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羊羔,也要吃青草;即便是小鸟,也要吃昆虫:即便是好人,也有恶念头。站在高一点的角度往下看,好人和坏人,都是可怜的人。
——莫言
1
罗英子做梦也想不到,这件事,就在一个明媚秋日里,突然的发生了。
泾北最近的天气很好。阳光透窗而入,宽敞的房子里明亮又温暖。满桌未动的饭菜虽然食材简单,但看得出来摆盘精致,做的很用心,蛋糕在餐桌中央,贺卡上写着:祝亲爱的老公生日快乐。
早上,她还躺在床上睡着,刘铭已经打扮好自己,西装革履,走进卧室弯下腰来,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她早已醒了,感受到刘铭靠近,没睁眼,只是伸出双手搂住了刘铭的脖子。
“这么早啊?”罗英子咯咯笑着。
“英子,我走了。”刘铭轻轻放开她的胳膊,想从环抱中抽身出来。
“看看这是什么?你不是说这是天下第一考,我肯定过不了吗。昨天刚领来的,还热乎着呢!姐马上就要当律师了!”
罗英子环住刘铭的手忽然用力,不让他起身,另一只手从枕头下抽出一个墨绿色的硬皮本子,拍到刘铭的面颊上。
刘铭看着递到手里的法律职业资格证。
“你知道司考通过率是多少么?百分之十都不到!我厉害不?刘铭,要不咱俩离个婚玩玩儿?姐保证在法庭上打你个净身出户,让你露宿街头!”罗英子还在咯咯笑着,满是司考上岸的成就感。
“厉害厉害!恭喜恭喜!”刘铭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说完交还给罗英子。
“晚上早点回来啊。今天可是你30大寿,我们好好庆祝一下。姐有多份大礼相送,惊喜不断!这只是其中一个哟。”罗英子小心翼翼的把证书放好,似乎这硬的可以垫桌脚的绿本子有多脆弱一样。
“我走啦。”刘铭又在她额头上轻吻,转身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我走啦,拜拜英子。”
“走吧走吧,啰嗦!晚上见。”罗英子假装闭眼继续睡,听到刘铭关门离开,罗英子从床上弹射而起,拿出睡衣口袋中的食谱,进入厨房开始翻找,她要亲自给老公做一顿生日大餐。
罗英子一边看着写的密密麻麻小字的食谱,一边打开CD机,朴树唱的很诚恳。
“让不成熟的都快快地成长,
让成熟了的都通通的开放。
这世界太快了,
它从不宽容,让我们很尴尬。”
罗英子平日几乎不下厨,她略显笨拙的忙碌着,脚步却在音乐中轻快旋转。
一切就绪,罗英子坐在化妆镜前,累的气喘吁吁。她有点后悔当初发下宏愿,要亲自给刘铭做生日晚餐。妈妈在家做一桌菜也没见用多少力气,结婚之后,当她厌倦了餐馆味道,刘铭偶尔下厨也是轻松自如立等可取,这事儿还真是需要天赋。
“先苦后甜,现在轮到姑奶奶擅长的领域了。”罗英子擦干净手,确保身上没有一丝食材的味道,开始有条不紊的化妆。
大多数情形下,时间是最公正的化妆师,自然又和谐的描绘人在不同时期的形象,虽然她的五官依然小巧精致,但流失的蛋白已经很难支撑元气少女风格的妆容。罗英子早已察觉但不以为意,她反而觉得现阶段的自己女性气质更足,更好看一些,而且刘铭也是这么说的。
“还不回来。”罗英子嘀咕着。
权杖模样的小黑管将一段丝绒口红吞没,罗英子小心擦掉嘴角的不熨帖,拿起手机又打了一遍。
“你小子胆儿肥了啊。”电话里传出对方关机的提示音。
门铃响起,罗英子起身之前又看了眼镜子。
“不想活啦?还关机...”罗英子一把打开门,提着蛋糕的外卖小哥一愣,随即尴尬的笑了:“罗小姐,您的蛋糕到了,生日快乐!”
已是晚上8点,刘铭还没回来。罗英子扔下手机。从下午4点开始,她已经打了无数个电话,刘铭的手机一直无法接通,微信也一直没有回复,最近可能接触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去向。直到刚才,刘铭的微信对话框显示“对方已将您删除,信息无法发送。”
罗英子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吞噬,她彻底慌了。刘铭从来不会不回电话,删她微信更是不可能的事,刘铭是一定出事了!
她刚报过警,警察说失联还不到12小时,没办法立案,也不能报失踪。得知两人关系,还耐心劝导她夫妻之间要多交流多包容,不能一有矛盾就找警察。
他们结婚四年从不吵架,刘铭性格柔软,有不同意见也不会争执不休,即使是罗英子在司考前两个月辞掉国企工作专心备考,刘铭坚决反对,也在战争打响前偃旗息鼓,顺从了她的意愿。
但罗英子没有在电话里跟警察解释这些,一刻都不能再等了!她先打开叫车软件,然后发疯一样在客厅翻找车钥匙,确保用最快的方式出门。柜子下面各种单据文件散落满地。一个信封忽然引起了她的注意,信封是撕开的,里面露出一张机票行程单:
北京到洛杉矶 2017年11月22日 23:00起飞 姓名 刘铭 温莉
狂奔到书房打开电脑,看到了页面上和行程单对应无误的机票信息,又翻开床头柜,里面只有自己的护照。
温莉是罗英子的闺蜜和前同事,因外包员工加外地人的双重身份,温莉被公司老人欺负的走投无路,1年前罗英子不顾刘铭的反对,介绍她去了刘铭的公司,还搂着她的肩膀,叮嘱刘铭善待这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
罗英子脑子“嗡”的一下炸开。
“你要再不接电话我都要取消订单了!”网约车司机不满的看向后视镜。
“去机场,9点半之前到,我给5倍费用,违章另算。”罗英子直视前方,没有看司机。
国际机场,两只登机箱轻快的并列前进。刘铭在出关口停下,将护照递出去,先看向满眼都是笑意的温莉,又茫然的看向来时的路。温莉温柔的挽过他的手臂,将他的视线拉回。
核验很快通过,二人携手过关。
“刘铭!刘铭!”此时刘铭听到远处人群中,有人在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刘铭下意识松开温莉的手想要迎过去,温莉稍感意外,但很快坚定的再次挽起他的胳膊,拉他转身朝安检口走去。
罗英子声嘶力竭的呼喊着,奋力分开人群想要追上去,但一名慌张赶飞机的旅客快步经过时将她撞倒,一分神的功夫,再抬头寻找,刘铭模糊的身影已隐入人流。
阳光撒入,温暖如昨,罗英子被忽然响起的铃声惊醒,手机掉在地上。她在餐桌旁枯坐了一夜,蛋糕和饭菜依然一点没动。妆还在脸上,已完全花了。
“哪位?什么?”捡起手机,是一个陌生号码,听到内容,罗英子有些惊讶。
英詺地产销售公司,门向外锁着,罗英子趴在玻璃上往里看,已是人去楼空,只有几件办公家具歪七扭八的躺摆在那里。再仔细看,桌上地下已满是灰尘。
“您就是罗女士吧?刚我给您打过电话。”电梯还没完全打开,女人声音就传过来。
“我是罗英子,您刚说英詺公司关门了,还欠租,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起码一个月了,您先生通知我们不再续租的时候,还欠着两个月的物业费。后来就联系不上了,我们也是没办法才给您打的电话。”
“一个月了?不可能啊,他天天都出门上班啊。”
女人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下罗英子:“您看今天方便去我们办公室交一下物业费吗?领导一直在催我们,早会的时候还说要给您家里发律师函。”
“哦,好,去哪交?”罗英子目光呆滞,显然还没从刚才的信息中回过神来。
“一共45363.8,您是刷卡还是微信。”
“刷卡吧。”罗英子转头又问下刚才的女人:“您刚说一个月前这公司就关门了?确定吗?”
“确定,公司财务给我们提了不再续租的文件,之后很快就关门了,再也没人来过,其实当时租期还有一个月呢。领导看这种情况,以为是我们物业服务不行,还让我们回访,但一直就联系不上您先生。请问他是搬去别的写字楼了吗?”
“女士,您这张卡可能是余额不足了。”正当罗英子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财务将卡递还过来。
“不可能啊,再试一次。”
“算了,换这张吧。”
“你再试试这张。”
刷卡,输入密码,机器中传来失败的提示。
“对不起,我去银行查一下,回头再来办。”罗英子收起东西匆匆离开。
自动取款机旁,罗英子带着墨镜,查验自己的银行卡,一张又一张,她不敢相信的看着屏幕上的数字。
她的每一张卡都被刷空了。
“爸,妈。刘铭怎么回事啊?”罗英子刚进公婆家门就哭了。
小保姆兰兰赶紧让开门口,公婆看到是罗英子来了,都站了起来,公公还不由自主的往婆婆后面躲了躲。
“什么怎么回事?”婆婆却向前一步。强势了一辈子,家人的任何询问在她眼里都是质问,血液里的攻击姿态可以随时唤醒。
“妈,您和爸不会不知道刘铭出国了吧?他把公司关了,和我一个闺蜜买了去美国的机票,还把我银行卡的钱都转走了。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俩在一起这么多年,有什么事不能跟我商量啊,为什么一声不吭就偷偷跑了?爸,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罗英子止不住的流泪。
“你们自己的事,别来问我们。”婆婆显然是知道的。
“我们有什么事?我不明白啊。我们从小就在一块,结婚四年都没红过脸。再说,当初妈您做生意失败,在济南待不下去,还是我主张我和刘铭出钱买了新房子,把爸妈接到这住的。对了,家里两套房子的房产证也不见了,是他拿走了吗?你们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啊?”罗英子不住流泪,满是不解。
公公看着伤心的儿媳,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婆婆一把拉住。婆婆一听到罗英子说起自己的旧事,眉毛立刻扬了起来。
“你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从你们谈恋爱,刘铭什么都听你的,让着你,你还是不满足!刘铭在济南公司开的好好的,你就因为考上个国企,非要来泾北!安分了没两年,又非要辞职考什么律师!跟你们同龄的儿子都快上学了,你非要丁克。我们就刘铭这一个儿子,你要丁自己丁,我们刘铭不想丁,所以跟别人生去了。你们的钱?你们的钱不是刘铭开公司挣的?你一共上了几年班?你一套化妆品快赶上一个月工资了!就这还好好的工作不干了,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去考律师。你想过刘铭吗?你还好意思说你们的钱?”婆婆多年来的不满似乎都转化成勇气和戾气,连珠炮一样还击。
罗英子万没想到婆婆会说这些,一下子懵了,好像一夜之间,身边所有人的面目都变得陌生。
“妈,您这么说我没道理啊。是刘铭想来泾北发展,说这里机会多,我才考过来;丁克也是我俩一起决定的啊。他不想丁克,想要孩子,跟我商量就好了,这样一走了之算什么啊。再说,刘铭的公司什么情况您是知道的,长期业务都是我爸的学生给的,自己开不了几单。这些年我爸妈也没少给我们支持。这肯定是我们的夫妻共同财产啊,他怎么可以都拿走?你们以前成天教育我和刘铭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怎么能对我这么狠心?”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我不知道也不想听!我只知道我们想要孙子,我儿子也想生孩子。那姑娘已经怀孕了,我们要让孙子生在美国,然后就移民,不会再回来了!我们各走各的,你趁早死了心,别再来骚扰我们!”
婆婆被顶撞,气的直发抖,她的嘴还在一张一合的,不断说着狠话,罗英子已经听不见了。
“那姑娘已经怀孕了...”
这句话不断在耳边炸开,如一柄重锤反复猛击她的心,罗英子最后一丝侥幸的幻想被彻底击碎。
“兰兰,送客!”婆婆转身进了卧室,兰兰一直站在一旁,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罗英子。
“姐姐。”兰兰得了吩咐,小声的过来叫她。
罗英子像不认识她一样看了她一眼,机械的转身,公公看着她想过来说什么,被婆婆一把拉住。
门轻轻关上,她听到的最后一句是婆婆在责备:“你干什么?我怎么跟你说的?咱得给刘铭挺住!”
回到家,蛋糕和饭菜还整齐的摆在餐桌上,颜色似乎已经有些发暗,罗英子拿来垃圾桶,都倒了进去。
差不多两天没有换洗,罗英子拿家居服的时候,看着刘铭留下的一件件脏衣服,愣了一会儿,还是连同自己的一起,扔进了洗衣机。
家里的安静让机器突然转动的声音格外刺耳,罗英子缩在洗衣机旁边,把头埋了下去,呆滞的看着刘铭的微信聊天界面。铃声忽然想起来,她回过神来,是妈妈的来电。
“喂,妈”罗英子整理情绪。
电话里传来母亲欢快的声音:“英子啊,你这孩子,三天没来电话了。你爸前天就让我打电话,我不打,我说刘铭过生日,你打扰人家干什么?人家过完生日就想起你来了。你看看,你还真不知道给我们打个电话了。”
罗英子一下子捂住了嘴,母亲的念叨还在继续:“生日你俩咋过的?出去玩了吗?唉,一转眼刘铭都三十了,你也二十八了。昨天我跟你爸还说,别丁克丁克的了,老大不小了,再好好考虑考虑。再过几年都算高龄产妇了,到时候想生,我们都得担心。刘铭在吗?我和儿子说几句话。”
“妈,我们这样过的挺好的,刘铭他,他不在家。公司最近忙,他一早就走了。妈,你和爸最近身体都好吧?”罗英子努力的控制自己,陪着笑。
“好着呢。英子啊,妈不上班了,你爸也没从前那么忙,要是你这一两年要孩子,趁着我们身体好,还能——”
“哎妈我这有点事,一会儿急着出门,先不说了,我回头给你打过去。”罗英子强撑着眼泪,一下子把电话挂断了。
罗英子放下手机,忽然忍不住蹲下干呕起来。
有个词叫痛彻心扉,形容某种伤害穿越皮肤骨肉,直接冲击内心最深处。
不幸的是,此刻笼罩罗英子的这种疼痛,没有放过心脏之外的任何屏障,她实实在在的感受到痛感侵蚀着整个身体。自己的每一寸皮肉,每一个手指尖,每一根头发丝都在痛,好像果壳一样被敲碎,自己的心则如脆弱的果实,被人用极硬级细的针在果壳里一点点的刺进去,完整的刨出来,最后却不小心从手中跌落碎裂,撒了一地,想收拾都无从下手。
房间的温暖和光亮再次被收回,准时的不容商量,丝毫不顾里面住着的人,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往常这个时候,刘铭应该快回来了吧。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逐渐汇聚,罗英子望向客厅门的视线终被完全阻挡。
她真正意识到,在这个明媚的秋日,丈夫刘铭30岁生日这天,她被彻彻底底的抛弃了。
泾北城郊某司考培训学校,一个学生把书在桌子下面,偷偷玩着王者荣耀,团战正酣,网络突然卡顿,学生气急败坏的摇晃手机,却收到一条短信:“廊坊移动温馨提示......”
“晦气!”学生忍不住骂了一句,抬头看向讲台,却发现讲台上的女人也在看他。
梅大梁今天心情不太好,不过台下的几十个学生早就习惯了,从第一天上课到现在,他们的梅老师就没有过笑模样,似乎这个人就没有心情好的时候。
“中国的法治,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才落后的。技校、成人高考的都想学法律,拿了证的阿猫阿狗都自称法律人。你们以为法律是干什么的?就是为稻粱谋的挣钱工具?看看你们这些答案,愚蠢可笑、荒谬至极!就你们这文化水平,还想搞法律?让你们考不过,才是法律最后的底线!”
她很瘦,瘦的各种纹路清晰可见;她的穿着也很素,不是朴素的素,是在身上见不到一丝亮色;她的语调同样很冷,虽然字正腔圆,而且普通话极为标准,但音色里听不到一点感情。梅大梁其实刚过五十岁,但这些因素叠加,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一些。
罗英子的身影在门口闪过,靠到门一侧的墙上。
下课铃响,梅大梁把一叠纸递给前排。
“这是今天的作业,传下去。如果你们还是这种水平,就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我建议你们直接退学,不要再出现在我的课堂上。”
“天天让退学?学费给退吗?”
“就是。成天整这死出,跟随时准备为法律献身一样,有这觉悟别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挣钱啊!又当又立!”
下面嘀咕的声音不算小,但梅大梁好像没有听见,抱着她的教案出去了。
“祝贺。”梅大梁简单回应了罗英子的问候。
“祝贺?”罗英子没明白。
“你考试不是过了么。”
“家里出了些事情,把这事儿都忘了。”
“家里出事,找我做什么?”
罗英子不知如何回答,又要哭。
“走吧。”梅大梁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止住了,径自往前走,罗英子急忙跟上。
梅大梁的房子很大,到处都是书,却码放的整整齐齐。客厅里除了沙发桌椅,最显眼的就是一副双人黑白照片。照片上显然是梅大梁和她的丈夫,当时的梅大梁还挺年轻,竟算的上好看,她有点崇拜的微微侧脸,含笑看着自己的丈夫,一个面容青矍的男人。
天知道是什么让她变成现在这幅人畜不近的样子。
“说吧。”梅大梁让罗英子坐下,递给她一杯水。
罗英子一屁股坐下就哭了,梅大梁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罗英子听不到动静很奇怪,抬头看看,梅大梁坐在她对面,眼睛闭着,竟像是睡着了。
“梅先生您就不问一下吗?”罗英子扯过桌上的纸巾擦着泪。
梅大梁没回答,也没睁眼。
“梅先生,我摊上大事儿了。”罗英子只好自己把泪擦干。
“多大的事儿?掉脑袋吗?”
“没有。”
“那就不是大事。”
“我宁愿是掉脑袋。”罗英子拿起水杯想喝,一说到这又忍不住哭出声来。
梅大梁还是没说话,她看了下手表,准备起身去做别的事。
“凭什么啊?为什么啊?我老公搂着我一个闺蜜跑了,去美国了,还转移走了所有的财产!那女的还是我介绍到他公司的!我们俩从小就在一块,感情好的不能再好了!一点迹象都没有,就突然不见了,跑了!跑的那天我还为了给他过生日,做了一天的饭!他怎么能这样啊!”
“原来,我一直生活在巨大的谎言里,我的老公、我的公婆、我的闺蜜,周围所有人都在联起手来骗我!我还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呢!”
“我以后怎么活啊?我怎么跟我爸妈说啊?我做了什么他们要这这样对我!我还能相信谁?梅先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您告诉我啊。”
罗英子实在绷不住了,哭的呜呜咽咽。
“看来那张入场券也不该给你。”梅大梁冷笑了一声,还是没睁眼。
“什么?”罗英子显然没明白。
“什么?我说话你听不懂吗?你一个学法律、口口声声要做律师的人,丈夫跟你闺蜜跑了,却只会跑来找外人哭。你这样的人,就算过了司考,拿了执业证,也成不了一个好律师。我怎么教出了你这样的学生?亏我还一直看好你。”
罗英子赶紧又扯过纸巾擦脸:“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您总得让我说说吧?太委屈了!”
“说给谁听?谁有义务听?说了有用吗?能把你丈夫说回来还是哭回来?你在这哭的时候,知道你丈夫、你公婆还有你那闺蜜在干什么吗?没准正急着把没来得及弄走的财产又转移了!”
“你会被剥夺的一干二净,会流落街头,变成一个彻底的弃妇!你这样的学生,真给我丢脸。你还是找个角落躲起来苟且偷生,把那张证当柴火烧了取暖吧!你赶紧走,走啊!我没你这样的学生!这辈子不许你再提我的名字!”
梅大梁脖子上青筋毕露,几乎咆哮起来。她怒目圆睁,眼眶里似乎要喷出火来,是真动了怒。
“对不起梅先生,我这就走,我不哭了,我这就回去想办法。”罗英子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就走。
“站住。”梅大梁走过来,双手搬住她的肩膀,盯着罗英子,眼里似乎仍有怒意,但显然不再针对她。
“人这辈子,会遇到的事多了。记住,无论到什么时候,要靠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自己不倒,就没人能打倒你。首先自己站住了,才能去打倒你的对手和害你的人,把他们剥夺得一干二净!你得站起来,重新活过,无论多难都得自己活。”
梅大梁一边说一边找了纸笔写下一行字。
“这是我以前律所的电话,他们正在招人,去不去随你”。
“重新站起来。要还是这幅样子,以后别来见我。”
CBD是很多年轻人的向往之地,高楼林立,辉煌大气。
衣冠楚楚的人们来往出入,他们步履匆忙,很少停留,急切的扑向各自所属的巨大建筑。华丽的自动门开了又合,像不知疲倦的饕餮兴奋张开的巨口,将年轻的面孔一个个吞没。
这些年轻人也会自觉进入饕餮脏腑中早已为他们备好的一个个小格子里,并为此骄傲不已,好像如此恢弘的巨物是自己滋养出来的。
良诚律师事务所在建筑的8层。律所规模不小,整层租了下来,大致分为会客区、休息区、会议区、合伙人办公区及律师办公区。
前四个区面积很大,房间内沙发桌椅用料讲究、连廊上茶台水吧错落有致,足见律所高层品味不凡,里面人却很少;律师办公区被隔成了些小格子,每个格子里一张桌子一台电脑,里面人却很多。
年轻干练的律师们井然有序的忙碌着,一片生机勃勃。
小会议室里十几个人,刑事部主任韩之通正在分配任务。
邱华化着干净的妆容,身着干练得体的西装,坐在老韩的身边,将卷宗一册一册的交到师傅面前。她是老韩的助理,也是老韩手下的实习律师之一。
想要当律师,只通过司法考试不行的,你需要找到一家愿意接收你的律所,办下实习证;再从律所里找到一位执业五年以上,且愿意接收实习生的资深律师;实习一年后,资深律师会根据你实习期间的表现,且这一年内已经带着你做了三个以上的案件,再决定是否向律所推荐你参加司法局及律协的考核;考核通过后,芸芸备胎中的你最终熬成小媳妇,就能以律师身份在法庭上单独上桌了。
在北方的律师圈,愿意接收你的这位活菩萨,被称为“指导老师”或“指导律师”,简称“师傅”。
这三个案件可不是带你做这么简单,你要正儿八经作为案件代理人参与办案,需要在判决书之类的生效法律文书中有你的名字,不只是打打下手。
师傅也不只是传道受业解惑这么简单,他可以向律所推你,也可以不推;案子可以带你做,也可以不带,甚至可以既带你又不让你在文书里署名。师傅不推你不带你,你就没法独立办案,没法独立办案,除了工资以外你就没有收入。对了,工资还是师傅定的。
所以邱华面前这十几个人全部正襟危坐。
“张文明故意伤害。”
老韩唱票一般,包括邱华在内的实习律师纷纷举手,老韩环顾一周。
“刘源分析起诉书,列表展示证据;Lisa配合,整理辩护思路,明天发我,抄送王鹏。王鹏准备材料,预约会见。”
“张山山交通事故。”
还没分配到活的人纷纷举手,老韩再环顾,多看了邱华一眼。
“责任认定书早有了。刘振把索赔的项目和金额列好算清楚。精神损害抚慰金意思意思就行,判不下来,当事人再来跟我啰嗦,你就收拾下工位跟他一块走。张超联系承办人,把代理手续交了。还有一个,王大福故意杀人。”
这次没有一个人举手。
老韩抬起头来:“王大福,谁来?”
邱华举手,老韩像是没看到,把案卷撂在桌上:“法律援助没钱,没人要是吧。行,都是眼光长远的年轻人。”
众人噤若寒蝉,避免接触老韩的目光,一个面色略微发白的男生甚至开始在案卷上写写画画,表示已经开始研究手头案子了。
“小田。”男生笔一停,神色由痛苦转为堆笑,“我看刚才两个案子你都举手了,这个案子你怎么不做?”老韩笑着。
小田陪笑嗫嚅:“师傅,我刚想起来上周您给我的案子,证据目录还没做完呢,这周还得去外地调几个户籍,确实忙不过来,就没举手。”
老韩刚要说什么,手机响了起来。非必要情况下,与客户的接触和交流,老韩尽量不让自己手下的任何实习生参与,这个长年的习惯时常让在座众人腹诽,也在这个时候救了小田。
“多少大律师是靠法援案件积累经验的!挑肥拣瘦、目光短浅、不懂感恩、难成大器!散了。”
老韩哼了一声收拾东西就走,邱华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但马上恢复了淡定,随着长吁短叹的众人离开了会议室。她没坐回自己的小格子,看到百叶窗后影影绰绰的人似乎放下了手机,她整了整衬衣扣子,走向里间。
韩律师的办公室是个里外开间,邱华的办公桌横在外间门口,所里很多人笑话,这么大点地方还弄个门卫处似的,老韩却不以为意,说这样他的指令可以随时传达到助理,助理也可以第一时间传达到团队成员,省的大家信息不对称,互相扯皮。
“进。”老韩正在老板椅上喝着茶,听见敲门眼皮也不抬。看到是邱华进来了,脸上却难得有了笑容。
“来邱华,有什么事吗?坐下说。”老韩和颜悦色,向邱华招手。
要是被小田他们看到老韩对邱华的态度,一定又会嘀咕半天,这个办公室里,他们一般是没有坐下说话的待遇。
邱华有点拘谨,犹豫着坐到了沙发边缘。
“韩主任…”
“叫师傅。”老韩打断,但还是带着鼓励的笑。
“王大福那个案子,我想做。”
邱华像是要做一件出格大事的孩子,鼓足勇气才开口。
“这是个法律援助的案子,没有代理费的,就几百块的补助。”老韩对邱华的要求稍显惊讶,“刚才他们什么态度你也看到了,这是个没人要的案子,你不知道?”
“我知道师傅。我就想做案子,没钱没关系。”邱华坚定点头,没有被动摇。
“好,肯付出,不计较。邱华,律所的年轻人里,我一直最欣赏你。你再找个一年级或者二年级的,一起完成,回头交给我。”
老韩还是一脸笑意,答应的很痛快。
老韩一向讲究效率,会要求下属把要汇报的事情一次性讲完,给出答案后,汇报人直接领命而去照章办理。如果再问,就是没有讲清楚,在老韩的团队,这是属于归纳总结能力不足,浪费团队时间的表现。作为助理,邱华是最清楚老韩脾气的。
见邱华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老韩有些疑惑。
“师傅。您不是说过这个案子已经会见完了,事实清楚,检方的证据也很充分吗。我会认真研究案卷和会见笔录,努力做一份辩护材料出来。当然最后出庭还得您带着我,其他的部分我想自己试着完成。”
邱华眼神坚定,一鼓作气。
老韩随即了然,眼角眉梢又挂上笑。
“邱华,本来我这有好几个案子想要带着你呢,都是有代理费的,做这些不好么?劳心费力做个法律援助,还是个刑事,结果都定了的案子能有什么成就感。再说了,比你早一年进团队的师兄师姐,三个案卷还没凑齐呢,我这么早就带你办案,你得给我有个交代吧。”
老韩拿起桌上的几个卷宗,作势递给邱华。
“韩主任,我去问问谁能跟我一起做,找到人回来跟您汇报。”
邱华起身要走。
老韩会经常教育他们:所里没有免费的午餐,除了师傅,没人有义务对你好意施惠,同事也好,其他老律师也好,人家给你案子找你合作,一定是看重你什么,并需要你就此付出。邱华觉得其实觉得他说的挺对的,除了那句“除了师傅”。邱华觉得自己已经为了这工作付出所有,没什么可以回馈了。所以当老韩向她示好,邱华没接话茬。
“你现在一个月工资多少来着?”
但是老韩突如其来的问题还是让她动弹不得,像只被抓住后脖颈的猫。
“4000底薪,还有您发的一些案子提成。怎么了?韩主任。”
“你这个着装风格不行。女律师,不仅要干练,还要时尚、要有精英范儿。”
“你看看,你身材这么好。应该多穿穿裙子,高跟鞋。高跟鞋可以让漂亮的女孩显得体态更好,更有气质,让跟打交道的人心情愉悦,谈任何事情都会事半功倍啊。”
老韩走到邱华身边,围着她打量。
“师傅早想给你涨工资了,但师傅撑着这么大的摊子,得一碗水端平不是。这样,我先给你转点钱,你去买几身衣服。”
“不用了韩主任,我钱够花,谢谢您!我先忙去了。”
邱华关上里间的门,没回她的办公桌,径直往水吧走去。她有点纳闷老韩到底是什么意思,也后悔自己说话还是欠考虑,不该说钱够花的。
家里还是老样子,一对幸福璧人的照片仍然在各个角落里微笑,他们脸上的光线暗了又明,明了又暗,好像这幸福美好不舍昼夜、天荒地老。
罗英子一直在床上躺着,大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你得站起来,重新活过,无论多难都得自己活!”
梅大梁的声音响起来,一遍遍响着,声音越来越大。罗英子一个寒战,吃力地爬了起来。
“重新活过!重新活!无论多难都得自己活!”
罗英子盯着面前的照片,一字一句。
她给自己煮了一大碗面,荷包了三个鸡蛋,站在房间里端着就吃。她烫得直流泪,还是吃。
她把所有的婚纱照和合影都收到一起,一刀刀剪碎,连同刘铭和自己的脸。
她把给刘铭洗好的衣服直接从洗衣机里拽了出来,连着照片碎片通通扔进垃圾桶里。
她打开浴室的花洒,仰着脸、睁着眼迎向喷洒的水花。
最后,她给自己化了个精致的淡妆,从衣橱找了身职业装,拎着高跟鞋出门了。
都说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可教罗英子的这位未免也严厉了。
“罗英子,你白活了28岁,居然叫人坑成这样。”
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周遭物事依旧,景致如昨。罗英子神情仍然有些呆滞,一边开车一边摇头叹息,还是有点不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前车没打转向,急速并道过来,罗英子刹车不及,撞到对方车屁股上。
“他妈的,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罗英子看了眼时间,微微松口气。准备下车查看,才发现安全带还没解开,她气的砸了锁扣一把,又疼的直甩手。好容易捯饬明白了,正要下车,才发现前车司机已经走过来把住车门,把她下车的空间挡住了。
这是个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带着墨镜、鼻梁很高,短发自然竖起,悬空的碎刘海,一身休闲打扮。
有一种说法是“离休闲装越近,离自律越远”,但显然看得出,这人身材修长匀称,他这样穿好像只是为了舒适随意、行动方便。
“你会开车吗?突然变道不打灯?”罗英子先发制人,没好气的看着他。
“对不起,赶时间着急了,我的问题。”男人上来就承认错误,摘下墨镜致意,大眼睛里满是真诚。
“您是哪家保险公司?平安?那没问题了。”
“这是我的名片、这是500现金,您直接走保险,如果不够,随时给我电话,我会转给您。再次致歉,美女再见。”
男人说着帮罗英子关上车门,回去给两车相撞的部位拍了张照片,上车扬长而去。罗英子还没反应过来,前车已经走远了。
“什么意思啊?是我责任吗就走我保险?”
罗英子忽然反应过来,把名片和钞票直接扔到副驾上:“给钱就走,看不起谁呢?他妈的,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欺负我?”
她脚下一动,汽车咆哮着追出去。
男人的车就在前面,罗英子按着喇叭追上去。男人明显看到了她,不但没停下,还摇下车窗对她扮了个鬼脸,又加速向前。
她对自己的车技很自信,以前但凡开车回济南,或碰上赶时间的事儿,她都是自己开,嫌弃刘铭太慢耽误时间。但凡第一次坐她车的朋友,多半都会在安全到达后边捂嘴边竖大拇指:“开的挺好,下次别开了”。
前车似乎被她的气势吓到了,车速有些放缓。换挡拨片和油门完美协作,罗英子一咬牙超了过去,后面那人明显反应不及,顶在她车后保险杠上。
男人大惊失色,摇下车窗熄了火就要下车,罗英子已经挡在车门边了。
“哪家保险公司?人保?那没问题了。”
罗英子把五百块的钞票扔进车窗,又快速在刚才男人递来的名片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码。
“这是500现金,您直接走保险。不够的话随时给我电话,抱歉,再见。”
罗英子说罢头也不回,走到车上一溜烟开远了。
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真是个极品神经病啊。”想了想,又忍不住笑了:“有意思。”随即开车走了。
罗英子还没停好车,两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一路小跑,殷勤来迎她,其中一个还帮她开车门,手搭放在门顶上,像是迎接因公致残的大英雄。
罗英子吓了一跳,直接没敢下车。
“是夏舒律师吧?”开门这位笑的热情洋溢,罗英子忍不住又往后缩了缩。
“错了错了!不是说了吗,是辆玛莎拉蒂。来了,在那边!”
一辆玛莎拉蒂开了过来,开门男急切的说着不好意思,又砰一声把门给罗英子关上了。
“这谁啊,至于吗?”罗英子顿时无语又好奇。
两个西装男发力狂奔也没赶上热乎的,从驾驶室下来一个模样俊俏的青年,小跑着打开车后门。
球鞋、长腿,女孩没去搭青年伸来的手,利索起身下车,长发乌黑如瀑,随着肩膀波浪起伏。
饶是一向自信的罗英子,此时也是眼前一亮。
身材高挑,皮肤晶莹。她应该也是二十几岁的年纪,却很有少女的美感。
西装男们急忙迎上去,恭敬的喊夏律师。女孩带搭不理地看了一眼就走,西装男又赶紧跟着,那个俊俏青年也提出女孩的包跟在后面。
一直走到楼前,女孩停下把包接过来。
“你回吧,下班早点来接我。”
青年温柔地一直在嘱咐什么,在她额头亲了一下,又往女孩手里塞了些小东西,这才恋恋不舍的走了。西装男们伸手把女孩引进去。
“真是二十四孝好男友。哼,没准哪天也搂着别的女人跑了”青年在身边过去,罗英子嘀咕着。
良诚律师事务所的会议区与休息区被一个宽敞的中庭隔开,法庭同款深棕色共享阶梯错落两侧,嵌入式书橱环绕上墙。
这是方丽虹当初力排众议,坚持执行的装修方案。
律所搞培训或者业务竞赛,摆上审判桌,这里就是个圆形模拟法庭;律所有活动时,摆上演讲台,这里就是个小型会场;平时,这里是开放式小型图书馆。
方丽虹喜欢这样共享、开放、对话式的设计语言,同时也是她内心向老师的致敬。模拟庭审,两造对抗,是老师当时最喜欢的方式。
今天律所迎新,她心情不错,还特意在西装上加佩了一枚胸花。这是种很极端的饰物,极考验佩戴者的审美和气质,要么艳俗土气,让整个人显得既局促又不得体;要么是高贵优雅,惊艳全场的点睛之笔。
方丽虹的审美当然好,律师日常穿着选择性不多,她也从不标新立异,但即使是简单的套装,在她身上也会变得光彩夺目。这是体态、气质、谈吐,当然还有长年精心保养的成果。
她今年已经四十一岁了,但以良诚所的规模,作为创始合伙人,大多数同行们还是会感叹她的年轻有为。
“欢迎大家加入良诚律师事务所大家庭,成为我们的伙伴。良诚所是一家综合型律所,拥有执业律师一百二十名,实习律师三十一名。我是高级合伙人方丽虹。这位是管委会主任陶正,监委会主任张志。这位是行政主任范一青,律所的组织架构以及规章制定,稍后将由范主任向大家介绍。”
此刻她在中庭c位对着新人们讲话,后面站着七八个西装,他们是所里的合伙人。方丽虹说话时会眼神会照顾到面前每一位年轻人,她笑容亲和、语速平缓,让人如沐春风。
合伙人中,老韩饶有兴致的看着这十几个新人,目光扫过罗英子时停了一下,然后把邱华招呼过来交代了两句。
“各位将会进入不同的业务部门,加入各自的律师团队。各位都是通过层层推荐和考核进入律所,都是最优秀的年轻人。希望大家能在这里得到锻炼和成长,能够成为优秀的执业律师,推动法治进步、实现自我价值。再次欢迎大家。”
方丽虹微微鞠躬,大家纷纷起立鼓掌,罗英子发现那个叫夏舒的女孩居然也在他们中间,她没有鼓掌,反而正拿把指甲刀锉指甲。
罗英子大为惊讶,难不成她是个来实习的?不应该啊...
方丽虹显然也注意到了夏舒,但只是多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把位置让给范一青,向大家微笑示意着离开了。
罗英子紧紧跟着邱华穿过办公区,她过去在体制内工作,从没见过这热火朝天的场面,大家好像都沉浸在工作中,没人嗑瓜子闲聊,只有键盘噼里啪啦此起彼伏。有人应该是来电话了,快步跑到封闭式的电话间。
罗英子心想这才是干事业的地方,之前那单位,除了外包部门,稍微上点年纪的同事没有一泡茶两份报纸都不带开电脑的。她甚至一时间有些局促和内疚,觉得自己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哒哒声,有种破坏原有和谐生态的入侵感。
其实罗英子并不知道,她所过之处,目光接踵而至,有好奇、有欣赏、也有其他的意味。
除了最初代表老韩的邀请,邱华始终没有再说什么。
“请问,怎么称呼?”罗英子陪着笑率先打破沉默。
“邱华”回答简单的如同名字本身。
“邱律师好,请问,可以叫您师姐吗?”罗英子感受到冷意,试探的问。
“随便。我也是实习律师,现在给刑事部韩主任当助理。”
《杀死一只知更鸟》、《洞穴奇案》、《异乡人》、《合理怀疑》,父亲的这些藏书多年来怂恿着罗英子,让她在几个月前终于辞了职,专心拿起三大本;大学时,刑法也是她最擅长的学科。那本令无数法学生捶胸顿足的“太黄太厚”上,张明楷教授的第一句话就是:法学是一门施展才华、满足自尊、唤起激情、伸张正义的科学。
罗英子觉得二十来个字仿佛有种魔力,每每感觉光阴虚度、韶华空付时就会钻进自己脑子里。
她认为做律师就是要打刑事案子,洗脱冤屈、伸张正义、扶危济困名利双收。一念及此,她就热血沸腾,觉得一朝一日能成为刑辩大律师,这辈子就算没白活。
所以刚才邱华询问时,罗英子听说是刑事部,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原本想进的就是刑事部,完全没意识到邱华当时略显复杂的表情。
“师姐。咱们刑事部有多少律师啊。”罗英子想在见到韩主任前尽量多接收信息。
“执业律师十一个。实习律师比较多。”态度虽然冷淡,但邱华知无不言。
“师姐,不好意思。刚来就问这个,那个...除了四千底薪,咱参与办案还有提成吗。刚范主任说,实习生除了底薪之外,参与办案师傅还会发钱的。”
罗英子终于说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正义要伸张,饭更要吃,由其是对于现在的她。罗英子大概算了算,自己现在所有的存款都不够吃一顿米其林餐厅的。
邱华依然往前走:“那得看师傅高不高兴,师傅经常不高兴。”
“啊?那,咱刑事部哪个师傅比较大方啊?不好意思啊师姐,四千我真不够。”
“刑事部的师傅只有一个。”邱华终于停下了脚步,认真的看着她。
跟着邱华进了外间,罗英子感觉门口这桌子有点突兀,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邱华过去一推门:“韩主任,罗律师到了。”
罗英子刚要进去问好,顺着门往里一看,吓了一大跳。刚被她撞过车的那个男人坐在老韩对面,两人正在谈什么。
罗英子趁她还没被发现,一步跳开躲了起来。
“等等。”屋里传来老韩的声音,罗英子如蒙大赦,一屁股坐到邱华的位子上。
“你认识韩主任?”邱华用奇怪的眼光看了她一眼。
“不认识。坐在她对面的那位是...”罗英子赶快一笑。
“大正所的陈硕律师,来跟韩主任谈案子的。”
“他们是朋友?”罗英子还想保留一丝希望。
“算..是吧。”邱华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邱华笑起来脸上会出现两个小梨涡,跟她一贯的清冷很违和,但挺好看的。
罗英子借口去了洗手间,对着镜子发狠,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她细数着从小到大自己干过的缺德事,怀疑是集中报应在这几天了。
里间欢声笑语,似乎在说着什么令人开心的事。
“五十万,我会说服家属出一份谅解书,这个数额很公允吧。”陈硕眼角眉间都是真诚的笑意。
“兄弟,五十万啊?要不咱俩换换,我都想干你这活了。你是没看到,我这当事人家里就是个空架子,你就是宰了他也卖不出五十万的肉来。”老韩似乎对这个金额大为震惊。
“别整这么血腥,还宰了卖肉。我能在韩律师的当事人这拔下几根毛来都得让我们所发个公众号重点宣传了。”
陈硕还是笑盈盈的:“你这当事人五年发表三个课题,拿不出五十万?韩律师,你这是欺负我们小年轻啊。他这种情况怎么量刑,我不就不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了。再说,判决结果跟代理费不挂钩啊,啊?”
老韩也跟着笑了起来,气氛热烈融洽。
“兄弟,你给老哥哥交个实底儿,这案子你挣多少。”听陈硕提到代理费,老韩忍不住八卦起来。
“我们所主任派下来的活,据说还是什么老领导介绍的案子。一层层下来,你说呢?”陈硕一脸无奈:“唉,年轻人有啥办法?逆来顺受罢了。”
老韩呸的一声:“就你?还逆来顺受?让你逆来顺受的人生出来了吗?你这人出门路上不拾点东西,都觉得吃亏。还是老哥哥我实在啊,这不刚开完会,一个要判死的法律援助,手底下一票白眼狼居然没一个愿意做,还得是我亲自来,这才是奉献,这才是逆来顺受啊。”
“我差点忘了,坊间传闻,韩律师打法律援助的六字真言——上庭、过场、走人,这都轻车熟路了,也累不着您。”陈硕看老韩顾左右而言他,把话茬截住:“可是韩律师,如果没有被害人家属谅解,可能会判死刑的。一条年轻的生命,您不可惜吗?”
老韩扑哧笑了:“陈硕啊,我真服你了。代理着你当事人,操着我当事人的心。以前你张口公平闭口正义的,这回是为了什么?”
陈硕正色:“正义,肯定是正义啊!正义的底色就是最大限度的保护每一个人的生命。”
老韩笑着摇头:“我读书少你别骗我,这是哪位大家的至理名言啊。”
“我的,刚创造的,可以授权给你使用。”
陈硕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进一步:“我知道对着您韩律师侈谈正义是没有用。但我知道,有这个谅解书不一定免死,但没有肯定是死刑。少了这个金额,我这边当事人绝不会出。您换个角度想一想,赔偿多一点,可能代理费少一点,但如果您真的帮他留了一条命,您这名声可不是那点钱能换来的。”
陈硕知道,就算已经做了决定,老韩也不会这么轻易答应,起码不会现场表态,因为这就挑明了两人胜负已分。韩律师执业多年名声在外,怎么可能输给年轻律师呢。
所以陈硕起身告辞,韩律师热情相送,宾主尽欢。
所以此刻看到陈硕离开才敢出现的罗英子不知道,屋外的自己还在纠结仇人如何相见,屋里的两个人还在嬉笑怒骂的那几分钟,可能已经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命。
罗英子回到外间,老韩正在发脾气。
“那个宝贝呢?叫陶正抢走了?”老韩不断吹着杯子里的茶叶,可那茶叶在水面绕了一圈又回到他嘴边。
“好像是分到了陶律师的公司事务部。”邱华手垂在下面,向罗英子示意先别进来。
“他吗的!当初姓陶的私下串联合伙人投票,要死要活地抢这个管委会的主任我就知道,以后的好处全是他和方丽虹的。”
老韩越想越气。
“脏活累活全我们干,好处全让他们留下!这是什么世道,也不知道这回分过来的都是什么下脚料!”
罗英子听到这话有点别扭,轻轻咳了一下。老韩看到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进去。
邱华介绍:“罗律师,这是咱们刑事部的主任,韩之通律师。”
老韩上下打量着,罗英子赶紧陪笑:“师傅好。”
“别急着叫师傅,未必教得了你,现在年轻人都厉害的很。”
老韩似是余怒未消,又好像刚被罗英子听到有点尴尬,说的不像什么好话。
想想也是,领导让下属尴尬是应该的事,下属让领导尴尬了,就算是不小心,那必然也要在其他地方偿还的。
“罗英子,山大法律系?”谈话正式开始,老韩却不看罗英子了,翻着邱华递来的个人简历。
“是。”罗英子也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索性就答了一个字。
“二十八了?为什么现在才想不起来做律师?”老韩手里还在翻着,但显然没认真看。
“毕业以后考了公,不过还是想做律师,就过了司考,把工作辞了。”罗英子如实回答。
“法律专业的,毕业前都没考过...辞了公职?觉得律师的钱好挣是吧。”老韩哼了一声。
罗英子不是没考过,是父母和刘铭都想让她找个朝九晚五的稳定工作,压根没让她考。但罗英子不想解释,没说话。
“家里是干什么的?”
“爸妈在济南,都是教书的。”
“结婚了吗?”老韩终于抬起头。
罗英子一怔,知道反问会让人不舒服,但此刻自己已经不舒服到了极致,她管不了这么多。
“这跟我工作有关系吗?”
听到罗英子这么说,老韩也是一怔,邱华更是瞪大了眼睛。
刑事部是出了名的尊卑有序御下严格,恐怕部门里资格最老的律师也想不起来,上一个敢当面反问老韩的是哪位勇士了。
更让邱华想不到的是,老韩居然没发作。
“这不是打听隐私。律师跟其他职业不一样,可以全年不放假,也可以天天都放假。我这里没有婚假,也没有那么长的产假,律所监委会、劳动局、仲裁委,你可以随便告。”
老韩看着简历上的照片。这个女的第一天就敢反问,如果不给她立好规矩,让她心服口服,以后就可不好管教。
“我们部门案子多、任务重,不养闲人;案件收进来,法律程序也不会等人。如果你既要恋爱又要结婚还要生孩子,我奉劝你别留在这里,也别做律师这行。”
老韩说完,看着罗英子,在等她的回复。
“离了。”罗英子犹豫着还是答了话,说出口还是心痛。
“梅大梁推荐的?后台挺硬啊。”老韩对这个答案很满意,脸上缓和了不少,邱华的眼中却不见了暖色。
“我备考的时候跟梅先生学习过,找律所的时候梅先生就帮了个忙。”
梅大梁除了告诉罗英子,良诚是自己之前执业的律所,其他的什么都没说。所以这个问题,罗英子不能回答,也回答不了。
老韩好像更满意了,瞥向罗英子的目光都带了几分惬意。他让邱华带罗英子去工位,顺便熟悉下环境,又拿了几个案卷让罗英子先看着。
陶正一直很注重身材管理,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不算修身的衬衫还是被一身肌肉撑的块块隆起。他身材高大、相貌威严,无论是下属还是对方律师,都会在他面前有种压迫感。
此刻他正把夏舒带进一个宽敞的办公室,亲切的笑着。
夏舒却没觉得猛男微笑有什么奇怪,因为从小到大,所有都会对她这样笑,她早习惯了。
小时候她在家里耍赖,非要跟着爸爸去工作,这样就能一天都跟爸爸在一起。可是到了爸爸单位,他就会瞬间消失,一消失就是一整天,取而代之的是从楼上楼下各个房间里冒出来的叔叔阿姨,根本数不清有多少个,也完全记不得他们的模样和名字。
她只记得这些人会一直对着她笑,带着她去各种地方,满足她爸妈都不会答应的任何愿望,像亲叔亲姨一样对她。当时有个问题长期困扰着她——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想当她的亲戚。
夏舒现在大致明白了,这应该都是因为她有个省发改委主任的爸。虽然现在知道这些人不是什么亲戚,但见到她就出现的笑,跟小时候没什么两样。
所以夏舒对陶正的亲切一点也不意外,她甚至能想象到三句之内,这位良诚所管委会主任会问她爸爸身体好不好,最近忙不忙。
她无所谓的随便看着溜达着。当陶正问她办公室是否可心时,她才问了一个真正关心的问题:“环境还行,网速快吗?”
她打dota2国际服,绝对不能有延迟。
“应该没问题。”陶正胸有成竹,似乎早已置办妥当。
“小舒,夏主任还好吧?去年开会见过一回,又好久不见了。”
邱华把罗英子领进办公区远端的小格子里,跟她介绍着律所和刑辩部的情况。
在良诚所,创始合伙人和高级合伙人拥有独立的办公室;比高伙小一些的叫权益合伙人,两人一间办公室;再小一些的叫初级合伙人,与普通执业律师一样,合用一间办公室。实习律师或者见习生就按照各自所属的部门或者团队,在大办公区有一个自己的工位。
地位越高领地越大,繁衍至今也不曾改变。
普通执业律师连续两年创收超过50万,可以申请成为初伙;初伙连续两年创收超过100万,可以申请权益合伙,成为权益合伙人后,就有投票权和分红权了;又连续两年超过150万,可以申请高伙。
但创收只是申请入伙的先决条件,从初伙到权益合伙开始,所有人都要经过合伙人会议投票,共同决定是否可以晋升入伙,毕竟走过了这一步,新晋的合伙人就要和大家在一个锅里吃饭了。
合伙人会议是良诚律师事务所最高权利机关,参会投票人员为所有高级合伙人,每人一票;方丽虹作为创始合伙人,手里有三票。
合伙人会议下设管监委及行政部。
管委会负责律所建工、刑辩、资本市场等部门的业务管理,除重大事项需召开合伙人会议外,管委会均可依职权决定。
监委会顾名思义,负责监督管委会及行政部门的履职行为。
行政部门则分管行政、财务、运维等非律师业务领域的所有工作。
三大衙门的主官由高级合伙人通过投票竞选担任,称管委会主任、监委会主任及行政主任,即之前方丽虹介绍的陶正、张志及范一青。
这个组织架构是方丽虹和良诚所最初的几位合伙人大佬创设的,为的是建立精英阶层共同决策的权力机制,旨在避免所有资源向一处倾斜,也为了防止一言堂。
罗英子想到这,对方丽虹的敬意油然而生。
作为创始合伙人,某种程度上方丽虹就是良诚所,良诚所就是方丽虹,她却能主动提出一种制约机制,没有把良诚当做私产,这份胸怀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然而邱华并没有告诉她,这种机制也存在弊端,几乎每一个拿到会上进行决议的事项,都不会轻轻松松出来个结果。
因为但凡能上会的事,要么意味着利益的预分配或再分配,要么是利益相对方提出的;如果是前者,没理由拱手相让;如果是后者,对头的意见当然是不能同意的,这不仅是当众伏低做小,还极有可能是对方下的套,得趁早遏制,至于决议事项本身是啥也不太重要。
所以合伙人会议一旦开了,旷日持久口干舌燥是常事,平日冷峻傲娇的各位大佬撒泼骂街斯文扫地也是常事。
所以最后为了避免破坏团结,影响业务,方丽虹无奈地使用她那三票来定分止争一锤定音,同样也是常事。
邱华看罗英子收拾妥当,最后交代着她的工作。
“韩主任会根据实习律师各自的特点,分派不同的工作,一般来说,男主外女主内。男的负责在外面跑跑颠颠,去法院收递文书、调查取证什么的,女的在家整理材料、写各自文件,最后到韩主任那汇总。”
邱华把案卷递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
“这些是韩主任让你看的卷,应该是看你水平的意思。建议你不要把这些当做未结的案子,从头开始做,然后写一个案件分析报告。”
罗英子感激邱华的提点,想邀请她一起吃午饭,却被邱华拒绝了。她忽然想到什么,又问:“师姐,要按您刚说的,一个案子被肢解成了几部分,每人负责一块,那实习律师一直没办法接触整个案件流程,以后怎么独立办案呢?”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慢慢你就知道了。”
邱华对着罗英子笑了下走了,虽然心里知道彼此不是一路人,但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女孩子了。
罗英子看着邱华的背影想着什么,相邻格子上面忽然探出个头来。
“你算问到电子上了。各管一摊,永远不会独立办案,就永远离不开他。再说办完案子,你又不是全程参与,他也不用分钱。”
罗英子赶紧起身跟那个头尽量平齐:“那,等咱们转执业了,就能离开他独立开展业务了吧。”
“今年所里放了10个向律协申请执业面试的名额,知道咱部门争取了几个不?他高风亮节,说不想跟其他部门争给所里添麻烦,一个没要。”那个头摇了摇:“实习生吃的少干的多,在这可是宝贝。这不,又来了你这个宝贝。”
罗英子啊了一声,不说话了。
一只手从头下面伸出来:“你好,刑事部,田平。”
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虽然邱华没到,但小田还是很给面子,把一大半刑事部的实习生都叫来了。他向罗英子详细讲了案件分析报告的格式和内容重点,还给了她几份模板。
小田的水平其实是不错的,罗英子看着手机里发来的文件,结过账就匆匆赶回家。她想仔细研究下案子,再查些资料。
打开电脑,桌面上有一个熟悉的文件夹。罗英子努力了很久,还是忍不住打开了,里面全是他和刘铭的照片。
东京的鳗鱼烧、曼谷的咖喱蟹、让人作呕的汉城大酱汤;还有一张,是他们在禾木的。晨雾氤氲,炊烟缭绕,她向哈萨克大叔的小女儿偷偷借了马,和刘铭从老村木屋一路骑到小美丽峰。朝阳在雪山身后升起,撒下万丈金芒,他们欢呼尖叫着相拥,却没发现马儿已经跑远。
罗英子呆呆地一张张点开看着笑着,那时候她是多么无忧无虑,对身边的刘铭充满依赖。
她看一张删一张,突然有一张照片引起了罗英子的注意。
那是饭桌上,罗英子、刘铭、温莉还有一个男孩的合影,她看着那面露青涩的男孩,思绪回到一年多前。
罗英子向刘铭介绍着温莉,说她是自己单位里最能干的。因为是外包如何被欺负,后来有人犯错拿她顶锅,领导查都没查就把她辞退了。正说着,温莉看到门口有个男生赶紧招手让他过来。
温莉:“罗姐,这是我男朋友王良;王良,这是罗姐,原来在单位上,姐最照顾我。”
王良不自然的被温莉拉到身边坐下,尴尬的冲二人点头。
顶灯雪亮,里间的门早已上锁。邱华一直是最晚离开律所的人之一,走的尤其晚,因为她答应帮罗英子看作业。
平时时间已经很紧了,所以她从来不跟小田他们凑在一起,也不管任何闲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当罗英子怯生生的询问,能不能帮她看一眼报告的时候,自己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其实罗英子也没想到邱华会把文件直接留下,她以为邱华要么拒绝,要么会当着她的面大体看一眼,给她指出几处可以调整的地方,邱华太忙了,这已经是极大的善意。
罗英子完成的当然不算好,有些生涩和想当然。老韩说过,堆积法条从来不是一个好文书。但作为新人,罗英子对于案件的思考很有见地。邱华最欣赏的一点就是,罗英子对于案件事实似乎有着执念般的苛求。部门的其他实习律师,包括她自己,都不会执着于此。
罗英子对邱华也有种天然的信任,虽然已经跟小田他们打成一片,但她觉得如果要在身边选一个工作伙伴,那一定是邱华。
所以宵衣旰食的半周过后,她今天可以安心办自己的事了。
入夜的住宅区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为自己点亮。
罗英子确认门牌后,敲开了王良家的门。
两人见面,同时瞪大了眼睛,王良是尴尬,罗英子是惊讶。
罗英子惊讶的是王良已经结婚了,太太叫静静,不是温莉。王良尴尬的原因却不想当着静静说,但罗英子已经说出了温莉的名字。
一个陌生女人夜晚来访,还是了为了丈夫前女友的事儿。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别想支走静静了。
罗英子可管不了这么多,费尽心思找过来,不问个清楚她不会罢休。
王良和静静坐在一起,内疚又紧张的解释着。
“其实那个时候我们都分手快一年了,她来找我,说你想把她介绍到你丈夫的公司工作,如果她没个男朋友,怕你不放心。求我帮她个忙,所以我就...就..”
“所以你就帮着她骗了这位大姐?”静静义愤填膺。
“我还以为就是帮她找个工作。她一个女孩在泾北,无依无靠的也挺难的。”王良低头嗫嚅着,既不敢看罗英子也不敢看静静。
“你现在还有她联系方式吗?”罗英子倒是没责怪。
“电话早删了,还有微信”王良赶紧补充:“但早就不联系了...”
“还有微信?”静静拍案而起。
罗英子和静静同时要求王良发出微信视频请求,三人屏息凝神,片刻后都呼出一口气。
温莉把他也拉黑了。
罗英子给保姆兰兰发完微信,立刻调转车头向婆婆家驶去。
刚才王良追出来告诉她,后来他想明白了,温莉从来就爱过他。
当初温莉初到北京,人生地不熟,也有个像样的工作。认识王良后很快就答应了他追求,得知他父亲能想办法把户口弄到北京来,又急着跟王良谈婚论嫁。
父亲拗不过王良,在退休前把温莉的户口解决了,两人不久却分手了,当时自己还为此伤心很久。
罗英子回想着王良诉说时的样子,文质彬彬,看上去善良无害,还有些钱。
不知怎的,和照片上的刘铭还真有点像。
罗英子大概能猜到,跟公婆的交涉会是怎样的结果。
她只为三件事。
第一,亲眼看到公婆最后的态度,好让自己彻底死心。她也没指望婆婆这个的门墙之外皆为敌的女人,会为了自己,把她儿子劝回来。
第二,确认婆婆是否知道华鼎的业务,进而确认婆婆否知晓甚至参与了转移英詺公司财产;
第三,让兰兰把房产证和购房合同偷出来。
公婆的态度跟几天前一般无二,先是拒绝了罗英子让他联系刘铭的要求,哪怕罗英子表示只要刘铭回来,自己可以马上离婚,让她儿子安心跟温莉生孩子;再是婆婆听罗英子提到华鼎业务的时候因为心虚而怒不可遏,以至于一时口不择言,撒泼一样质问:“孙华鼎都进去半年了还有什么业务”。
孙华鼎是罗英子父亲的学生,毕业后下海,在泾北开了家地产公司,前些年拿了不少地,声势颇大。
罗英子来泾北后,孙华鼎感念师恩,一直对她和刘铭照顾有加,每年都会把一部分销售业务外包给英詺公司。罗英子看过英詺公司的内账,每年与华鼎的流水就大几百万,四年下来千万以上的利润是有的。
英詺的股东只有他和刘铭,这些钱是他们的夫妻共同财产不假,但首先是公司的财产。
刘铭他们这么做,胆子实在是太大了。
至于房产证,本来登记的就是她的名字,但房子毕竟是婚后买的。她和刘铭还没离婚,罗英子可能随时会用到它,不想去招惹挂失补办的麻烦。
刘铭是拿走了这些东西,但不可能带出国,肯定藏在公婆家里。
两件事办完后,罗英子没有跟公婆纠缠直接告辞,但她并未离开,只是回到车里。尽管刚才仍然叫着爸妈,但这次自始至终她一滴眼泪都没掉,梅先生说的对,哭是哭不回来的,无论是刘铭还是她的钱。
看到兰兰东张西望的从楼里出来,罗英子知道事成了。
兰兰先把从衣服里掏出个文件袋,没等罗英子道谢就开口:“姐,你叫他们给害了。”
罗英子心头一凛:“你早知道?都知道什么?快告诉姐。”
兰兰告诉罗英子,最近半年婆婆一反常态,不是隔段时间让她放一天假,就是让她去很远的商场买什么东西。有一次兰兰在外面逛的无聊,中午提前回来,发现刘铭带着个女人,跟公婆聊的火热。
看样子放假买东西都是为了支开她,刘铭给那女人应该来过不止一次了。至于他们在说什么,那次婆婆看到她回来就把她支的远远的,她确实没有听到。
她还说自己曾经暗示过罗英子要看紧门。罗英子此前一向神经大条,隐约记得有这事,但完全没多想。
罗英子心里有点埋怨兰兰当时没有直接告诉她,如果提早知道,这些事也许不会发生。但她毕竟只是给公婆干活的小保姆,而且以自己对刘铭的信任,他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就能糊弄过去,刘铭回头找过来,这孩子肯定要被婆婆一顿臭骂,说不定工作也没了。
想到这,罗英子拿出早准备好的一个信封,里面是沓钱。
“你给姐帮了大忙,这个你先拿着。”罗英子说的很真诚:“他把家里的钱都拿走了,姐现在也困难,你别嫌少。”
兰兰赶紧推开:“我不要钱。那老娘们儿对我不好,每次都是姐帮我说话,我不要姐的钱。”
罗英子正要劝,却看兰兰眼圈红了。
“我干了这事,早晚都会被那老娘们儿发现。姐,这个家里我是没法待了。”
罗英子赶紧说:“那这样,如果兰兰你不嫌弃,以后就到姐家里来,咱俩做个伴。我现在这情况,以后还不知道能过成啥样。但我向你保证,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你的工资我尽量给,什么时候你觉得别处挣钱多,姐就高兴地送你走。”
“我哪也不去,我喜欢姐,我就跟着姐姐了。”兰兰破涕为笑。
良诚所最让邱华满意的地方有两处,一个是水吧,因为那里的咖啡免费;另一个就是电话间,这样邱华就不用每次接到家里电话时,都要远远的跑到一个没人的角落。
说来奇怪,虽然律师是接打电话最频繁的职业之一,但很多年轻律师都有电话恐惧症,因为做过律师的人都知道,在成咖立万之前,很多电话都是费神且无效的。
出五服的亲戚要拆迁,十年不见的朋友要离婚,爹妈前同事的小舅子撞车了...这些人来电咨询非但不会付费,反而会觉得以自己跟你或者跟你长辈的关系,这点小事儿你一定帮忙?万一碰上跟你专业不对口的事你回答不了,他们又会轻而易举的得出两种结论:要么是你当律师了膨胀了,老同学老阿姨的面子都不给;要么是你学艺不精,这点事都不懂还当律师呢,怪不得混的不咋样。
邱华倒不畏惧这种电话,反而觉得有个潜在客户也不是坏事。她怕的接到家里的,因为他妈妈每次给她打电话就只有一件事——要钱。
这个月工资还没发,妈妈的电话却早早打来了。邱华关上电话亭的门,自己下着决心,向小田的工位走去。
作为良诚所曾经最资深的实习律师,田平打心眼里不喜欢邱华。
一来邱华从来不向自己这个大师兄示好,说话时也不像其他实习生,对他多一份客气。那个新来的罗英子高跟鞋咯噔咯噔的,看着挺拽,还不是来了第一天就请他吃饭;二来邱华是老韩钦点的助理,自己跟老韩最久,又已经拿到执业证,按理说门卫处那个桌子是自己的才对。
其实小田自己也知道,一般来说助理是跟老板关系最近,但老韩不一般啊。跟他离的近就意味着干的活多挨得骂多,赚的却不见得多。但小田还是对邱华有敌意,他有时候甚至想:“挨骂也轮不着你啊”,有时候人就是这么贱。
当然还有一点是最重要的,小田觉得老韩对邱华别有所图,肯定会单独给邱华些好处。老韩应不应该图,邱华付出的值不值,他不考虑,他只要一想到那些好处就生气。
“华姐,你看我手上这些零零碎碎的事儿,一个独立办的案子都捞不着,还得操着十个案子的心。稍有不慎,韩主任就得吃了我。”
所以当邱华拿着王大福的案卷求过来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拒了。
“田律师,你就当帮我,你挂个名字就行。”邱华难得求人。
田平笑了:“这不合适啊华姐。您跟韩主任关系这么近,要帮也轮不到我啊。再说了让他直接带你,这个卷还能拿到转执业的时候用不是。你再求求他,说不定他把案子都让你独立做了。”
邱华被这话噎住,她气的不轻低头转身就走,连打招呼的罗英子都没看到。
小田对罗英子的态度明显比邱华好,看到罗英子坐下就开始发愣,端着茶杯凑了过来。
“哎你干啥去了,老韩上午来来回回从这过了三趟了,都没看到你。你可小心点。”
罗英子笑笑没说什么。
这时候老韩从办公室探出头来:“罗英子,你来一下。”
罗英子答应着,定了定神,从包里找出卷宗和一叠打印好的文件,起身朝老韩办公室走去。
老韩坐在沙发上喝茶,不等他开口,罗英子把材料双手递过去:“韩主任,这些案卷我都看完了,我来教作业。”
“上午去哪了?刚来所里就想给自己放假?”老韩没接材料。
“这几个案子挺有意思的,我去档案馆借阅了些资料。然后,家里也出了点事,就耽搁了。不好意思主任,我下次注意。”
罗英子本来只想说去档案馆调材料,犹豫了下,还是如实交待自己的行程。
老韩这才把材料接过去,随意的翻着。
“这几个案子我都看完了,后面是案件分析报告,还有我的一些心得体会。”罗英子怕老韩抓着缺勤不放,赶紧续上马屁:“虽然只有短短三天时间,但我从这些案子上,跟主任您学到了很多。”
“比如?”老韩眼都没抬。
“比如证据提交的顺序和重点,比如您对法律程序的把握。我就觉得这些是不可能从书本上学到的。”罗英子这话不假,作为老律师,老韩对于程序的熟悉和把握,有时候能直接让他在庭审中占尽优势。
老韩抬起头看她,似乎突然对她有了兴趣,上上下下的看着,像个扫描仪,就是扫到脸上胸上的时候扫描仪好像卡了一下。
罗英子让他看的有点尴尬,不由得缩了缩。
“不错。”老韩手指头敲打着案卷,面露欣赏:“有些律师干了多少年都悟不出来的道理,你跟着我几天就悟到了。英子,以后好好跟我干,我手把手教你。”
老韩这个“英子”的“子”发的是轻声,听的罗英子一个激灵。她赶紧陪笑:“多谢主任栽培。主任,我能跟着您办整个案子吗?我是说,从接案立案开始。”
老韩立马沉下了脸:“你刚进律所几天,就想独立办案子?你以为做律师这么简单?”
罗英子陪着笑:“不是,是跟着主任您。我的情况您不是听说了?我有房子要供,家里还个小阿姨,要是只有底薪,我真养不活自己。”
“养不活自己还养阿姨?”老韩有点不信。
罗英子继续恳求:“没办法。那小阿姨对我有恩,患难之交,不能让她走。主任,您就给我个案子让我试试呗。您带带我,代理费多少给我点就行。”
“你可真着急。”老韩随意从一摞案卷里拿了最上面薄薄的一个,看也没看丢给她。“拿去吧。”
“谢谢主任!谢谢您!”
罗英子捧在手里如获至宝。
案由:故意杀人罪;当事人姓名:王大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