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进宫秀女的名单拟订完毕,送到了各府朝臣手中。
我深入宫闱前,见了容楚最后一面。
他得知了选秀名单上有我,竟不顾礼节地闯进了我的院落。
「告诉我为什么。」
他问我为什么,可我又能怎么告诉他呢。
世间有关乎情字一事,本就没有两全法。
「容楚,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
我忍住喉间泛起的哽咽,笑着看向对面神情惘然的青年。
「小侯爷你心善好骗,倒是给我过去几年添了不少乐趣呢。」
容楚步步靠近,双目通红。
「沈藏玉,你惯会骗人,可你看看现在是拿我找乐的时候吗?」
他不相信我说的话,或者说是他不愿信。
我垂下眸子,扯了腕间的银铃掷地。
这是我十二岁生辰那年,他送我的礼物。
我在容楚不可置信的悲恸眼神中把它踩了个稀烂。
「你知道吗?我要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你给不了我。容楚,我就是这样一个趋炎附势、满眼权势的人。」
我看向青年的眼里满是轻蔑。
暖阳怡人,我心里却冷得发紧。
我亲手摘下这朵摇曳的高岭之花,最后又亲手将其折断。
13
进宫第一天,龙和殿里来人宣了我去侍寝。
精明能干的老太监在我面前伏了伏身,他说恭喜沈小主得承隆恩。
我坐着轿撵到了新帝寝宫,等到天亮都没等来那位天子。
接下来的时日我便频频受到旁人冷眼。
头日侍寝就被皇帝冷落,这样的「殊荣」也是独我一份。
和我一道进宫的尚书千金不知怎的总找我茬儿,日日堵着我嘲笑。
「沈姐姐运气也真是差,像我就没有你这样守空床的命。」
这种泼皮话压根比不上沈长莺骂我时的一分,我笑着就呛了回去。
「我是命不好,那怎么妹妹你连龙床都摸不着呢?」
她大骂我这种卑贱庶女只配老死在深宫里,等她位分上去定要赏我八十大板云云。
我只当听了个响。
谁说她一定爬得比我高了。
见到谢昭阳之前,我在宫里就是这么被戳着脊梁骨过来的。
新帝体弱,但新帝也爱瞎溜达。
我便是在独自一人坐在湖心亭吹凉时碰上谢昭阳的。他坐在了我对面,面色沉静。
我瞥了他一眼,随后望向池里的锦鲤。
「这池子里的鱼儿肥吗?」
「肥。」
他没想到我会和他搭话,有些讶异地答道。
「这一池的鱼儿都肥,可饵料只有一把。要想让喂鱼者和鱼儿们都称心,那该怎么办呢。」
在我的声音中,新帝缓缓抬起了头。
我定定看向他,接着说。
「国以何立,具官得以立。陛下若是烦恼朝堂之事,不妨试试用贪官、杀贪官。」
谢昭阳起了身站到我身边,目光深远地捻起我鬓边碎发。
「爱妃不愧是丞相之女,当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14
我被抬作了贵人,在当晚和谢昭阳同榻而眠。
他没有更近一步,只是规矩地躺在里侧。
谢昭阳问我怎么知道他就是当今天子。
我转过身去敛眸看他。
「臣妾就是知道。」
他忽然笑得极其爽朗。
「你是我见过最大胆的女子,朕对你愈发感兴趣了。」
谢昭阳错了,我胆子一点也不大,我之所以会这么说话只是因为他欣赏胆大心细的人。
都说后宫不得参政,但谢昭阳不顾这些。
从我和他见面之后起,他逐渐事事都与我说。
直到他在我面前不再自称朕,甚至开始叫我的名字。
我说我不喜欢被叫沈藏玉,我让他叫我姣姣。
在谢昭阳将我拥入怀中温声叫我「姣姣」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站在槐树下的那个少年。
我慢慢阖眼,应他。
「臣妾在。」
我总能抵着谢昭阳的心窝子说话,事事都让他欢心。
他时常抱着我喟叹,说我和他简直是天命所趋、天生一对。
但他不知道,我只是有个赖皮的本事而已。
我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他舒心喜悦的时候,我总会故意用一种纯然到仿佛眼中只放得下他一人的眼神看回去。
我告诉谢昭阳,我喜欢他。
15
在我被封为玉妃的那天,我向谢昭阳提了件事儿。
他彼时正在批奏折,却依旧放下玉玺认真听我说话。
「陛下,你的婉贵人在背地里骂我呢。」
薛婉,那个曾经日日欺辱我的尚书千金。
我以为谢昭阳会细细询问我缘由,没想到他只是掀下眼皮就下了诏——婉贵人以下犯上,搅乱宫闱,赏八十大板。
八十大板,是要出人命的。
我裙下的指尖微颤,笑着捏了把谢昭阳的耳垂。
「少点吧,二十大板。」
「都依你好了。」
他伸手摩挲我的脸颊,眼神温和。
可我知道,谢昭阳压根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么无害。
当时夺嫡之争,若是仅凭母家而无谋略胆识,又怎么能杀出重围。
更别提我当初为他参谋后,他在朝堂上雷厉风行的手段了。
16
谢昭阳问我想不想家,我说有点。
他便在中秋之时大设国宴,请来京中贵眷。
我的风头盛到什么程度。
谢昭阳对我是独宠,偌大后宫佳丽三千。
我是唯一的妃位。
我看着曾经欺辱我的沈长莺和嫡母面色僵硬地跪地叩拜,不由觉得好笑。
谢昭阳没有早死,我也没有陪葬。
这两位应该很失望吧。
在歌舞升平之中,谢昭阳多喝了些,忽然邀我父亲共饮。
「沈爱卿,朕要感谢你送来了爱妃这么个贤内助啊。」
平日里沉默严肃的父亲,被谢昭阳的热情吓得抖出了杯中清酒。
「陛下言重,折煞老臣了。」
觥筹交错,丝竹入耳。
我和谢昭阳招呼后便了离席。
那些臣子未免太聒噪,吵得我心烦。
我独自走到御花园,被拦了道。
时隔一年,容楚好像变了。
他的眉眼愈发清冷,在我看来竟有些陌生。
青年朝我走近半步,神色隐忍。
「姣姣。」
我的心口猛然一颤,缩在袖口下的手死死抠在一起。
他说他后来没有轻信我的话,知道我是因为沈长莺的缘故才没有来赴约。
「你别丢下我,好吗?」
容小侯爷,在京中闺阁女子的口中是冷静自持、清俊无双的。
却在我面前忍红了眼,眉梢皆是郁色。
容楚见我不作声,眼里重新燃起希望。
他踉跄着贴近,要来抓我的手。
可最后也只抓到了我的袖边。
我轻轻推了他一下,满脸泰然。
「小侯爷莫要逾矩,你见了本宫理应下跪行礼。省得到时旁人说老侯爷教子无方,落人口舌。」
此时月色分明正好,但我却觉得这是我历年来最讨厌的一轮圆月。
容楚向我跪下,膝骨重重触地。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听到了响彻御花园的那句。
「臣,拜见玉妃娘娘。」
17
中秋宴后一连几天,我心头都堵得慌。
谢昭阳问我怎么了,我只说是日头太晒。
半个时辰的工夫,我的玉清宫就点上了冰,太监一趟又一趟地往里送着饮子和水果。
我的贴身婢子行云一脸倾羡地替我捏肩。
「陛下待娘娘可真好。」
我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
当晚,我如常去了谢昭阳的寝宫。
殿内有着淡淡的酒味。谢昭阳身体不好,我向来是不让他喝酒的。
已着寝衣的男人早在榻前等着,我走上前去替他整理被褥,却突然被抓住了手。
「姣姣,你真的喜欢我吗?」
谢昭阳双眸含雾,神色迷茫地看着我。
酒醉之人的思绪乱得很,以至于我压根理不清他在想什么。
随着我的一句「喜欢」脱口而出,谢昭阳的怀间突然掉下一封书信。
谢昭阳的醉意退了些,他将我拥入怀中。
动作是那样温柔。
「我的暗哨告诉我他截到了一封要往威远候府送的书信,你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
我透过谢昭阳的眼睛,明白了答案。
书信上,印有蛮夷首领的私章。
威远侯,有叛国之心。
「我不想为我的江山留下隐患。」
谢昭阳的声音有些闷,他无助地抱住我。
「可姣姣喜欢他,我不想你恨我。」
原来谢昭阳都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