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咕噜鱼饼2025-06-12 09:143,694

我是这万丈宫闱里最得宠的皇后。

在皇帝驾崩这晚,我召见了享誉京城的佛子,借他的手自戕。

我平生第一次见他泪流。

「阿楚。」

「你亲手杀了我,理应高兴啊。」

01

我再见容楚的时候,他已不是记忆中白衣束发的少年君子模样了。

他剃了度,颔首向我行礼。

我让容楚给我奉茶,同他侃起了我和他的初识之景。

「皇后娘娘慎言。」

和尚低眉,面色平淡。

我接过他手里的茶盏,一饮而尽。

宫里烧着檀香,我几乎快压不住喉间泛起的腥甜。

我轻笑问他是否后悔那年在沈府遇见我。

容楚眼神一派清明,却在抬头对上我唇畔溢出的嫣红时彻底怔住。

那茶,我放了东西的。

彼时宫外传来帝王驾崩的悲闻。

我的心无端有些发疼。

容楚一身佛衣,脸上是我未曾见过的绝望悲恸。

我歪斜着身子看他踉跄朝我爬来。

「阿楚,你亲手杀了我。」

「理应高兴啊。」

02

我打小在别庄长大,六岁那年上了回京的马车。

接我的老嬷嬷说我是丞相府的庶出小姐,我的爹爹要来接我回去享福了。

我问她那我阿娘怎么办,她笑着告诉我会和我一道回去。

老嬷嬷眉目慈善,但我却知道她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爬床的贱婢哪有享清福的命,要不是为了拿这丫头回去替大小姐谋前程,谁稀的来这儿。」

我能听到旁人心中的想法,这是我在年前磕破脑袋后得来的本事。

老嬷嬷牵起我生满寒疮的手把我扶上了马车。

我回头望了眼杂草丛生的后厢房。

那里头的床上是我阿娘的尸体,尚有余温。

03

我见到了从未谋面的父亲。

老嬷嬷告诉我,三小姐啊你的父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满腹权谋,为人清廉。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严肃周正的贵人,在酒后凌辱了我阿娘。

阿娘是家生子,在为主子出府添置衣物的时候和穷秀才看对了眼。

却因为我父亲,她失身怀子,没了后路。

嫡母把阿娘赶去了别庄,我是在那里的寒冬中出生的。

身着官服的中年男人蹲下来问我叫什么。

我低下头瞥了眼脚上破破烂烂的草鞋,乖巧作答。

「爹爹,阿娘叫我姣姣。」

我听到了我父亲的心声,他在想为什么我会是这副模样。

他有些嫌我,但他也有愧于我。

他被我一声微不可闻的爹爹叫得发愣,随后迟疑地摸上我的脸。

「从今天开始,你叫沈藏玉。」

在我回到丞相府的第一天,我就打定了主意。

我要活下去,要爬得比所有人都高。

04

作为相府小姐,哪怕是庶出也得精通琴棋书画,要出落得有个名头。

我没读过书,学起来分外艰难。

嫡姐沈长莺则是京中颇有美名的贵女,人人都称赞她知书达礼、温柔端方。

但人人也都不知,她是怎么把砚台里的墨灌进我嘴里,又是怎么逼着我用舌头弹古琴。

「沈藏玉,你和你那不知廉耻的娘一样,都是个小杂种。」

少女美艳动人的脸上尽是恶毒。

我很想问她倘若我是杂种,那她是什么。

但我怕挨罚,也就没敢说。

那年我八岁,为了赶上沈长莺。

我睁眼就往私塾跑,回来就找个地儿缩起来念书,一直看到月至中天。

我逮准了父亲烦心之际,变着法儿逗他开心,随后再央求他允许我和沈长莺一起学琴习画。

我打小就长了一张娇柔纯然的脸,我娘还活着的时候经常说我们姣姣啊,长大了肯定很多郎君喜欢。

因此我祈求父亲时,会憋足可怜相。

我说我不会打扰姐姐们学习,只要坐在门外边听讲就行。

父亲很吃我这套,每每都会答应下来。

他神色复杂地注视着我,对我说。

「玉儿真乖。」

要是不乖,我早就死了。

05

沈长莺自视甚高,而我心知笨鸟要先飞。

苦练多年才足以和她比肩。

待到后来,我有了被我父亲放到台面上来的资格。

京中都说,沈家有双姝。

一个是沈长莺,一个是我。

06

沈长莺的及笄之年,京中少年郎为她踏破了沈家门槛。

我早听说沈长莺近来为了讨好京中一个公子哥儿,对骑射下足了工夫。

候府独子,家世显赫,清贵无双。

沈长莺对我说,那是我一辈子攀不上的显贵。

嫡母为沈长莺寻来一匹温良漂亮的马驹给她做及笄之礼。

我那日随婢子春桃上前厅赴宴,看着沈长莺被众人簇拥。

「莺儿啊,你娘知道你近来想要一匹马驹,特意派人给你买回来了。」

父亲朝她笑,那笑容里满是温柔。

这是我难以得到的神情。

沈长莺的那场及笄宴一直延办至夜里。

我也没去赶这趟不属于我的热闹。

父亲送了沈长莺漫天火树银花,是那样璀璨夺目。

风过时我转头,发现有人自顾站到了我身后。

我和他之间相距甚远,一如我俩的人生。

少年颔首侧身,敛了眉间锐气。

「姣姣,生辰快乐。」

他语声轻缓,浸上温柔月色。

其实我猜着他会来的。

春月柳梢拨乱湖水,我的心也乱了一瞬。

我那时就想,难怪容楚是沈长莺心尖上的人。

07

约莫两三年前,我刚在父亲面前博得了青眼。

老祖母素爱礼佛,我在沈家其他小姐还贪玩的年纪,愣是闷上五日抄出千字佛经为她贺寿。

老人家一喜之下摘了腕间玉镯,连声夸我称心。

我入了老祖母的眼,也招来嫡母的顾忌。

08

在沈长莺十二岁生辰那天,嫡母把我叫了去。

她高坐榻上,赏了我一泼热茶。

那茶烫得很,我本就粗粝难看的双手瞬间红肿。

浸淫深宅多年的主母睨着我,她问我知不知道木秀于林的下一句是什么。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我跪在被她摔碎的茶盏上面磕了两个头。

「母亲大人,玉儿今日受了凉,一不注意还磕坏了膝盖。大姐姐的生辰宴,怕是去不了了。」

老祖母说过,会在今日为我和沈长莺各自目色以后的夫婿人选。

我知道她不会亏待我,但我去不了。

嫡母笑着夸我聪慧,放我走了。

我独自去到府中后园的小湖旁,沉默地把手放到水里。

疼,刺骨得疼。

远胜于我幼时和阿娘在腊月里为庄上小主徒手洗衣的痛楚。

那时的我是有阿娘喜欢的姣姣啊。

可现在不一样,我是沈藏玉。

眼泪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怎么也止不住。

直到那时傲气未敛的容楚忽然出现在我身旁。

他神色老成却真切地宽慰我,一个与他不相识的人。

小容楚掏出锦帕,将我湿透的十指擦了个细致。

我自知双手丑陋不堪,挣扎着想要收回。

却在恍惚间对上他望向我膝盖的双眸。

那里被茶盏碎片扎烂,洇开血迹。

「你疼不疼?」

他蹙眉发问。

在那一刻,阿娘温柔的声音不知怎的就浮上了心头。

「姣姣呀,你疼不疼?阿娘给你吹吹,姣姣就不疼啦。」

阿娘,可我没有阿娘了。

她早就死了,死在了六年前那个没有火光的寒冬。

死在了我记忆里逼仄窒息的别庄。

「阿娘,我好想你啊。」

我撞进容楚怀里,嚎啕大哭。

是了。

在和容楚头一回相见的时候,我就这样失态。

09

容楚对我来说是个很特别的存在。

我可以窥见所有人心中的一隅,但我从来听不到容楚的心声。

所以我和他相处这四年里,全靠猜。

容楚少爷皱眉,是他不高兴了。

容楚少爷垂眼却勾唇,是他高兴又不想让别人看出来。

我有一回调笑他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摸清小侯爷你的心思,入你的眼啊?」

容楚早该习惯我打趣他,却在我问出这话的时候哑然许久。

「沈姣姣,你知不知道谨言慎行。」

他没敢看我,一缕羞红倒先浮上如玉耳廓。

我那时望着容楚略显慌乱的视线,指尖忽然紧了紧。

我和容楚的每一次见面都是偷摸着的。

他知道沈长莺母女两个的性子和我在沈府的境地,来见我时要么翻墙,要么就打着向我父亲求教的由头。

金尊玉贵如他,回回见我时都灰头土脸。

时日推移,京中流言渐起。

威远侯家的小侯爷,心悦于丞相千金。

但这流言里的丞相千金不是我,是沈长莺。

沈长莺自打流言兴起后就娇色满颊,甚至还会到我面前炫耀。

我面上恭顺,到底是没好意思告诉她。

外头都传容楚喜欢她,可人小侯爷喜欢的分明是我啊。

10

我曾一度希望,年岁可以这么悄然又美好地延顺下去。

未到花朝一半春,尚劳点缀贺花神。

在花朝节将近之时,容楚来寻我。

他和我约好花朝节当晚偷溜出去放花灯,说有东西要送给我。

那时的容楚一改平时淡然之态,看向我时的眼神无比坚定。

他说:「沈姣姣,一言为定。」

但我失约了。

在花朝当日,沈长莺发现了我和容楚私下里互寄的书信。

她形状疯癫地抓起我的头往桌边砸,怒斥我和阿娘一样是惯会勾引人的狐媚子。

我看了缩在角落里神色惊惶的春桃,心中无比平静。

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春桃是嫡母那边的人。

「姐姐,你现在知道容小侯爷喜欢的是谁了吗?」

我莞尔看她,声音清亮。

回应我的是一个重重的巴掌。

当晚,我被绑了手脚蒙住嘴带到和容楚相约之地的某个角落。

沈长莺站在我身后,同我一起看。

看容楚是如何面带喜色地前来赴约,看他为我仔细用心地挑选花灯。

又看那轮月亮升起,人潮渐消,满心情愫的青年没有等来他的心上人。

容楚离开时,眼梢泛红。

他只有很难过时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我看到他的手里从始至终都抱着一捧洁白秀气的铃哨花。

沈长莺攥紧我的头发,清亮声音里透出恨意。

「沈藏玉,他一定对你很失望吧。」

我低眉顺眼,神色温和地作答。

「或许吧。」

铃哨花的花语,是真诚隽永的爱。

11

昭顺二十四年,当今天子驾崩。

夺嫡之争后,民间百姓口中温和病弱的太子登上了皇位。

朝堂暗涌,父亲忙得脚不沾地。

我被沈长莺囚禁在偏院里,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说来也是可笑,同样作为相府的女儿,她沈长莺可以在父亲和老祖母的眼皮底下随意惩处我。

想来一方面是有嫡母给她兜底,一方面是另外两位管家的主儿不在意我罢了。

被关了太久,以至于我被嫡母放出来那日只觉得天光刺眼。

「玉儿啊,你以后有福了。」

嫡母笑着看我,温柔端方。

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听这句话。

12

新帝登基,后宫空虚。

父亲高坐于前,揉着眉心问我是否愿意进宫为妃。

他的语气带着迟疑的试探。

但心中想的却是——「玉儿不去也得去,眼下人选只有她了。」

人人皆知新帝体弱,在夺嫡之争中是凭着母家势大,才堪堪坐上了龙位。

更别提边关蛮族存了异心,朝中势力还未分明。

此时进宫做新帝的妃子,恐怕没逍遥两天就会为他陪葬了。

可那又怎样。

「父亲,我愿意。」

我跪在地上冲他磕头。

对我来说,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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