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低云阔，流水甚急，如今才是三月，正值莺时，天方才回暖，已开了春，正是归雁北飞的时节，翁州正在寒岭北侧，紧贴着南北之间的那条线，归雁刚好也到了这里，抬头，就是望断雁回。
千里的秣萧江浩浩汤汤，也是在这里一改了往日的雍容，变成水击磐石，惊起的水花泛着白色的沫子，转眼即逝，流水千里，如野马脱缰，逝者如斯夫，不可追。
沿着江水的官道上正有一个穿着黑色骑装的人骑着一匹乌骓宝马。
他很急。
快马加鞭仍然没有办法抚平他心里的焦急，宝马绝尘而去，扬起一路的尘烟，他却恨不得这匹宝马背后生了一双翅膀，化作天马，直接带他飞到邺京去。
这一路上因为他风餐露宿，不眠不休已经折了两匹宝马，终于过了岭南，到了北地，然而离他要去的地方还很远，他正盘算着要不要再换一匹宝马。
终于，他看见了官道上的茶棚，一路行来，口干舌燥，水囊里的水早就被喝净了，他现在急需要喝水，除此之外他还需要补充自己的水囊。
不需要太多的沉吟，他下了马，牵着马走到了茶棚。
男人因风餐露宿而有些邋遢，但是并没有人多看他一眼，在这里吃茶的，多是像他这样的赶路人，或者是看惯了他这样的人。
不需他打招呼，在一边帮茶老板照看的人就已经到了他面前，“客官来壶茶？”
“来壶茶。”
过了一小会儿，那个人就拿着一壶茶到了男人的桌子前面，“我们这还有井水，您要是需要就去后面装上一些。”
男人点点头，道了一声谢，随后立马到了一杯茶，这时他倒是不急着把茶水灌倒了嘴里，男人把手放在碗边，却悄悄地把袖子里的验毒针伸进了茶碗里，随后又用其他人看不清动作的速度收回了验毒针，接着就是拿起茶碗，满满的灌上一大口。
渴久了的人是不能一次喝太多水的，男人喝了这一碗茶就拿着水囊到了井边，井水很清，男人舀了一瓢水，洒在手上的水还有些凉，带着寒气初过的凛冽，不过一会儿，他就灌满了自己的水囊，在此期间他还看了几眼自己做过的位置，并没有人过去做什么手脚。
这时那匹马忽然发出一声嘶鸣，狂躁地刨着地。
男人感觉到了杀气，他扔出了水囊，从腰间抽出了软剑，原本在经脉里运行的缓慢的真元也变得急速起来，他的感知被放到了最大，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各处的杀意。
这个时候男人挥起剑，软剑带着真元刺中了男人面前的人，随后真元从这个又窄又薄的伤口涌进，搅碎了那个人的心脉。
一击毙命之后，男人又察觉到一庞大的真元直直的冲向他的后心，察觉到如此，男人立马向前方暴起，他的速度很快，四周的空气发出了轻微的响声，逃出十步，男人忽然的转身，提剑格挡。
对方的真元的冲撞有些超出他的想象，在被击的后退之余，他的心脉也受到了冲撞，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正值这个时候后面又有人砍了他一刀，登时他的皮肉就翻了出来，一股鲜血洇湿了他的黑袍。
男人忍着痛意，向右一闪，随后运起了软剑，原本他是想借着那个人的真元冲出去，却没有想到这里的强者太多，如今他只有先拼了性命，逃出去才是。
剑意裹挟着真元径直冲向他面前的人，并没有凌厉之势，也没有肃杀之意。
这一式名为夜雨声声，剑意不在于起势之时强大，而是声声不绝，声声不息，剑意共十二次，一如春夜雨，润物细无声。
男人趁着这个时候，又抽身，寻了另一个方向，打算逃出去。
但是在他即将从这个缺口出去的时候，又见两个拿着刀的人忽然间冲出来，提着刀就想他砍过去，男人见此一幕，连忙提着剑挡住了一个人的攻势，但另一个人却借着这个时机，一刀砍中了他腹部，真元刁钻的冲撞着他的经脉，男人一时之间真元混乱，正在这时一片犹如风雨的钢针直直的照着他的要害取来。
暴雨梨花针。
男人在坠到了地上的最后一刻露出了迷惘的神色，为什么，他瞪大了双眼，至死不知。
明明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不眠不休，餐风宿露，栉风沐雨，只为了送出这个消息，躲过了敌人的一次次偷袭，他却死到了自己人的手里。
钢针穿透了他的喉咙，他咳着血，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邺京的三月天还有些凉，带着还没有走出去的残冬的气息，虽见冒出了头的枝芽，却也少不了肃杀的气息。
姜星鸾正捧着六册竹简，沿着回廊朝厢房走去，他穿着一件从左肩到衣襟上有墨蓝色的莲花的白色圆领袍，头发也用一条墨蓝色的发带半挽着一个发髻，余下的披散着。
说实话，姜星鸾的模样是极为出挑的了，白白净净的脸，一双剑眉，桃花眼里泛着水光，亮的像是天上的星辰落进了湖水里，泛着潋滟的光，嘴唇也似花瓣一般，还有着天鹅颈，只是他的脸色，还有眼神都带着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极不相称的严肃，古板的无趣极了。
今日的拙殿十分的严肃，来来往往姜星鸾并没有见过几个人，似乎是所有的人都在躲避着什么，不过姜星鸾并不在意，平素他就是严肃到了无趣的，旁人如何是影响不到他的。
他正走到了转角处，抬眼却遇见了一个年近不惑的男人，男人板着一张脸，姜星鸾那刻板到了无趣的严肃这么一看竟然是与男人一脉相承的一般。
“弟子见过先生。”姜星鸾捧着书没有办法施礼，只是低着头极为恭敬打了一个招呼。
男人看了姜星鸾一眼，本已擦肩而过，“今夜不是一个会让人睡得安稳的夜晚，”他的声音又忽然从姜星鸾的身后传了过来，“会发生的事很多，什么都不要听，什么都不要看。”
“弟子谨遵先生教诲。”姜星鸾说完了这句话才又迈步离开。
邺京从来不是一个可以让人睡得安稳的地方，因为这个缘故，姜星鸾无比的怀念东南雒阳，但是这里目前是最合适的地方，合适在目前是最重要的，而睡的安稳，姜星鸾在很多地方都睡不安稳。
没有多久姜星鸾就已经到了他住的地方，看着开着的门，姜星鸾已经知道是谁来了。
不是所有人都会贸然闯到别人的房间，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闯进房间的时候他不在，等他回来时候会捧着很多的书，需要有人给他留个门。
果然，姜星鸾进入房间的时候就看见了一个穿着绣着金色的花纹的青色直裾的人，此时这个闯入者正坐在他的蒲团上，一边摇着一定不是为了驱散热气的扇子，他皮相生的不错，白净面皮，一股风流倜傥的意思，就像是别人说的那样，就算是个不成器的，长得却是一副世家公子的人模狗样。
“我在拙殿看了一圈，”那个人走到了姜星鸾的身边，“可能你说的是真的，你选择拙殿真的是因为露阁很适合看星星。”
“天还亮着，你是怎么知道露阁很适合看星星的？”
“我实在是看不出来拙殿那里比愚殿要好，所以我只能相信像你说的话，”他倒是分的自来熟，不止替自己斟了一杯茶，还顺便也替姜星鸾斟了一杯茶，“而且露阁的视野的确很好。”
“那里观星可以看得很清楚，”姜星鸾抿了一口茶，“你并不适合泡茶。”
“叶笠雪很欣赏你，即使我家老爷子都说这个老头子的目光高的很，可是你拂了他的面子，也拂了很多人的面子，这世上能够让拙殿不复存在的人很多，这些人中能够容忍拙殿存在的人只有愚尊，可是你拂了叶笠雪的面子，这就是不给愚尊面子。”
“但是愚尊仍旧会容忍拙殿的存在。”姜星鸾并不觉得自己决定不明智，相反的，他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决定，不是最好的，是最合适的，而它的效果是最好的。
“今天不是一个会睡得安稳的夜晚。”少年突然说了一句与中年人一样的话。
“这句话，陈教谕已经说过了。”
“陈道玄不是一直都不喜欢你吗？”少年反倒觉得惊讶。“他会提醒你？他应该巴不得你离开拙殿吧。”
外面起了风，带出了寒意。姜星鸾看着微微敞开的窗户里面露出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如同是一片刚刚烧出来的蓝釉瓷器，“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一句话？”
“的确，我觉得这句话对你很重要，”少年喝了一口自己泡的茶，露出了嫌弃的神色，果然他并不擅长泡茶，“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听。”
“这依然是陈教谕对我说过的话，你们为什么都不放心我呢？”姜星鸾对此不是很理解，他自认自己是一个足够规矩的人，从没有做过什么出圈的事。
“你做出的选择让人记忆深刻。”
少年还记得那一日的景象，叶笠雪三百年间终于对于一个人表示了欣赏，然后那个人因为一个荒唐至极的理由，选择了拙殿，其中震撼因该不亚于拙尊当年做出的选择。
姜星鸾同样选择了沉默，他是知道的，这世间不止一个愚尊容忍拙殿的存在，愚尊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在默许，不过这些都不是他所考虑的，他只需要在最合适的时间做出最合适的选择，仅此而已。
“姜星鸾，我白瑛石到如今，只有你一个朋友是和我从小就一路走来的，虽然你这个人做事时而诡异时而正常，但是不要把自己给玩脱了。”少年不知道姜星鸾行事都是什么风格，离开之前也只能说这一句话。
姜星鸾看着白瑛石离开的背影，“我怕死，惜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