的话不予理会,是行云踢了他一脚之后才慢条斯理地回答我。
「小僧与娘娘身份天差地别,还请皇后娘娘慎言。」
我忽然就笑了。
容楚蹙眉抬头,神色冷漠地看着我。
我让行云沏了茶递到容楚手里。
「当年你的父亲就喝了我的茶,现在烦请小侯爷你给我奉一杯吧。」
听到我的话,容楚嗤笑。
他端着茶走近我,跪下身去抬高了双手。
我瞥了眼外头已不见五指的天色,问他。
「那些军队,已经在城门外了吧。」
容楚的身子一颤,接着深深埋了下去。
我见此情形,接过那杯茶一饮而尽。
「阿楚,你后悔那年在沈府遇见我吗?」
檀香熏人,我抓着软榻的指尖泛白。
疼,心口扯喉咙的疼。
在我的询问声中,容楚缓缓抬起了头。
我受过那么多折辱,身上有过那么多伤,唯独这次最疼。
容楚见我唇边淌下的汩汩黑血,原本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哽住。
那茶,我亲手下了鸩毒。
我浑身发软地靠在榻上,瞥见一旁的行云无声哭泣。
「姣姣!」
容楚面色惊惧地朝我爬来,我看着他将我抱进怀里,颤抖着双手想要替我擦去血迹。
可那血越擦越多。
就像这世上的因果,本就没有尽头。
容楚神色癫狂地让行云去找太医,我用尽所有力气抓住他的手。
「别让军队杀进来了,百姓是无辜的。」
容楚恨我,因为我杀了他的父亲。
可谢昭阳是天子,威远侯谋逆本就没有后路。
我知道容楚的性子,他从一年前就开始谋划兵变。而剃度出家,只是假象而已。
在我将他接入宫的这十日,他每日都在与外头递信。
可我不是傻子,谢昭阳也不是。
彼时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悲鸣。
「陛下,驾崩了!」
我久撑的清醒思绪忽然就乱了,我冲容楚笑了笑。
终于解脱了。
「阿楚,你亲手杀了我。」
「不应该高兴吗?」
我的手重重砸到了榻上,可我却一点儿不疼。
我的视线逐渐模糊,好像看到了阿娘拿着我幼时买不起的拨浪鼓在对我笑。
旁边站了谢昭阳,他轻声唤我。
「姣姣。」
阿娘,谢昭阳,你们等等我。
姣姣来了。
27
天昭五年,天子驾崩,玉皇后随之而去。
后世皆道帝后情深。
昭文帝谢昭阳膝下无子,国无皇储。
威远侯独子容楚还俗,当日被拥立为帝,年号天安。
28
身着龙袍的天子只身立于槐树下,手中攥着一只铃哨花。
「姣姣,明天就是花朝了。」
「我们一起去放花灯,好吗?」
偌大御花园内,分明只有他一人。
帝王垂泪,无人可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