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尊的密宇一寸一寸的崩碎，直到最后，就像是摔碎的玉瓶，在裂痕与火焰中消失殆尽。
一转眼，仍旧是拙殿，仍旧是只有唐瑛白，姜星鸾两个人。
想来无尊已经到了不得不闭关的地步，姜星鸾知道，那只老狐狸这一次，仍旧将人心拿捏的很准。
“糖糖，你找我，什么事?”
姜星鸾忽然转过头看向唐瑛白。
“啊，我?”
唐瑛白，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只抬着头怔怔的看着姜星鸾，一时之间觉得有些陌生。
“拙尊于五年前去世，希尊又赶赴殷血城，想来麻烦也会极多，原本是听说你被梁王勒令镇守拙殿，想来看看你，如今无尊也是难逃闭关，你真的要当心。”
“我懂，我会。”
唐瑛白的顾虑，是很多人的顾虑，姜星鸾很清楚，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随时都可能会死去，为了拙殿，为了端朝陪葬。
“梁王的疑心与记仇是一样的严重。”
关于梁王的诸多传闻，姜星鸾当然有耳闻，其中关于他记仇的莫过于在郾城困死贺均，关于他多疑的莫过于露阁逼死拙尊。
“我知道，我会多加小心。”
听了姜星鸾的话唐瑛白转身离开，关于姜星鸾今日种种，唐瑛白想他不了解姜星鸾，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他们仍旧是朋友。
姜星鸾看见唐瑛白的背影渐渐消失，才有喘了一口气。
他的背后开始冒起了冷汗。
刚刚只顾着做自己应当做的事情，姜星鸾全然忘记了害怕，如今想起来，竟然又是一阵心惊胆战。
他才想起来，他已经没有了如此自信的资本，如今的他并不是以前的他。
他向后退了两步，靠在了石柱上，仰起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他又回到了人间。
“果然，我还是贪生怕死。”
姜星鸾费了大约有一刻钟的时间才有回复了心神。
风吹过，冷汗一下子就发凉了，可是他的身上有感觉到了一些温热，他感觉到一股不自在。
他习惯了寒冷，却不习惯着一种带着温度的寒冷。
姜星鸾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样的感觉让他想起了那种黑暗，潮湿，血腥的地方，这些记忆委实不一段好的回忆。
过了一会儿，冷汗被吹干，姜星鸾的身上不再有那种感觉，他不在靠着石柱子。
现在雒阳的枝条该抽芽了吧，也许已经下了几场润泽的雨，潮湿中带着暖意，远比邺京要好。
姜星鸾回望四周，隐约有了些春意，但是仍旧看不清楚。
今年的春天，注定不会安定了。
刑场上的鲜血已经干涸，九王的尸体都被收了回去。
即使梁王在厌恶甚至是怨恨九王，他都不会让他们暴尸街头。
端朝仍然是端朝，九王仍然是九王，贺氏皇族仍然是贺氏皇族，一切尚未尘埃落定，梁王就要保证面子上过得去。
花印桥上的血迹已经干净了，贺氏皇族有一个贺窈当然也有其他人，只不过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并没有来，以后，他们也不会再来。
贺窈的尸体被埋葬在了云重山下。
依照宣帝遗诏，她原本是不能进入京都的，不过终究抵不过一句死者为大。
贺窈固然没有办法葬入皇陵，但是葬入云重山下还是可以的。
贺窈离世就化作了一句白骨，埋入土中，转眼间就消失不见。
作为一个强者，死后会发生多么离奇的事情都不值得惊讶，只不过这一次，尸骨无存，实在是惨烈了好多。
小皇帝坐在金銮殿上任由那些人说着什么，做着什么。
他已经知道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并没有什么能力，唯一能做的只有看着，除此之外，尚是别无他法。
“梁王封了拙殿？”
小皇帝抬起头看着身边的内侍。
“是，梁王千岁为保拙殿千年传承，命学子姜星鸾镇守拙殿。”
小皇帝仰起头，“姜星鸾？是那一个拒绝了叶老的学子？”
“确实是他，陛下可想召见他？”
小皇帝想了想，最终还是拒绝了内侍的提议。
“他自东南雒阳而来，他姓姜。”
小皇帝想到了传说中三百年前的神皇陛下说过的话，在他的眼中姜星鸾并不值得信任。
“王叔们的家眷都如何安排了？”
内侍听了小皇帝的话，始终都没有勇气说出口。
不忍倒是其次，他是在害怕小皇帝的迁怒。
“说。”
小皇帝忽然放冷了语气。
他想知道，贺氏皇族的江山在梁王的手中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即使鲜血淋漓，他也愿意知晓。
“九位王爷的家眷，因为谋反受到牵连，已经尽数去了。”
“好，”
小皇帝几乎是用咬的方式说出了这个字。
“好一个梁王，竟然可以诛杀了皇室的九族。”
难以想象小皇帝的眼睛里是怎样的仇恨。
他紧紧地攥着扶手，直接已经泛白，紫红色的血丝都已经出现，他似乎感受到疼痛，只是盯着他的面前的一切。
良久，他松开了手，靠在椅背上，叹了一口气。
仿佛一瞬间，他就变得油尽灯枯了。
“罢了，罢了。”
小皇帝低下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眼神。
“见过梁王千岁。”
陈道儒对着梁王见了一礼。
“神宫的送信人已找到，死在了半路。”
梁王听了这一句话忽然间就笑了。
“死了？”
“确实，找到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气息，是因刀伤而死，看他的模样是一场激战，斥候查探，这个人的确是日夜兼程，风餐露宿。”
“你信吗？”
梁王忽然看向陈道儒。
面对梁王的问话，陈道儒一时语塞，信与不信，他也不知如何做决定。
“属下不知。”
“算了，我不为难你了，”
梁王的眼神带着说不出的含义。
“就算是野兽，在捕猎的时候都知道留下退路，人怎么也不能不如这些畜生。”
陈道儒听了梁王的话心里生出了一些担忧，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明白话里的意思。
所以干脆就当做自己没有听见，只站在那里等着梁王接下来的话。
“既然死了，就死了吧，好好安葬。”
“是。”
“如今那个孩子在拙殿孤身一人，你看着他。不要出事。”
“属下明白。”
梁王既然说不要出事，那就是任何事，他不能出事，但是他也不能做出任何事。
都无事，才能算作是无事。
陈道儒回想起姜星鸾的表现，心里总有一个疙瘩，大概会有陈道玄的死因在里面，但是他确实觉得不舒服本能的忌惮那个孩子。
无尊叹息了一口气，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本命元辰离他越来越远，他的神魂带着烧灼的疼痛，尚在他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他的眼神仍旧是涣散着的，他实在是没有力气聚焦面前的一切。
姜星鸾下手太狠，他上的也的确是太过于严重，如今他尚没有办法让自己恢复，只能等着，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呆在这里，借用闭关的名义修养。
无尊并没有觉得有些什么。
从一开始他就是对姜星鸾下了杀手，姜星鸾做什么样的选择他都没有怨言，他也没有资格有怨言。
但是他的确担心姜星鸾。
姜星鸾下手太过于狠毒，就像是当年的神皇陛下一样。
三百年前的时候，他还是一位年轻人的时候，关于神皇陛下的事情他就有所耳闻。
在当时的传闻中神皇陛下并没有如今这样仁慈，和蔼。
无尊即使是如今的神皇陛下也没有传闻中那样温和。
姜星鸾就像是曾经传说中的神皇一样，他的狠毒是无尊猝不及防的。
“愚尊大人，那个孩子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您真的可以想象吗？”
愚尊温和的面容上似乎带着睿智的光辉。
“我不需要知道，神皇陛下知道就行足够了。”
“难以想象，您竟然是神皇陛下狂热的信徒。”
对于无尊这样的评论，愚尊显得十分的惊讶，他并不知道无尊的想法是从何而来。
“你为何要这样认为？”
“难道不是吗？”
无尊对于愚尊的疑问更显得迷惑。
“从您的话可以听出来，您似乎对于神皇陛下十分的有信心，除非是神皇陛下的狂热信徒，没有人会对神皇陛下有如此强烈的信任。”
对此愚尊只是叹息了一声，他并不是神皇的狂热的信徒，他怎么会是神皇的狂热的信徒。
“神皇陛下的最为狂热的信徒都已经死去很久了。”
那个时候他还年轻，正是神皇陛下权利达到最鼎盛的时期，他有着层出不穷的手段，还有这层出不穷的野心。
不过那个时候愚尊还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很特殊的年轻人。
在大多数人一心追随神皇陛下的时候，他在专心苦读。
而后，就再也没有了狂热的机会。
“神皇陛下有足够的自信，我只是在转述她的话，同样的，他并没有认为那个孩子有多狠毒，相反的他对于那个孩子十分的满意，他认为那个孩子可以圆满的完成他的计划。”
无尊选择了沉默，他仍旧无法赞同神皇的选择。
“你的手段十分壮烈，但是委实懦弱。”
愚尊在一次开口。
无尊低下头，没有再说什么。
愚尊说的并没有什么错误。
“你甘愿放弃以后的修行之路，甚至于将神魂都灼伤，可是你的确在逃避，不愿看，就躲开。”
无尊低下头。
他以前读过箜篌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他曾经十分钦佩这样的人，时至今日他仍然敬佩，但是他做不到。
逆势而行，远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阿火那个孩子这一点要比你好很多。”
“我们确实不同，他不愿意回到殷血城，可是他仍然回到了殷血城，”
无尊的语气中带着股无力感，
“他不该回去。”
无尊低着头，看着自己，三百年了可以改变很多，万事都没有办法解决。
天已经黑了，顺着露阁可以看见天空之上的星辰，很遗憾，那里并没有那一刻属于姜星鸾。
姜星鸾忽然间就觉得有些孤独。
人终有一死，无论如何都将被人遗忘，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姜星鸾叹了一口气。大约是真的有些孤独吧。
天间的星辰都有自己的轨道，那是他们的宿命，在雒阳的时候姜星鸾也曾这样观察者星辰的轨道，人间的宿命，遗憾的是，他即使推算也只是一片混沌，看不清前路究竟如何。
彼路斯何，不知归处。
姜星鸾的神魂借用他的双眼看着浩瀚的星空。
一颗颗星辰带着与与他们想联系的神魂的力量悬在虚空之中。
还有一些，距离遥远，带着血红的光芒。
姜星鸾知道，那是异族的本命元辰。
自从异族君主败在了帝嫄的手下，异族就被迫进入了深渊。
不见天日，唯有绝望。
那些本命元辰大概也是带着这些情感的。
姜星鸾盘膝而坐，闭上了双眼。
有蓝色的火焰从他的身边出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双幽蓝色的羽翼。
宽大的羽翼在姜星鸾的背后忽然间舒展，随后就消失殆尽。
如同昙花一现，再不见踪影。
幽蓝色的火焰徘徊在姜星鸾的身边，炽烈但是没有温度。
如同守卫，死死地坚持在姜星鸾身边，大概是在护法。
姜星鸾的神魂出现在了星海之上，他并没有属于自己的本命元辰。
如今的他在寻找，并非是属于自己的本命元辰，而是另一颗星辰。
姜星鸾并不知道它属于谁，他唯一能够了解的就是那一刻本命元辰的气息，这就是它寻找的手段。
虚空之上十分的寒冷，或许是因为孤独，姜星鸾只觉得寒意彻骨，十分凛冽。
姜星鸾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彻骨的孤独。
天间有浩瀚星辰，但是没有一颗与他有联系。
有的时候没有羁绊可以为所欲为，但是有的时候，他确实十分的孤独。
比如现在。
在万千星辰中寻找到一颗特定的星辰十分的困难，姜星鸾甚至于都不知道那颗星辰属于谁，那颗星尘究竟在什么地方，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一个接着一个的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