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需要报警。
十一珺2020-08-25 08:384,147

  蒋淮皓一步一步踢着有些变形的易拉罐走到零售铺前,一眼就望见老板正坐在昏黄的灯光下读报。鼻梁上架着的那幅老花镜的镜腿上还连着根绳,充满了年代感赋予的岁月的气息。他手指粗糙,摩挲着的报纸的边缘已经翻出了好几道褶,从蒋淮皓的视角来看,版头最大的一行标题写着“北京奥运会倒计时30天”。

  他轻轻敲了敲柜台,指关节和瓷砖碰撞的声音算不上响亮,但依然打破了这一分宁静的夜色:“麻烦来瓶汽水。”

  老板闻声从报纸上抬起眼,不算明澈的瞳孔里倒映着这个穿着时尚得有些叛逆甚至说得上不合年纪的年轻人:“要哪种?”

  “芬达,橙色的。”

  说完这话,蒋淮皓把手插进了裤兜。

  老板都不用转身,轻车熟路伸手从货架上拿过,递了过去:“三块。”

  他的手骤然一僵,但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三块?”

  “对。”

  蒋同学把手再往里伸了一点,暗骂这裤子的设计感真是绝了,口袋为什么那么深,以至于自己现在过分朝一边弯腰的动作在老板看来有些滑稽——像被人对着膝盖踹了一脚一样。但老板不会注意到也不可能想到的是,他即使这样摸到了口袋底,也只是为摸到五个硬币而已。

  四大一小,四块五毛。

  “那——”蒋淮皓吞了口唾沫,望着摆在老板椅子后面的塑料箱,里面装着一个又一个玻璃瓶,有空有满,满的无一例外都是汽水,黑的透明的绿的橙的,上面清一色封着带齿口的红色瓶盖,让人感觉不太规范:“那种多少钱?”

  “两块。这种少一些,瓶子不能带走。”

  “就要这个。”相比而言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一件消费得起了的东西的蒋淮皓重重松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摸出两枚硬币放在瓷砖台上:“还是要橙色的。”

  老板抬手抹过硬币,弯腰从地上拿起一瓶,又从一旁的硬币箱里摸出个启瓶器,“咔哒”一声,红瓶盖轻松脱落。他例行问道:“给你拿个塑料杯子装起来?”

  “行。”

  果然少一些,那么小一个塑料杯子都装不满。蒋淮皓走在空旷的人行道上,周围偶尔有一辆小轿车飞速驶过,由远及近又立马由近及远的灯光衬得他独自一人的身影无比凄惨。

  还拿着杯用一半家当才换来的未封口的水,还生怕它荡出来。

  更凄惨了。

  蒋同学心底骂了一百句脏话,跑出来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跑出来时就是偏偏没记得多带点钱呢?

  不然哪能沦落到这个鬼地步。

  只不过离家出走这种事情是结果导向型事件,只要出走这一结果确实发生了,过程倒也就无所谓了。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着,买来解渴的汽水已经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捏在杯子里,舍不得喝完。

  真的好惨哦,他想。

  城市规划管理局到底是个什么神奇的组织,蒋淮皓在过去的短短15年人生中还真没摸清楚过。但不论怎样都值得肯定的是,这个组织里的人们好像从未停止过对这方土地构建-实施-推翻-再次构建的死循环探索,如今自己正走到的这一片城区终于也迎来了属于它的改变:墙体上一个大红圈圈里的“拆”字在昏暗的路灯下醒目至极。

  甚至带了点猩红。这抹暗色调混迹在一家又一家的白炽灯光中,分外刺眼。

  望见前方约莫五十米处有一张长凳,感觉自己真的走不动了的蒋同学终于有了点信念鼓足精气神,以壮士扼腕般决绝的气概大步朝那迈去。

  汽水也跟着他晃荡到了杯子边缘,一副要奔洒出去拥抱自由的姿态。

  有凳子能坐当然好,是长凳更好,找到一张没人坐的长凳简直就是极好的啊!隔着不到二十米距离,蒋同学已经思考好了今晚的归宿。

  回家是不可能回的,就在这以地为床以天为被,挺好。

  凳子没有靠背,也没有扶手,说白了就是光秃秃的一块木板加四条腿,但是还是能够给暗夜中的旅人以精神慰藉。大概是怕无意中碰到后酿成惨剧,蒋淮皓小心翼翼把杯子放在离自己稍远的地方,然后手肘撑在膝盖上开始托腮沉思。

  起因是自己溜出去和同学玩,经过是被蒋淮星这个自己都没放在眼里的低年级小学生告了状,结果是常年不问子女精神需求的父母想起来“该管管这个儿子了”,再然后就是现在。

  蒋淮星,他咬牙切齿地想,你比爹妈还能管事,牛逼。

  正骂着呢,问候她全家的同时也顺带把自己问候了一遍,蒋淮皓的余光却突然注意到有人走近,“不会这么快就被抓到了吧”的惊悚感一闪而过,心底却忽然涌出一种猜测:说不定是那丫头良心发现了来找我了呢?

  跟着她回去,也不失为一级台阶。

  他抑制住心底隐隐膨胀起来的期待,绷着脸面无表情地抬头望去,当真看到了一个小萝莉。

  但不是蒋淮星。

  那人站在两三米开外,手脚有些拘束。应该是没有大晚上的独自跑出来过,八成心里还因为回忆起以前大人说的“一个人不要乱跑,当心被坏人抓走”而打鼓,好不容易见到一把椅子还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前坐一会儿——毕竟长椅上的人看装扮太符合“坏人”的特征了。

  而在蒋淮皓看来,她的年纪看起来和蒋淮星差不多大,都是在小学里处于年龄鄙视链末端的生物。此人见自己抬起头来看着她,合时宜地吸了一下鼻涕。

  ……怎么感觉比我还惨。

  这么想着,蒋淮皓转变了刚还因为“原来不是罪魁祸首来找我了”而更加失落的心情,伸手拿开了放在一旁的半杯汽水,给她留出位置,又扬扬头示意她坐下。

  尽管这一系列的动作下来连自己都觉得像是在拐骗幼女,但小女生站在原地又吸了两下鼻子,还是颤颤巍巍走了过来,同时不忘说一句“谢谢”。

  还挺有礼貌。

  蒋淮皓微微往后坐了一点,这样能确保自己的目光不被察觉——他偷偷打量着这个女生:身上穿着某所小学的校服,看起来干干净净;头发应该是刚理过或是刻意保持,长度刚好像电视剧里常见的学生头一样,似乎也叫做蘑菇头?

  看起来挺乖的啊,不会真的也是离家出走吧?

  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女生大概就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同样有些不自在地往后挪了一点,为了确保自己不会完全看不见这个人想干嘛。

  两个人一左一右僵持了三分钟,蒋淮皓感觉像过了三个世纪,终于还是打破了自己看不起小学生的惯有思维,问道:“那个,你怎么不回家?”

  女生看着他,又吸了一下鼻涕,然后沉默着不说话。

  这样下去气氛实在是太沉闷了。当然,应该也有作为(年长七八岁的)长者迫不及待想在晚辈面前炫耀一番的心态,蒋淮皓揉了揉膝盖:“那……你想听我说吗?”

  女生望着他,抹了把眼角的泪痕,点点头。

  蒋淮皓望着天,缓缓道:“我被我妹妹给摆了一道……”

  把大概经过给讲得差不多了,蒋同学终于一拍大腿,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所以你看看,明明都是小学生,我妹都会欺负人了,你还……”

  还没说完就瞥见小女生的肩膀微微抽动一下,他砸吧两下嘴,知趣地闭上了。

  应该是觉得眼前的大哥哥还算可信,过了几秒,女生终于把又要涌出来的眼泪给生生憋了回去,哽咽着开口:“我妈冤枉我……”

  “文具店的老板说我偷东西……我妈就着就把我训了一顿,当着好多人的面……可是我没有偷,我怎么说她都不相信我……”

  不得不说,同样都是女孩子,哭起来还真的不一样。比如眼前这位,娇滴滴得恨不得就是用水做的;比如家里那位,哭起来……

  哦,蒋淮星不爱哭。

  女生越说越委屈:“老板指着我说,‘就是她!我看清楚了!不可能认错的!’然后我妈就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以为她会相信我,再起码多问一句‘真的是你吗’,结果她什么都没说,我正以为她要跟老板吵起来呢,结果她就开始训我了!呜……哇啊啊啊啊——”

  “你……”蒋淮皓抬手想安慰她点什么,举到半空突然发现自己是真的不擅长这方面的内容,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成了“你妈好烦啊……”

  女生哭到一半抬起头来,蒋淮皓以为她要反驳。

  但是没有。

  于是他继续往下说:“是不是大人都这样,平时想不起来管孩子,出了事又一味地苛责。所以吧,你也别太委屈,要想想,大家都差不多……”

  说到这里,他感觉自己真的成了个诱拐儿童的罪犯。

  正想着是不是该说点稍微正面向上积极阳光的东西扭转一下话题,二人正对着的小楼里,三楼靠右的地方突然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伴着其他诸如绊到桌子的声音,一齐从窗口冒了出来。

  女生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争执吓了一下,不自觉地一抖。蒋淮皓有些懵地盯着那面窗子好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这不是现成的教育题材吗!他两手一拍:“看看!准是在教育孩子了。就是不知道是谁家孩子这么惨,啧怎么还越说越大声了?这孩子真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

  女生停止了哭泣,直愣愣地望着那扇窗。

  声音慢慢地淡下去了。蒋淮皓重重地叹了口气,撑着脸说:“但是吧,我现在像传教一样跟你洗脑,也没什么用。说到底,我是真的没想到当个叛逆青年都能遇到同好——虽然也不算同好,但终归是有个人一起讲讲话,也不错。只不过到了明天还是得乖乖回家,然后乖乖当好孩子……”

  言语中甚至带了一些不易察觉的伤感。

  女生眨巴两下眼,歪着头想了想,突然道:“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蒋淮皓抬起头:“啊?”

  “我叫方子竹。”女生说得很诚恳:“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蒋淮皓。为什么问这个?”

  “没别的可以问了。”女生一面说,一面低头揪着校服裤子。小学发的校服总是很肥很大,两条腿可以套进同一条裤腿里的那种:“但是总想问点什么。”

  如果让十年后的蒋淮皓重新回忆这个场景,他会很容易就明白这是一个没有手机没有QQ,没有任何联系方式的孩子唯一能留下陌生人信息的方式。

  “蒋淮皓。”女生念了两遍:“记住了。”

  “呃……”蒋淮皓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说点什么好,却突然瞥到不远处突然跑出来一个人。那是二人此处正对着的单元楼的小区门,距离长凳不过十来米远。方子竹明显也注意到了,抬头望过去。

  看一眼,只一眼,蒋淮皓就觉得今天晚上奇了怪了——

  大家都集体离家出走?

  尽管光线暗,他还是看得出来不远处的男生应该是刚上初中,或者小学六年级,总之看面孔大概出于懵懂和青涩之间,他想,也就是处在叛逆期初期。

  男生边跑边喘气,同时四下张望着。见到蒋淮皓和方子竹像是突然在一片茫茫黑暗中找到了灯火,径直朝他们跑来。这让蒋淮皓当真有些受宠若惊:“诶?”

  男生在距离他们二人只有两米处停住了步伐。从方子竹看来,他的眼里甚至写着惊恐与慌张。但男生来不及多想,在二人中看向了年龄较大的那个:“请问,警察局怎么走?”

  蒋淮皓微微一僵,下意识往后一指:“大概七百米远的路口拐个弯,再跑三百米有个派出所……”

  男生应该是真的着急,注意了“请问”却没注意“谢谢”,听完拔腿就准备冲。突然反应过来的蒋淮皓灵光一闪,觉得这人真是个人才啊!不知道被哪本小说洗脑了竟然知道“被父母打了可以报警解决”,自己不鼓励一下实在说不过去。他一把拉住男生,目光移到他的鞋子上:“你怎么急得连鞋都没换?穿拖鞋多难跑啊。来来来,哥把鞋换给你,穿上这个跑得快,早去早解决问题……”

  他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小两三岁的男生不是离家出走,他是真的需要报警。

继续阅读:1.“催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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