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英子站在邱华面前,把那个案卷放在桌上,让邱华帮忙给她找出来这个案子全部资料,顺便查查什么时候开庭。
罗英子很高兴,这确实她近日来唯一值得开心的事。
邱华看到是王大福的案卷,问罗英子:“谁跟你一起做这个案子,韩主任说了吗?”
“啊?谁跟我一起?就我自己啊。”
罗英子其实并没看到,邱华的桌上放着一打材料,也是王大福的。
邱华有点不信:“韩主任说让你一个人做?”
“对啊。对了师姐,你知道这案子收了多少代理费吗?”
罗英子拿起邱华的笔来,在封皮的“承办律师”处大大的写下罗英子三个字。
“这案子是个法律援助,没有代理费,只有个千百块的补助。”邱华把自己这份王大福的材料拿起来,反扣在桌上。“不过确实有年轻律师是通过接这样的法律援助案件,一步步做出来的。”
“啊?连油钱都都不够。没事,师姐你说的对,咱一步步来,我做!”
罗英子有点失望,但很快恢复斗志。
“23号开庭,还有10天了,时间挺紧的。”邱华查了电脑,抬头问罗英子:“罗律师,如果需要,我可以和您一起做这个案子。”
“韩主任就让我写个辩护意见。你都忙成这样了,我自己来吧,我能行。”罗英子信心十足:“对了师姐,时间紧迫,麻烦您再帮我找找案子的其他资料,我来找您拿。”
“不用,我这也不全。我找韩主任拿了给你送去。”
邱华深深地看了一眼罗英子离去的背影,站起身来朝里间走去。
老韩通话的时候不喜欢下属在旁边,特别是客户的电话,但这次邱华敲完门就直接进来,老韩却吓了一跳,下意识挂了手机。
“主任,您为什么把我的案子给新来的罗英子了?”邱华没等老韩说话。
“什么你的案子她的案子?不都是我的案子?”老韩眉毛一扬,却没因为邱华不请自来发火。
“您放心把案子交给一个刚来几天的新人?”邱华忍不住问。
“这案子有什么打头。法律援助,证据也摆在那,就走个形式。”
老韩不以为然:“她写个辩护意见就完事了。”
邱华真的很委屈:“师傅,为什么啊?”
“你急什么?她才刚来,转执业早着呢,做一个案子也不够律协面核的资格,影响不到你。再者,你不是不知道,她是梅大梁介绍来的,我总得有个表示吧。”
老韩饶有兴致的看着邱华:“都是有背景的,你让我怎么办?你能怎办?不过邱华你放心,你的背景就是主任我,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我知道了,谢谢韩主任。”邱华说完转身就走。
罗英子之前说,梅大梁只是她司考培训班的老师。除此之外,她跟梅大梁没有什么太深的渊源,邱华当时就不怎么信。
都是有背景的,我能怎么办?想着老韩说的话,邱华忍不住自嘲。至于后面那句“我就是你的背景”,邱华更是嗤之以鼻。
这不仅是老韩这个人三番五次的暗示,让邱华觉得恶心,更因为在她心里,是没有什么“背景”可以依靠的,因为她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连父母都依靠不了。
邱华真的把资料汇总整理好给罗英子送去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 故意杀人的,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节较轻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故意杀人罪。刑法分则300多条,这是唯一一条量刑由重及轻,死刑在前的罪名。
是啊,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没有什么比故意剥夺他人生命更应该受到法律的严惩。同样,这个罪名一旦成立,另一条生命可能也会随之消散。
所以办案机关侦查和起诉时尤为细致严谨。当邱华整理好所有材料时,是厚厚的一摞。
可能因为这是个法律援助,老韩手里的材料只是薄薄一沓。
罗英子是真心感谢邱华,不管是她加班熬夜帮她报告,还是她在极短时间内整理好几乎所有资料,然后亲自给她这个刚来几天的后辈送过来。
所以当邱华再次表示,她也研究过这个案子,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找她的时候。罗英子真诚又礼貌的回答:“谢谢师姐。”
邱华不知道再怎么表示,只能走了。这时小田的头从隔板下面冒了来:“你是真听不出来,她想参与你这个案子?她本来已经给老韩要过来这个案子了,可是老韩又给了你。”
“我不知道啊。再说韩主任就让我整理下辩护思路,写个辩护词。一个辩护词需要俩人写?”罗英子不明就里:“再说了,这不是个就千把块的法律援助么,师姐自己说的啊。”
小田笑笑:“就是,反正邱华给老韩当助理,不会缺案子做。你忙你的,不用理她。”
兰兰是个执行力很强的女孩,一件事情事情只要她想好了,就会马上去做。在偷出房产证的当天夜里,她已经悄悄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中午,兰兰就拎着大包小包坐在罗英子家门前了。
罗英子本来是想着让兰兰想办法把行李运出来,然后找个借口出门,直接奔家里来就完事了,可兰兰不愿意,因为这个月的工资还没结。
罗英子非常好奇,兰兰临时辞工,以婆婆的性格怎么会老老实实把工资给她。
“我说家里给我找了个对象,让我回家相亲去。老太婆一听就说这可是你自己不干的,也没提前通知我们,这个月的工钱不给。我拿起烟灰缸就站到老头子那些瓶瓶罐罐旁边了,我说你们要是不给我工资,我就把这些全砸了。警察要是来了,我就说你们打我推我,我摔倒砸坏的。”
在厨房忙活着的兰兰,一听这个顿时兴奋起来,手舞足蹈的比划着。
“老头儿一听这个就慌了,说你跟个小保姆计较什么,把工资给她让她走吧。姐,对方这种坏人,你就得比他们还坏才行。”兰兰边说着边把两盘菜摆在桌上:“姐你吃着,还有个汤马上就好。”
罗英子赶紧拉住她:“家里就咱俩,吃不了这么多,赶紧坐下来吃饭吧。”
“姐你吃完我去厨房吃就行。”兰兰擦了擦手,没坐下。
“没那些破规矩。”罗英子自己动手给她盛了一碗饭:“咱俩一块吃。”
“不好吧,他家从来不许我上桌的。”
虽然这么说着,兰兰还是在罗英子对面高高兴兴坐下,两人一起吃。
罗英子上来就把家里的次卧给她住,从到了泾北她就没睡过这么大的床。之前的保姆房又小又没窗户,老太婆还在里面放了一堆东西,一躺下就感觉自己被砌在鞋盒和礼品箱摞成的砖墙里,好像自己也是一件货物。兰兰觉得那两个老东西根本没把自己当人看,她早就受够了。
现在罗英子还让她上桌一起吃饭,兰兰觉得自己跟对人了,姐是真拿她当自家人。
当罗英子告诉她自己给不了多少工资的时候,兰兰直接截住了:“姐,我到你这来,图的不是钱,是姐你这个人。姐你有多就就给我两个,没多就少给。实在没有,有口饭就行了。”
“兰兰,谢谢你。这样吧,你在他们家是6000块,咱还按一个月6000算。姐暂时没这么多,一个月先给你3000,剩下的算姐欠着你的。以后姐挣了钱,连本带息还给你。”
罗英子真的很感动:“姐刚找了工作,以后会很忙,家里就靠你了。”
“放心吧姐。姐你又漂亮又有本事,对人又好,一定能挣大钱。姐夫真是瞎了眼...”
兰兰小手一挥,摆着胸脯保证,顺便还想安慰下罗英子。
罗英子自嘲的笑着:“又漂亮又有本事,真要有你说的这样...对了兰兰,从你的角度看,刘铭为什么跑,他爸妈又为什么支持他?”
“姐夫为什么跑我不知道,但是那个老娘们儿不喜欢姐,成天在家骂你,这我是知道的。”兰兰但凡有机会,绝不吝啬对刘铭他妈的输出。
罗英子苦笑:“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刘铭这个妈啊,做啥赔啥,还整天拿自己当女强人,强势的不行,指使着刘铭到处穷折腾。我当初逼着刘铭离开她妈的公司,后来那赔钱的公司果然干不下去了。难道就因为这个?”
“这我不知道。”兰兰沉吟着,本来想说那个骚货怎样怎样,又想起来罗英子不喜欢她这么说,于是改口:“她觉得姐瞧不起她,也觉得姐夫什么事儿都顺着姐。我虽然见过那个温莉一次,但那个女的在老娘们儿面前低眉顺眼那样儿我现在都忘不了,哄的老娘们可高兴呢。”
“那个骚货,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兰兰想起来刘铭他妈就生气,一时又忘了。
“别用这个词兰兰。”罗英子知道兰兰是向着她,可听着还是不舒服,也不知是因为太粗俗,还是自己的丈夫被这词勾引,显得自己很无能。
“姐,你就是太善良了。人善被人欺知道不?”兰兰以为是到了这份上,罗英子也不想骂人。
罗英子苦笑:“我被你教育了。”
“姐,律师好当不,人家说律师可挣钱了。”看罗英子面露苦色,兰兰赶紧岔开话题。
“姐才开始干,还不算正式律师呢。挣不挣钱,现在还不知道,苦是真的苦。你听谁说的?”罗英子也赶紧调节情绪。
“网上说的啊。而且我看电视剧里,律师都坐着大奔,穿的也可好看了,还整天在高档场所喝红酒,一顿饭几千块钱都不带眨眼的。”
兰兰瞪着大眼睛,一脸憧憬:“姐,我也跟着你学律师行不?”
罗英子愣了愣:“啊?兰兰,在家里读书读到哪一步了?”
“中专。”
“啊?什么专业?”
“美容。”兰兰眼中希冀不减。
罗英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兰兰,法律不是那么好学的。你要想学点东西,找个自己喜欢的,想上什么学,我帮你。”
兰兰摇着头:“我就喜欢法律,我想当律师。我学的那美容不管用,要不我也不来当保姆啊。”
她试探着问:“姐,我不用你帮我,你留在家里的书,我没事的时候就看看行吗”
“当然,这有什么不行的。家里的书随便看。”罗英子耐心解释:“不过兰兰,律师这行确实需要些门槛,比如说司法考试吧,中专毕业是没法参加司考的。”
兰兰有点委屈:“姐是说我不配学法律吗?”
罗英子一头包,正想怎样组织措辞才能即说服兰兰又不让她多想,客厅里却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兰兰响亮应了声就跑出去了,罗英子如蒙大赦。
英詺公司的物业费还没交呢,一想到这,罗英子赶紧追了句要是不认识的就说我不在。
话音未落,兰兰怯怯的叫了声:“姐。”
门口站着的是罗英子的婆婆,正用又惊又疑的目光看着她。
婆婆没等罗英子让她,大马金刀的进来坐下。
“有事?”罗英子在她对面坐下。
“她怎么来了?”婆婆的注意力还在兰兰身上。
“她不想在你家干了,想在我家干。”罗英子让兰兰去吃饭,继续问:“有事?”
婆婆将信将疑看着兰兰跑远,犹豫了下,从包里拿出两份文件。
“英子,这个是刘铭让我给你送来的。”婆婆说着,把两叠纸放到茶几上。
罗英子拿起来,只看到第一页的四个大字,呼吸就急促起来——离婚协议。
“连个面都不照,就想这么离了?”罗英子心口被一块巨石堵着,她曾经无数次想到这个场景,但此刻看到那四个字,还是又憋闷又难过。
“这么不体面?”罗英子告诫过自己以后不要在公婆面前哭,见到刘铭也不能哭,因为他们不值得。
“他不会再回来了。除非你把这个协议签了,他回来领离婚证。”
婆婆似乎下定了决心,直接亮出所有底牌:“英子,你们就这么拖着有意思吗?我和他爸商量了,如果你同意,我俩咬咬牙,从棺材本里拿出一半来给你,算是给你的补偿。”
罗英子看着婆婆的嘴又在一张一合,想到了另一件事,一时间忽然觉得特别好笑。
罗英子从前特别喜欢看《奇葩说》,没事就拉着刘铭一起看。
这是个辩论节目,形式是为几位嘉宾和十几位辩手设立一个辩题供其挑选,区分阵营后开始立论、对杠及结辩。
其中有一期的辩题是“分手该不该当面说”,两人当时是在睡前一起看的,看完罗英子非要跟刘铭辨出个好歹,那天俩人嘻嘻哈哈到半夜都没睡。
那期节目的胜负早已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当时两人达成了共识,如果确实不能再相伴,那就要体体面面的给对方一个交代。
当然刘铭当时信誓旦旦:“咱俩是不可能分的,要分也是你嫌弃我了。到时候你可要记着你今天说的话,给我个当面挽回的机会。”
现在他居然让他妈拿着几张破纸,坐在自己面前说什么一别两宽?她能做这事吗?她配吗?
罗英子悲从中来,冷笑一声:“谢谢您的慷慨。补偿是针对弱势群体的,我不需要。离婚可以,我的共同财产呢?转移走了就算了?”
“罗英子,说话要讲良心。你们有什么共同财产?就这俩房子,刘铭又没背走!”
一听到财产婆婆就急了:“你仔细看看上面写的,刘铭已经够大方了。你把这栋房子还给我们,我们住的那套给你,这还不行吗?再说了,你成天的共同财产共同财产,这几年你们吃的花的哪样不是刘铭挣的?你上那破班拿个死工资,还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有什么财产是你共同的!”
其实他们结婚的时候,罗英子的父母给了他们两百多万。刘铭公司的大客户,基本也都是罗英子父亲的学生。而且刘铭基本也没从公司往家里拿过钱,只是她从来不问这些。
罗英子只是不想跟婆婆翻这些烂账,这是自己和刘铭之间的事。刘铭婚内就把温莉往家里领,她非但没教训儿子,还帮着儿子骗自己,甚至可能参与了转移夫妻共同财产和公司财产,对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情谊可言。所以跟她说这些,她也不配。
“我和你说不着。离婚可以,让他回来。把事说清楚,痛痛快快的离。”罗英子不想纠缠。
婆婆气急败坏:“罗英子,你好歹也是念过书的人,你就这么赖着有意思吗?”
“有意思。麻烦你转告刘铭,我已经向法院起诉和他离婚,让他麻利儿回来应诉。他要想躲着不回来也没关系,走程序就行,我等的起。”
罗英子用指尖轮番敲打着文件上的四个大字:“另外给你普普法,无正当理由拒不到庭,明确表示拒绝出庭,或者在国外无法联络,法院可以缺席判决。就是到了法庭上,只有我说话,没有他说话。结果怎么样,我可不敢保证。”
婆婆又惊又怒,大声质问着:“你还真下的去手,你可真狠啊。”
罗英子再想说什么,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绞痛,一张嘴却说不出来了。
“我劝你还是赶紧在这上面签字,钱我已经准备好了,只要你签了我马上给你!”见罗英子不说话,婆婆还在喋喋不休。“签不签啊?我告诉你,今天不签,我但凡出了这个门,你一分都没有!”
“滚。”罗英子说不出话来,用手指着门,示意让她快走。
“你说什么?”婆婆难以置信罗英子能说出这话来,立马提高嗓门:“你让我滚?罗英子,我早就跟刘铭说你家教不好,真让说准了。你们现在还没离婚,我还是你妈呢,你就这么对我?”
罗英子抬起头来,双目赤红,像是马上就能扑过去生撕了对方。她歇斯底里的大吼:“滚!”
婆婆显然被吓到了,一把拿起包来:“好,我先走了,协议书放这儿了,你再想想。再给你三天时间,过了三天,你一分钱都捞不着。”
罗英子抓起那几页纸狠撕了几下,团成团砸过去,可婆婆已经走了。她过去摔上门,一下子靠着门溜到地上,努力地忍着,到底还是没忍住,失声哭了起来。
开庭时间越来越近了,罗英子本想趁着周末把辩护思路整理出来,可是婆婆的到访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茶沏了又凉,兰兰已经进来换了三次,桌上铺满案卷材料,电脑开着,空白页面上写着王大福涉嫌故意杀人罪一案辩护意见,正文一个字都没有。
罗英子坐在桌边发呆,忽然想起来什么,索性关了电脑。打开衣橱看着,刘铭的衣服还都挂在那里。罗英子一件件的看过去,很多都还记得是她在哪个商场给他买的,想到那个离婚协议,眼泪又止不住。她赶紧把所有衣服收下来,找了个床单放进去,打成了个包拎到客厅。
看到兰兰没睡,罗英子叫她明天把包寄到刘铭父母那里去。
“还给他们做什么?”兰兰不解的问。
“刘铭的衣服,我不想看到,一看就心烦。”罗英子一边说着,一边把烟灰缸仍进垃圾桶。
“那也没必要给他们啊。姐你要是不要了,我寄回老家去行吗。都是好东西。”兰兰满脸期待。
刘铭的衣服基本都是她挑的,件件都是大牌不敢说,但款式和质感一定是错不了的。很多男人结婚后就身材发福,穿搭也不讲究了,刘铭却一直保持的不错。
罗英子自然无所谓,她要的只是眼不见为净。
兰兰把包裹打开,开心地挑出一件衬衣:“我爹我弟得高兴坏了。”罗英子却只是苦笑。
罗英子在邱华的外间附近转来转去,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她今天早早就起来了,一来是为了有时间化个稍浓一点的妆,不让别人看出来自己昨夜的情绪崩溃,二来她想早点到律所,找人讨论下王大福的案子。
昨天罗英子一个字写不下去,不仅是因为婆婆的到访,更重要的是,她总觉得这案子好像有些疑点,心里不踏实。整整一晚上,她对着电脑几次想下笔,想写什么“初犯偶犯”、“激情杀人”,可就是写不下去。
她本想指望小田,可是那家伙扯闲话兴致满满,一见面就夸罗英子今天的look,有种御姐气质的美感,建议她以后就坚持这样的路线,说不准路就越走越宽了。可是等罗英子好歹忍受完他的赞美,可一说点正事,拿出案卷想要请教的时候,他却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他说这案子不是他负责,自己没看过卷,老韩的deadline马上到了,他也没时间看。
不过罗英子也不是完全在浪费时间,小田告诉她,除了老韩,这个卷只有邱华看过,建议她去找邱华问问。
其实罗英子最想找去商量的人就是邱华。只是她知道了这案子本来是老韩给邱华的,罗英子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她确实不知道这个案子已经给过邱华;而且邱华自己也说这案子没什么代理费,她天天这么多事,就一个没油水的法律援助,应该也算不得什么损失。
罗英子倒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案子要过来就没有给回去的道理,有错也是老韩的错。
况且邱华自己也说过,这个案子上有任何需要,自己可以随时找她。
罗英子看到邱华在忙,想想还是过去了。
“师姐,我手头王大福的那个案子,你也看过。韩主任会见过当事人了吗,我怎么没看到会见笔录。”
她快速走完了“师姐,这会儿忙吗?”、“有个事情想请教您”的流程。
邱华知道老韩还没去会见过,笔录自然是没有。
“按道理开庭前应该要会见的,韩主任没跟你提吗?”邱华放下手里的活:“案子有什么问题?”
“是这样啊,师姐。我觉得这个案子吧,虽然看起来没啥问题。但马上开庭了,是不是应该尽快会见下被告。毕竟是一条人命啊。万一有别的可能性呢?”罗英子答道。
邱华想了想:“结合阅卷证据来看,别的可能性不大。你要是有顾虑,可以把案子拿过来,咱们一起研究下。会见当事人的事情,韩主任应该会安排的。”
“小案子不好这么麻烦师姐,我先自己弄着,有问题再请教您。”罗英子还真是不想太麻烦邱华,本来就是老韩先给邱华的,自己是不知情,但工作要再都是人家做的,自己署这个辩护人的名字都觉得不合适。
邱华当然是没问题,她还提醒罗英子,要早些跟老韩去会见,早些把辩护词和其他材料准备出来。案子虽小,但也算是老韩挂名,她独立完成。要知道在这个部门,独立完成一个案子的机会不是每个实习律师都有的。
兰兰还是想学法律,特别是那天看到罗英子说起诉刘铭,老太婆惊恐的反应,她觉得罗英子说出那番话的时候特别帅。罗英子的话并不严谨,但吓唬老太婆足够了。
其实这种东西还是源于无知带来的某种原始崇拜,比如迷信的人听巫师讲如何消灾避祸,比如家属听医生讲如何延缓病情,比如没上过学的人,听律师讲如何适用法律。
兰兰每次问她自己能不能学律师,罗英子都有点尴尬,只能支吾过去说书都在架子上,喜欢就去读。喜欢这个东西是没办法的对吧。
兰兰对她的工作也很感兴趣,经常让她说一些律所的事,罗英子还是写不下去什么“初犯、激情杀人,请求从轻判决”,索性就把王大福的案情简单讲给她,也算自己再熟悉一遍案件事实。
“这个被告人叫王大福,家在泾北郊区,昌平那边的山里,他跟妻子农闲时就在泾北打工。这个王大福也是贱,钱没挣多少,就开始找了个洗头妹当小三,结果叫人缠上了,非逼他离婚。你想啊,他家里有老婆有孩子的,哪里肯为一个洗头妹离婚呢。结果...”
罗英子回忆着案卷的内容,脑海里出现凶杀现场的画面:一个女孩举着胳膊左右挡着,一只手举着菜刀凶狠地一下接一下地砍。
“结果他把小三杀了?”兰兰张大眼睛。
“起诉书里大致是这么说的,证据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罗英子赶紧把血腥画面从脑子里抹去:“小三死在他们租住的房子里,当天有人目击小三进到他家,当时他一个人在。后来有人听到过他们争吵,死者体内还有他的精液,说明死前跟他还发生过关系。最终要的,凶器是把菜刀,刀上有他的指纹。”
兰兰听的义愤填膺:“这种男人,就该枪毙。姐,这种坏人你还替他辩护?”
罗英子回答:“律师不是只为好人辩护,坏人的合法权利也应该得到保护。何况,任何人未经法院审判,都不能认定有罪。”
“将来我当了律师,我只给好人辩护。”兰兰一撇嘴,不以为然。
网上找几份辩护词抄抄就行的小事,几天过去了,罗英子居然一个字都没写,老韩很不满意。
罗英子规规矩矩的站着,陪着笑:“主任,您看咱们是不是去见一下被告人,回来再写辩护词,不然我心里没底。”
老韩撇着她:“检方的证据有啥问题吗?”
“倒是没啥问题,证据间形成了完整证据链条。看不出案子哪里有问题,可毕竟是个故意杀人,咱还是去见下被告人吧。”罗英子试探着。
老韩有点不耐烦:“你干好自己该干的事。这种案子基本就是走个流程,我时间宝贵,得用在有价值的人身上。你赶紧把辩护词写好给我,什么时候去会见,不用你教我!”
罗英子不敢再说什么,灰溜溜的回了工位。
她觉得老韩的想法也没什么不对,这个案子看起来确实事实清楚、证据充分,而且确实没收代理费。对于她来说,这是刚入行的第一个案子,自己当然格外看重,可对于老韩来说,时间就是钱,王大福只是他千百个案件当事人中的其中一个,他可以关注其他收益更高的当事人,没有理由在这个法律援助案件上耗费什么精力。
罗英子终于定下心来写她的辩护词,可是她仍然花了很长时间才完成。她一遍遍的读着,还是觉得哪里不对,终究没交给老韩。人命关天,她还是想找人再看看,再问问,也算让自己心里踏实。
“梅先生,我来看您。”
“活过来了?”
“总得活。”
梅大梁看到罗英子在门口站着,脸上的冰霜居然溶解了一些。
她在课堂上说那些话,不是因为刻薄,而是她真的瞧不起所有参加培训班的学员。她觉得法学院的学生,毕业之前考不出证来的都是废物,大可以找个班上,没必要再从事本专业;不是科班出身的,没经过系统法学教育,就压根不配做法律这行。
只有罗英子是个例外,在梅大梁心里,确实拿她当自己的学生,甚至是有些欣赏她。
梅大梁自己也想过这其中的原因:
首先她虽不是五院四系,但毕竟科班出身,不会让自己从血统上就给否了;
其次,罗英子不是那种死背法条的学生,最难的实体法,她却学的最认真,不像其他人那样选择性放弃,只会死磕背过就能拿分的内容。梅大梁觉得这些学员就算拿了证也是半个法盲。而且这种人要么是为了考检法做公务员、要么是为了做律师赚钱,就这半吊子水平,不枉法裁判或者坑害委托人才怪。
最重要的是,梅大梁觉得罗英子身上有股子劲儿,不服输,不迷信权威,崇尚思辨与对抗。她喜欢身上有这种精气神儿的人。
当罗英子告诉她,自己已经起诉刘铭离婚,要想把那两套房子争取回来,并且设法固定转移财产的证据时,梅大梁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罗英子也觉得自己也没再让梅先生丢脸,她还在来之前特意整理下仪容仪表,让自己更精神些,梅先生从来不喜欢看起来萎靡不振的人。可是她们俩都没想到,没到一刻钟,梅大梁又咆哮着把罗英子撵了出去。
罗英子来找她,就是为了在王大福这案子上寻个安心,她知道梅先生做过很多年律师,这案子又看起来很简单,如果梅先生觉得自己的辩护词没问题,那这案子肯定是没问题了。
“故意杀人?你刚到律所,韩之通就把故意杀人的案子交给你了?”梅大梁接过来案件就皱起眉头。
“这是个法律援助的案子,比较简单。我给他要案子做,他就把这个给了我。”罗英子看着梅大梁的脸色,跟之前向她交模拟考卷一般小心翼翼。
梅大梁扫着卷里的内容:“我怎么没看到会见材料。”
罗英子只能如实回答:“还没会见呢。韩律师说,这案子没啥问题,先写好辩护意见,等开庭前两天再见见被告人就行了。”
梅大梁一下子抬起头来:“没会见被告人就把辩护词写好了?”
罗英子有点胆怯:“我看检方的证据挺充足的,而且韩主任说...”
梅大梁不看了,皱眉看着罗英子:“没见当事人,你就写完辩护词了,你就这样对待法律的吗?”
罗英子声音更小了,嗫嚅道:“韩律师说...”
“我不管韩之通说过什么,案子是交给你做了,你就这样对待你的职业?”梅大梁直接把卷扔到了桌上:“你这样做律师,不如不做。你这不是草菅人命吗?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当律师!”
罗英子狼狈不堪,连连认错:“对不起梅先生,我错了。”
梅大梁盯着罗英子,一字一句:“一句我错了就完了?案子交到了你手里,你还把责任推给别人?一个人被羁押,失去人身自由,无法对外联络,他能依仗的只有律师!可是你们,你们居然连他的面都不见就出了辩护词给他定性了?”
她越说越生气,声调陡然拔高:“是不是因为这是个法律援助,没有代理费,你才这么做案子?你去律所才几天,就跟韩之通学了这些臭毛病?以前学的东西都让狗吃了?辩护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你还记得吗?你们这种人,根本不配做律师!”
这次没用梅大梁说,罗英子自己滚了。她狼狈的从楼里跑出来,一头扎进车里。她打开遮阳板上的化妆镜,看着自己狠狠的骂了句:“活该!”
罗英子刚入行,没见过多少律师,她曾经想过自己要做什么样的律师。梅大梁?方丽虹?她不知道梅先生当律师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也没看过方丽虹办案子,所以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成为她们那样的人。但是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她不想变得跟韩之通一样。所以她再一次空着手站在韩之通面前,为了逼自己,她甚至在来之前把写好的东西全部用碎纸机碎了,还永久删除了所有电子版材料。
老韩看着两手空空又理直气壮站在自己面前的罗英子,有点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罗英子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韩主任,我们还是应该先去会见王大福,再回来研究辩护策略。”
“哟,长本事了?”老韩不怒反笑。
“韩主任,毕竟是一条人命。”罗英子虽然面色平静,但心里还是怕的。
小田告诉过她,老韩挂在脸上的生气其实还好,顶多臭骂你一顿。但你要是做了什么事让他气笑了,你就一定要小心了。听说之前有个实习生因为说错了句话,把客户给说跑了。老韩当时就笑笑,也没怎么为难,但那个实习生在他手底下三年都没得到所内转执业的资格,最后实在没办法换了个律所,重新开始实习。要知道,这样就等于前三年白费,至少还要再实习一年才有转执业的可能。
“看来我得靠罗律师教我怎么当律师了。”老韩脸上的笑容更甚:“我得叫您一声师傅。”
罗英子被怼的脸都红了,老韩还要说什么,此时邱华推门进来说,王大福的妻子找过来了。
“师姐你真是我的幸运星,要不是你解围,我刚才可能要跟他拼死相搏了。”罗英子一边跟在老韩后面走着,一边回头跟邱华说。
“一会儿要仔细听着对方说什么,你不能指望他,他到现在可能连卷都没看过。”邱华小声提醒。
罗英子也放低声音:“谢谢师姐。其实,我不知道这个案子原来是你要做的...”
“没事。一个屋檐下,不必介意。”邱华没等罗英子说完,上前两步帮老韩打开门。
一个农妇坐在那里,他叫孙小娥,是王大福的老婆。
她好像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一会儿按在大腿两侧的沙发上,一会儿抬起来搓着,无意间碰到擦的雪亮的桌面,又赶紧收回去。
她虽然常年在泾北周边打工,但从来没进过三环,费了很大力气才找过来。她已经很久没见到王大福了,几十天的音讯全无,已经让这个妇人绝望了。但是从良诚所大门一路进来,看到两边陈列墙上,象征资质和荣誉的各色小金匾摆满整个走廊,她又有了希望。这样一个高档的地方,或许真的能救大福。
门开了,孙小娥紧张的站起来,咽了一下,竟然没说出话来。
“孙女士是吧,请坐。我是这个案子的承办律师,我姓韩。”
老韩进来就客气的打招呼,但看到农妇的拘谨,又撤回来伸出去的手,让孙小娥坐下。
“孙女士您好,我姓罗。”罗英子赶紧跟上。
老韩带实习生见当事人的时候,一般不会主动介绍实习生的名字,听罗英子自报家门,他让罗英子在一侧沙发坐下,吩咐着:“小罗,做好记录。”
孙小娥半边屁股坐在沙发上,还没说话就哭了:“韩律师,您可得帮帮大福啊,他是冤枉的。”
这时候,邱华端着一杯水进来,放在孙小娥面前。老韩叫住了转身要走的邱华,让她也留下来做记录。
邱华愣了一下,看着罗英子,罗英子也有点意外,但还是把手里的记录本递给邱华。邱华示意不用,拿出手机,打开了录音功能。
“您别着急,先喝点水,慢慢说。”老韩看孙小娥又要站起来,摆手示意。
“那个骚货是死在我家里不错,可人不是大福杀的。”孙小娥组织了一下措辞。
老韩皱了皱眉说道:“死者为大。将来到了法庭上,你可不能这么说,这样对你丈夫不利。”
“好的好的韩律师。”孙小娥赶紧捂了下嘴,好像这里就是法庭:“可是,人真不是俺男人杀的。”
“鉴于你丈夫和死者的关系,你还能这样为他开脱,说明你们感情很深,这很好。”老韩顿了一下,继续说:“如果你们能积极赔偿,争取被害人家属谅解,将来对你丈夫的量刑会更有利。”
孙小娥看着韩之通,似乎对他说的话有些不解:“可是,人不是他杀的,为什么要赔偿。”
“你有什么证据吗?”罗英子脱口而出。
老韩白了她一眼,心想这个以后不能带着这个罗英子见当事人了,自己还没开口呢,她就抢先说话,完全不懂规矩。
更重要的是,孙小娥是王大福的老婆,自然会做对自己丈夫有利的陈述。这个案子本来就是走个过场,她要真说了有什么证据,你查还是不查,这不没事找事么。
孙小娥此时来了精神:“当然有。公安说人是三点多死的,可那个适合大福跟我在一起,在我们老家,离那里好几十里路呢,他怎么可能杀人!”
此言一出,老韩、罗英子和邱华同时抬起了头。
罗英子显然很振奋,完全没看到刚才老韩在给她白眼:“你说案发时王大福和你在一起?”
“是啊,因为他和那个女人乱搞,我成天和他生气。那天早上又吵了起来,我一生气就回了娘家。”
孙小娥回忆着当日的情景,语速正常不似在说谎:“饭店看我没来上班,打电话到家里找我,大福怕我被开除,就回家叫我回去。他到我家的时候已经三点了,我不肯跟他回去。他没办法,四点多从我家走了,回去就发现那个女人躺在我家里死了。”
她越说越激动:“如果那女的是三点多死的,怎么可能是他杀的!”
老韩看着孙小娥的眼睛问:“这时间,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我家那个表,每到正点都会响。他来的时候表响了三下,我本来想跟他回去的,结果表又响了,他还在跟嚷嚷,我就恼了。”
孙小娥的解释倒是完全说得通。
“这些话你没对公安说过?”
“我说了,他们不信。说光凭我说不行,得有其他的证据。”
“那你有吗?”
“要有不就好了吗?我在后山上干活,他到了,我俩就坐在山上说话。他看我不肯回去,就走了,没进家。”
听到这,老韩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罗英子追问着,还是不死心:“山上就没人看见你们吗?你回家也没和家人说?”
孙小娥答道:“没有,后山那块儿都是我们家的,平时一般没人过。我爹妈都知道了他和那个女人的事,成天骂我没出息,我回家也没敢说他来过。”
罗英子还要再说什么,被老韩直接打断,他狠狠瞪了一眼罗英子,转头示意邱华送客:“孙女士,情况我们都了解了。您放心,法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研究一下您丈夫这案子的辩护思路。邱华,你先送孙女士把。”
罗英子没管老韩,跟着邱华一起送孙小娥出来。
孙小娥期期艾艾的看着她:“小罗律师,俺男人没事吧。”
罗英子回回头,看老韩没在:“你回去一定再好好想想,如果有人能证明你说的,那个时间段你丈夫跟你在老家,那他就没有作案时间,这案子就有希望了。”
看着孙小娥走前抓着罗英子的手千恩万谢,邱华始终没说话。
罗英子刚回去就被邱华叫进里间,老韩神情不悦:“罗英子,你对当事人太殷勤了,这样不好。”
罗英子还沉浸在孙小娥的描述中:“啊?对不起韩主任。那,咱们什么时候见王大福。”
“你辩护词写好了吗?”老韩觉得这个罗英子说话完全不过脑子,自己对她已经非常不满了,她好像一点都没看出来似的。
“韩主任,我总觉得这案子有问题。咱们还是先见一下王大福吧。”见过孙小娥,罗英子对先会见再确定辩护思路这件事更笃定了。
“什么问题?孙小娥说的那些?”老韩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在刑事部这一亩三分地,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几次三番忤逆他意思的人了。
罗英子答道:“被告人婚内出轨,受伤害最深的就是他妻子。现在他妻子坚持他无罪,这不应该引起我们重视吗?”
老韩一听这个马上不耐烦起来,对罗英子的那点好奇也没了:“孙小娥说案发时他们在后山上说话,还是因为听到家里钟声响,才确认王大福是三点来的,四点多离去。请问罗律师,她在山上是怎么听到家里的表响的,她家里是供了声震十里的大钟吗?”
罗英子一时呆住了,她确实没想到这么多。
看到罗英子语塞,老韩继续挖苦罗英子,不免有点得意:“王大福是跟人通奸不假,但他还是孙小娥的丈夫,是他们还在的爹,是家里最大的劳动力。真到了事儿上,孙小娥会不想尽一切办法保她男人?你怎么跟梅大梁学的,亲亲相隐不知道吗?”
“韩主任您说的对,是我思考问题不严谨。”罗英子低头认错。
老韩不屑以理服人,也一向认为在律所这个环境里,不能以理服人。但看着这个愣头青此时低头耷拉脑的样子,心情居然也好了起来。
这种久违的快感好像小时候下五子棋赢了同桌一样,难道这就是智商压制的乐趣么...老韩心里想着,对罗英子的态度居然和蔼不少:“律师办刑事案件,不要做多余动作,在阅卷内容里找对被告人有利的内容就可以。你赶紧写完辩护词,明天咱们去会见被告人。”
“啊,好!我马上去写!”罗英子顿时兴奋起来。
核验过代理手续,老韩带着罗英子穿过由平整光滑的石板铺就的长长小径。
这条路连接着看守所的监室和大门,包括罗英子在内的多数人会觉得这条路太长,几分钟过去好像才走了一半,但有些人会觉得这条路太短,从起点到终点,也许也就走到了自由的尽头。
石板很窄,只能容两三人并行通过,两边是宽阔的草地,偶尔有几株冬青之类的灌木丛不规则的点缀其上,彼此遥遥相望。
草地尽头是连绵的高墙,每隔一段距离会有岗楼,岗楼之间的墙顶会额外向上延伸出来一段角铁支架,架设着高压电,像古装剧里的绑着蒺藜的铁丝网。
去年御史府,举动触四壁。幽幽百尺井,仰天无一席。
罗英子从未进过监狱或者看守所,只在书里窥见此间的可怕。 此刻她后亦步亦趋跟在老韩身后,既敬畏又好奇。
老韩这次带着她来,原本打算尽些师傅的职责,给她说说会见的忌讳,可上午发生的这件事,让老韩对罗英子彻底下了决心。
一定要找个理由赶她走,要不就跟方丽虹说,给她弄到别的部门。
就算她是梅大梁的学生。对啊,怪不得她是梅大梁的学生!
老韩越想越气,加快脚步刻意甩开跟罗英子的距离。
上午孙小娥又来了,她兴奋的跟着邱华进到会客室,还没坐下就开口:“韩律师、小罗律师,我找到证人了!”
罗英子一听,立刻也高兴起来:“啊?找到了!”
“找到两个哩!都是我们村的邻居,他们承包的果园也在山上,那天,他们也看到我男人了!他们还给大福写了证言!”孙小娥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来。
罗英子又惊又喜,看向韩之通:“韩主任...”
老韩没等她说完,冷淡的对着孙小娥说:“就这事?”
孙小娥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说:“对。噢,还有,你们啥时去见大福。我给他写了封信,能转给他吗?”
“不行。”老韩回的很干脆。
“就几句话,说了说家里孩子的情况,让他放心,让他在法庭上说实话,不该认的别认。求求你们,就转给他吧。”
孙小娥显然对老韩的态度有点意外,她一边从胸前的内口袋里拿出一张折了的纸放在桌上,一边尽力解释着,似乎想让老韩觉得这事儿不麻烦。
老韩看都没看那几张纸,嘴上说着,眼睛却示意邱华:“放这里,没别的事你请回吧。”
孙小娥说着我男人的命就拜托到你们手上了,边退边作着揖,千恩万谢的走了。
“把门关上。”老韩看她走远,转过头来盯着那几张纸,脸色铁青。
“韩主任。如果找到了证人,能证明王大福没有作案时间,这案子能翻过来吧?”罗英子想拿桌上的纸看,但发现老韩的脸色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看,没敢动手。
“门关上。”老韩抬起头见着罗英子。
此时邱华送完孙小娥回来,直接把门关上了。
“昨天,你跟上去送她出门。你是不是嘱咐过她让她找证人。”
“是啊。她说案发时王大福跟她在一起,可是没别的证据,这不等于孤证吗?”
“你他妈想害死我?”
老韩指着罗英子的脸直接骂了起来,罗英子吓了一跳。
“你他妈才学了几天法律,觉得整个良诚所没比你再能的?”
“韩主任,我...”
“你还想说什么?我倒想问问你究竟安了什么心!你是想把我们都送进监狱吗?是想让我们都死吗!”老韩怒不可遏,盯着她的眼睛里能射出火来。
“韩主任,我不懂。”罗英子被骂懵了。
“邱华。”老韩气的一口气喝了半杯茶,好像要缓一缓才能开口。
“证人证言在诉讼中是很不可靠的证据形式,特别是在刑事案件中。孙小娥一心救夫,又知道了有其他证人的重要性,她完全可能回去找同村人帮她作伪证。乡里乡亲,大家抹不开情面,就答应给她写证言。可这些证言是需要证人出庭,经过法庭质证的。他们写的时候容易,先不说敢不敢出庭,就算出庭,一见到警察,知道了做伪证的法律责任,很可能当庭改变证言。”
邱华面无表情的解释着。
罗英子吓的心咯噔咯噔直跳,不敢说话了。
“如果他们当庭撤回证言,会把伪证的责任推给谁?孙小娥又会告诉公安,是谁她找这些证人的?”
邱华继续面无表情的解释。其实昨天罗英子告诉孙小娥去找证据的时候,她本想去阻止,但罗英子话已出口,再想拦着已经来不及了。
老韩这会儿像是气顺过来一点,他把茶杯“咣”的一声放下,看向罗英子:“知道306条吗?”
所有科目里,刑法是罗英子学的最好的。
“在刑事诉讼中,辩护人、诉讼代理人毁灭、伪造证据,帮助当事人毁灭、伪造证据,威胁、引诱证人违背事实改变证言或者作伪证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罗英子回忆着条文,背诵出来。
“法条倒是背的熟,可惜屁用没有。你不是梅大梁的学生吗?知道她怎么有今天的吗?”老韩听着法条内容,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眼神有些恍惚。
“这个所,就是她和她丈夫于大梁,还有方丽虹一起创立的,他们夫妻曾是这个行业里最顶尖的那批人。十年前,他们俩接了一个案子,自以为拿到了足以改变案件定性的证据,结果到了法庭上,被人一口咬定是他们教唆做的伪证,被告人也说他们教唆自己改变有罪供述。于大梁当场就突发脑溢血,倒在了法庭上,再也没能站起来。梅大梁也因为涉嫌306条,失去了律师资格。梅大梁,本名叫梅琴,现在这个名字,是在那之后,为了纪念她丈夫改的。”
罗英子听得冷汗直流,她只知道梅先生以前做过律师,此外梅先生再没提起过自己的曾经。
说起梅大梁,老韩的心里一阵唏嘘,对罗英子的态度似乎也缓和了一些。他叹了口气,看着罗英子和邱华,少有的不再阴阳怪气:
“你俩都还年轻。记着,对于一个律师来说,第一个对手就是坐在自己身边的当事人,第二才是坐在法庭对面的对方代理人,最后才是坐在正中的法官。”
邱华点着头,罗英子诚恳的说:“我记住了师傅。”
老韩白了罗英子一眼:“别这么叫,我怕折寿。邱华在家,你拿着手续跟我走吧。”
罗英子想起孙小娥的信,拿起来看了看,内容确实都是些家常话,还是问老韩是否可以让看守所检查之后转交王大福,或许能安抚他的情绪,提高会见效率。
老韩一口回绝:“不转。我警告过你,不要有多余动作。孙小娥今天拿来的所有东西,包括录音,邱华刻个光盘一并存档,确保以后能第一时间找出来。”
两人坐在看守所会见室等着,罗英子诚恳地道歉,虽然又挨了骂,但她此刻确实从心里感激老韩。
在今天之前,罗英子一直觉得老韩这个师傅似乎跟方丽虹、陶正比起来差点意思。因为王大福这案子是个法律援助,老韩似乎就不怎么上心,让她更不舒服。直到今天,老韩因为自己让孙小娥搜集证据,指着鼻子骂她,她真正知道了老律师的经验是有多重要。
老韩还是不搭理,他那些话不是危言耸听。罗英子弄的这事,确实可能连累他扯上天大的干系。这来了才几天啊,不请示、不汇报,这罗英子太有主意了,也太不守规矩。
铁栏对面传来脚镣声,罗英子紧张地站了起来。
“坐下。”老韩这才开口。
一个个头不高的男人被押了进来,管教民警让他在铁栏后面的椅子坐下,关上门出去了。男人神情委顿,进门后不是先看向罗英子她们,而是有些紧张的观察了下四周。
老韩轻咳一声:“王大福你好。我是泾北良诚律师事务所律师韩之通,这位是实习律师罗英子。我们接受法律援助中心指派,以及你配偶孙小娥的委托,担任你审查起诉及一审阶段的辩护人。”
老韩拿出自己和罗英子的证件给王大福看了一眼,继续说道:“你是否清楚了,是否同意由我作为你的辩护律师。”
王大福急忙说道:“同意,同意。律师同志,人不是我杀的啊!”
老韩没理会,让罗英子把委托书拿给他。
“这是我们的授权委托书,请您仔细阅读,对内容无异议后,在这签上您的名字。”罗英子一边把材料递进去,一边观察他。
王大福扫了一眼,就在罗英子指的地方签了字,签完又叫了起来:“律师同志,人真不是我杀的!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回来就看见她死在我家里了,我根本没动她!”
“你别急,咱们一步步来,慢慢说。”老韩安抚着,但还是按部就班的说:“你因涉嫌什么罪名被刑事拘留或逮捕,是否收到拘留或逮捕通知书...你知道所涉嫌罪名的具体刑事法律规定吗...”
王大福神色焦急,但老韩的语气不容置疑,他问过所有问题,告知完毕所有权利,看着罗英子全程记录在册,这才示意王大福可以继续说。
王大福急急忙忙地说:“我承认,我和她有不正当的关系,她逼我离婚,我不离,她就成天缠着我。头天晚上,我和我老婆因为这事又打了架,我老婆一早就回了娘家。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叫她回来,何小凤又来了。我一时没经得住她诱惑,又和她睡了一回,睡完了,她又哭着求我离婚,我俩吵了起来,还动了手,她抓破了我的脸,我给了她几耳光,是不是也抓破了她我不记得。这时候我老婆打工的饭店打来电话,说我老婆无缘无故不去上班,再不去就要开除她,我一听,就急着回家叫我老婆,她还不走,我没办法,就把她丢在那里出了门,还以为她觉得没趣了自己会离开。以前我老婆不在城里打工的时候,她经常在我那儿住,我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的事也有过。我下午一点多出的门,晚上七点多回来的。我去接我老婆,她不肯跟我回来,等我回来的时候,何小凤已经死在了我家里。我赶快就报了警,谁知道,警察却说是我杀的。律师同志,真不是我杀的。我要杀她,会在我自己家里杀吗?再说我老婆早就知道了我俩的事,我有什么必要杀她嘛!”
王大福说的很快,罗英子飞速的记录着,还是有些跟不上。老韩这次好像没注意她是否记完,等王大福说完就继续问道:“好的,我们都记下了。公安问你的时候,你把这些都说了吧?”
王大福点头道:“都说了,后来检察院来的时候我也说了。”
“这些记下来。”老韩嘱咐了下罗英子,继续说:“你是否认罪?是否愿意赔偿,争取被害人家属谅解。如果家属愿意出谅解书,对量刑会有积极影响。”
王大福一下子愣住了,他看着老韩一脸惊讶的问:“赔什么钱?我哪有钱啊。再说了,人真不是我杀的,为什么要我赔钱啊?”
罗英子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说的话?”
老韩不满的看着罗英子,罗英子装看不见,继续问:“你说你下午一点多出的门,可警方没找到你出门的监控,你怎么走的?”
“我们那是郊区的城中村,早就说是违建要全拆除的,哪有监控啊。”王大福的注意力转到罗英子:“我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我邻居老牛吃完饭出车,他是开黑车的。他孩子生病的时候,我给过他一百块钱,他就说开车送我一段。后来我觉得耽误人家做生意不好,开出去没多久就说到了下了车。”
“啊?”罗英子兴奋地瞪大了眼睛:”那老牛应该可以给你作证啊。”
王大福沮丧地说:“别提了,我从我老婆家回来的时候,看到他家门口围满了人。怎么就这么寸,老牛回来的时候半道遇到查黑车的,他慌慌张张地跑,撞到桥栏上,车掉到河里,死了。”
“王大福......”老韩眯起眼睛,一脸玩味地看着王大福,刚要继续说,却被罗英子不死心的追问打断了:“那为什么也找不到你回来时候的监控?”
王大福一脸冤枉,差点叫了起来:“我怎么知道啊?我回来的时候就坐的农村那种拉客的中巴,到家都七点多了。”
老韩咳嗦了一声,罗英子似乎没注意,还在说:“王大福,打官司就是打证据,你说人不是你杀的,得有证据证明不是你杀的。你再好好想一想......”
此刻忽然铃声响了,是老韩按的,一个民警从对面门里进来。
“会见结束了,谢谢您。”老韩朝民警点头致意,拿起东西就往外走。
民警过来压着王大福回去,王大福不死心地一直回头喊着:“律师同志,你们信我的吧!我真是被冤枉的,人不是我杀的!”
老韩板着脸快步走着,罗英子跟在后面。
两人一出看守所大门,老韩转头就发了脾气:“你什么意思?我的话白说了?”
罗英子试图解释:“韩主任,您听我说——”
老韩瞪着罗英子:“说什么说?你想死别拉上我!”
罗英子赶紧伸手去帮他拿包,刚才老韩走的太快了,她想有个眼力劲儿都没赶上,老韩一把拨开她,像是现在就要跟她划清界限。
罗英子给老韩打开车门,陪着笑:“韩主任,我记得您说的话,我也知道他一面之词不可信。但仔细想一想,王大福没法证明他出门进门的时间,警方同样也没有找到他进出门的监控啊。王大福的邻居听到他们发生争吵是十二点多,王大福说他一点多出门,报案是晚上七点多。而且,他说的时间跟孙小娥那天说的基本相符。有没有可能他说的是实话?”
老韩这次没有打断,但他也没再说话,直接上了罗英子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