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万丈宫闱里最得宠的皇后。
在皇帝驾崩这晚,我召见了享誉京城的佛子,借他的手自戕。
我平生第一次见他泪流。
「阿楚。」
「你亲手杀了我,理应高兴啊。」
01
我再见容楚的时候,他已不是记忆中白衣束发的少年君子模样了。
他剃了度,颔首向我行礼。
我让容楚给我奉茶,同他侃起了我和他的初识之景。
「皇后娘娘慎言。」
和尚低眉,面色平淡。
我接过他手里的茶盏,一饮而尽。
宫里烧着檀香,我几乎快压不住喉间泛起的腥甜。
我轻笑问他是否后悔那年在沈府遇见我。
容楚眼神一派清明,却在抬头对上我唇畔溢出的嫣红时彻底怔住。
那茶,我放了东西的。
彼时宫外传来帝王驾崩的悲闻。
我的心无端有些发疼。
容楚一身佛衣,脸上是我未曾见过的绝望悲恸。
我歪斜着身子看他踉跄朝我爬来。
「阿楚,你亲手杀了我。」
「理应高兴啊。」
02
我打小在别庄长大,六岁那年上了回京的马车。
接我的老嬷嬷说我是丞相府的庶出小姐,我的爹爹要来接我回去享福了。
我问她那我阿娘怎么办,她笑着告诉我会和我一道回去。
老嬷嬷眉目慈善,但我却知道她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爬床的贱婢哪有享清福的命,要不是为了拿这丫头回去替大小姐谋前程,谁稀的来这儿。」
我能听到旁人心中的想法,这是我在年前磕破脑袋后得来的本事。
老嬷嬷牵起我生满寒疮的手把我扶上了马车。
我回头望了眼杂草丛生的后厢房。
那里头的床上是我阿娘的尸体,尚有余温。
03
我见到了从未谋面的父亲。
老嬷嬷告诉我,三小姐啊你的父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满腹权谋,为人清廉。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严肃周正的贵人,在酒后凌辱了我阿娘。
阿娘是家生子,在为主子出府添置衣物的时候和穷秀才看对了眼。
却因为我父亲,她失身怀子,没了后路。
嫡母把阿娘赶去了别庄,我是在那里的寒冬中出生的。
身着官服的中年男人蹲下来问我叫什么。
我低下头瞥了眼脚上破破烂烂的草鞋,乖巧作答。
「爹爹,阿娘叫我姣姣。」
我听到了我父亲的心声,他在想为什么我会是这副模样。
他有些嫌我,但他也有愧于我。
他被我一声微不可闻的爹爹叫得发愣,随后迟疑地摸上我的脸。
「从今天开始,你叫沈藏玉。」
在我回到丞相府的第一天,我就打定了主意。
我要活下去,要爬得比所有人都高。
04
作为相府小姐,哪怕是庶出也得精通琴棋书画,要出落得有个名头。
我没读过书,学起来分外艰难。
嫡姐沈长莺则是京中颇有美名的贵女,人人都称赞她知书达礼、温柔端方。
但人人也都不知,她是怎么把砚台里的墨灌进我嘴里,又是怎么逼着我用舌头弹古琴。
「沈藏玉,你和你那不知廉耻的娘一样,都是个小杂种。」
少女美艳动人的脸上尽是恶毒。
我很想问她倘若我是杂种,那她是什么。
但我怕挨罚,也就没敢说。
那年我八岁,为了赶上沈长莺。
我睁眼就往私塾跑,回来就找个地儿缩起来念书,一直看到月至中天。
我逮准了父亲烦心之际,变着法儿逗他开心,随后再央求他允许我和沈长莺一起学琴习画。
我打小就长了一张娇柔纯然的脸,我娘还活着的时候经常说我们姣姣啊,长大了肯定很多郎君喜欢。
因此我祈求父亲时,会憋足可怜相。
我说我不会打扰姐姐们学习,只要坐在门外边听讲就行。
父亲很吃我这套,每每都会答应下来。
他神色复杂地注视着我,对我说。
「玉儿真乖。」
要是不乖,我早就死了。
05
沈长莺自视甚高,而我心知笨鸟要先飞。
苦练多年才足以和她比肩。
待到后来,我有了被我父亲放到台面上来的资格。
京中都说,沈家有双姝。
一个是沈长莺,一个是我。
06
沈长莺的及笄之年,京中少年郎为她踏破了沈家门槛。
我早听说沈长莺近来为了讨好京中一个公子哥儿,对骑射下足了工夫。
候府独子,家世显赫,清贵无双。
沈长莺对我说,那是我一辈子攀不上的显贵。
嫡母为沈长莺寻来一匹温良漂亮的马驹给她做及笄之礼。
我那日随婢子春桃上前厅赴宴,看着沈长莺被众人簇拥。
「莺儿啊,你娘知道你近来想要一匹马驹,特意派人给你买回来了。」
父亲朝她笑,那笑容里满是温柔。
这是我难以得到的神情。
沈长莺的那场及笄宴一直延办至夜里。
我也没去赶这趟不属于我的热闹。
父亲送了沈长莺漫天火树银花,是那样璀璨夺目。
风过时我转头,发现有人自顾站到了我身后。
我和他之间相距甚远,一如我俩的人生。
少年颔首侧身,敛了眉间锐气。
「姣姣,生辰快乐。」
他语声轻缓,浸上温柔月色。
其实我猜着他会来的。
春月柳梢拨乱湖水,我的心也乱了一瞬。
我那时就想,难怪容楚是沈长莺心尖上的人。
07
约莫两三年前,我刚在父亲面前博得了青眼。
老祖母素爱礼佛,我在沈家其他小姐还贪玩的年纪,愣是闷上五日抄出千字佛经为她贺寿。
老人家一喜之下摘了腕间玉镯,连声夸我称心。
我入了老祖母的眼,也招来嫡母的顾忌。
08
在沈长莺十二岁生辰那天,嫡母把我叫了去。
她高坐榻上,赏了我一泼热茶。
那茶烫得很,我本就粗粝难看的双手瞬间红肿。
浸淫深宅多年的主母睨着我,她问我知不知道木秀于林的下一句是什么。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我跪在被她摔碎的茶盏上面磕了两个头。
「母亲大人,玉儿今日受了凉,一不注意还磕坏了膝盖。大姐姐的生辰宴,怕是去不了了。」
老祖母说过,会在今日为我和沈长莺各自目色以后的夫婿人选。
我知道她不会亏待我,但我去不了。
嫡母笑着夸我聪慧,放我走了。
我独自去到府中后园的小湖旁,沉默地把手放到水里。
疼,刺骨得疼。
远胜于我幼时和阿娘在腊月里为庄上小主徒手洗衣的痛楚。
那时的我是有阿娘喜欢的姣姣啊。
可现在不一样,我是沈藏玉。
眼泪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怎么也止不住。
直到那时傲气未敛的容楚忽然出现在我身旁。
他神色老成却真切地宽慰我,一个与他不相识的人。
小容楚掏出锦帕,将我湿透的十指擦了个细致。
我自知双手丑陋不堪,挣扎着想要收回。
却在恍惚间对上他望向我膝盖的双眸。
那里被茶盏碎片扎烂,洇开血迹。
「你疼不疼?」
他蹙眉发问。
在那一刻,阿娘温柔的声音不知怎的就浮上了心头。
「姣姣呀,你疼不疼?阿娘给你吹吹,姣姣就不疼啦。」
阿娘,可我没有阿娘了。
她早就死了,死在了六年前那个没有火光的寒冬。
死在了我记忆里逼仄窒息的别庄。
「阿娘,我好想你啊。」
我撞进容楚怀里,嚎啕大哭。
是了。
在和容楚头一回相见的时候,我就这样失态。
09
容楚对我来说是个很特别的存在。
我可以窥见所有人心中的一隅,但我从来听不到容楚的心声。
所以我和他相处这四年里,全靠猜。
容楚少爷皱眉,是他不高兴了。
容楚少爷垂眼却勾唇,是他高兴又不想让别人看出来。
我有一回调笑他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摸清小侯爷你的心思,入你的眼啊?」
容楚早该习惯我打趣他,却在我问出这话的时候哑然许久。
「沈姣姣,你知不知道谨言慎行。」
他没敢看我,一缕羞红倒先浮上如玉耳廓。
我那时望着容楚略显慌乱的视线,指尖忽然紧了紧。
我和容楚的每一次见面都是偷摸着的。
他知道沈长莺母女两个的性子和我在沈府的境地,来见我时要么翻墙,要么就打着向我父亲求教的由头。
金尊玉贵如他,回回见我时都灰头土脸。
时日推移,京中流言渐起。
威远侯家的小侯爷,心悦于丞相千金。
但这流言里的丞相千金不是我,是沈长莺。
沈长莺自打流言兴起后就娇色满颊,甚至还会到我面前炫耀。
我面上恭顺,到底是没好意思告诉她。
外头都传容楚喜欢她,可人小侯爷喜欢的分明是我啊。
10
我曾一度希望,年岁可以这么悄然又美好地延顺下去。
未到花朝一半春,尚劳点缀贺花神。
在花朝节将近之时,容楚来寻我。
他和我约好花朝节当晚偷溜出去放花灯,说有东西要送给我。
那时的容楚一改平时淡然之态,看向我时的眼神无比坚定。
他说:「沈姣姣,一言为定。」
但我失约了。
在花朝当日,沈长莺发现了我和容楚私下里互寄的书信。
她形状疯癫地抓起我的头往桌边砸,怒斥我和阿娘一样是惯会勾引人的狐媚子。
我看了缩在角落里神色惊惶的春桃,心中无比平静。
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春桃是嫡母那边的人。
「姐姐,你现在知道容小侯爷喜欢的是谁了吗?」
我莞尔看她,声音清亮。
回应我的是一个重重的巴掌。
当晚,我被绑了手脚蒙住嘴带到和容楚相约之地的某个角落。
沈长莺站在我身后,同我一起看。
看容楚是如何面带喜色地前来赴约,看他为我仔细用心地挑选花灯。
又看那轮月亮升起,人潮渐消,满心情愫的青年没有等来他的心上人。
容楚离开时,眼梢泛红。
他只有很难过时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我看到他的手里从始至终都抱着一捧洁白秀气的铃哨花。
沈长莺攥紧我的头发,清亮声音里透出恨意。
「沈藏玉,他一定对你很失望吧。」
我低眉顺眼,神色温和地作答。
「或许吧。」
铃哨花的花语,是真诚隽永的爱。
11
昭顺二十四年,当今天子驾崩。
夺嫡之争后,民间百姓口中温和病弱的太子登上了皇位。
朝堂暗涌,父亲忙得脚不沾地。
我被沈长莺囚禁在偏院里,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说来也是可笑,同样作为相府的女儿,她沈长莺可以在父亲和老祖母的眼皮底下随意惩处我。
想来一方面是有嫡母给她兜底,一方面是另外两位管家的主儿不在意我罢了。
被关了太久,以至于我被嫡母放出来那日只觉得天光刺眼。
「玉儿啊,你以后有福了。」
嫡母笑着看我,温柔端方。
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听这句话。
12
新帝登基,后宫空虚。
父亲高坐于前,揉着眉心问我是否愿意进宫为妃。
他的语气带着迟疑的试探。
但心中想的却是——「玉儿不去也得去,眼下人选只有她了。」
人人皆知新帝体弱,在夺嫡之争中是凭着母家势大,才堪堪坐上了龙位。
更别提边关蛮族存了异心,朝中势力还未分明。
此时进宫做新帝的妃子,恐怕没逍遥两天就会为他陪葬了。
可那又怎样。
「父亲,我愿意。」
我跪在地上冲他磕头。
对我来说,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