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硕站在窗前,胳膊倚着护栏,正边看风景边打电话。
他一直觉得良诚所选址不错,虽然楼层不高,但跟其他写字楼的间距很大,从上往下看,大半个商业广场尽收眼底。
“宝贝儿,我都快忙死了,昨天一夜没睡,现在的当事人难坑你不知道啊。一个个都猴精。现在我也就能坑坑你,还得是自己倒贴那种坑。今天真不行哈,等我把这笔款挣到手,我给你......”正说着,陈硕忽然一愣,看到老韩从车上下来,后面走出罗英子。
陈硕急忙对着手机:“宝贝儿,我看到猎物了,先不和你说了。这回得手了我就休息两天,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什么。拜。”
“真巧。”挂了电话,陈硕饶有兴致的看着正走向写字楼的罗英子,笑了起来。
做律师这么多年,老韩从来没对手里刑事法律援助案件的事实有过什么疑问。刑事案件走到法援这一步,多半当事人经济水平和受教育水平是成正比的,犯罪行为直接明了,事实都很简单。如果是重罪,老韩丝毫不怀疑侦查和起诉环节的严谨程度,更不用多事去找事实认定的上的问题。
他本来就是为了某个荣誉的评定指标是需要每年履行法律援助义务,顺手接了王大福这个案子,只是稍微看了眼起诉书,就把案子放到一边,根本没去想过会有其他可能。但老韩不是傻子,罗英子从看守所出来说的那些话,不是没有道理。
“把全部案卷给我,我再看看”
两人从电梯里出来,老韩在前面走着,没看后面跟着的罗英子。
“哎!”罗英子兴奋地答应着。
前台看到他们回来,站起来告诉老韩,大正所的陈硕律师正在会客室等着他。
老韩说着直接往办公区走:“别告诉他我回来了。”
罗英子知道陈硕也带着王大福案子,问老韩要不要见一见,说不定陈硕那边掌握着什么情况。
老韩一脸嫌弃:“不见。这个姓陈的,就是圈里一个坏蛋。坑蒙拐骗门门精通,吹牛撒谎样样都行,没他不敢挣的钱。他想让王大福家里出五十万,这可能吗?不用理他。”
前台小姐进来的时候,陈硕正在整理着面前的资料,是一组照片,照片上是惨不忍睹的贫穷,陈硕一边看着一边叹气。
前台小姐先为陈硕续了水,然后礼貌地告诉他,刚给韩律师打过电话,他说要在外面忙到很久,今天不回所里来了。
陈硕笑着说:“知道了,辛苦。我整理好资料就走。”
于是老韩刚进办公室,手机就响了。
“哟,陈律师,为了正义还真是不辞辛劳啊。”
老韩犹豫了下,接起电话,脸上的笑意自动舒展开来:“哟。你在我们所里呢?真不巧,我在外面,今天回不去了。你有事吗?”
“您老忙着呢?没关系没关系,是我来的不巧,没插上您的空。”
电话那头的陈硕也笑着说:“我没事,我来就是想顺便告诉您,就刘隗始故意伤害那个案子啊,我这边当事人决定放弃一切赔偿,坚决要求判刘隗始死刑。我就是来和您说一声,没别的事儿,走了哈。”
老韩吓了一跳,赶快站起来说:“啊?抱歉抱歉,我真不知道您今天过来。这样吧,我实在回不去,我让我的助理去接待您,您先和她谈谈。陈律师,您一定等着哈,她马上就到。”
老韩挂上电话,赶快出去了,跟正在埋头工作的邱华交代:“邱华,赶快把罗英子叫来。陈硕这个流氓。”
邱华没吭声,只是面无表情地拿起桌上的电话。
“罗律师,韩主任叫你来下办公室。”
“啥事啊师姐。”
“不知道。”
邱华电话里的“不知道”已经让罗英子觉得有点奇怪了,老韩交待的任务更让她摸不着头脑。
“你出面去见陈律师。记住,第一,一定告诉他我不在所里;第二,一定要哄住他,就说我正在说服刘隗始家里提高赔偿金额,不能被害人家属放弃赔偿。”
罗英子问道:“什么刘隗始,这案子什么情况我不知道啊。再说,哄他做什么?”
“就是一个故意伤害致死。这个被告人刘隗始有赔偿能力,他家里有的是钱。如果对方放弃赔偿就要要求重判,咱没法向刘家交代。”老韩急切的说着:“赶快去赶快去,哄住他。”
罗英子又问:“他不是来谈王大福这个案子的吗?”
老韩此刻恨不得把她推出去:“这个人无利不起早。王大福这案子是所里派给他的活,肯定也是走个过场顺手办了。刘隗始才是他的重点。赶快去,哄住他。好好哄!”
罗英子一脸懵地离开老韩办公室往会客区走,推开们忽然发现里面坐着的是陈硕,吓了一跳,赶快重新关上门回去了。
上次的事儿往严重里说都能算危险驾驶了,罗英子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太冲动了,她可不想再招惹那个人。
“有事?”邱华看到罗英子推开一条门缝小声叫她,心下奇怪地跟出来。
罗英子把邱华拉过来:“原来韩主任让我去见的就是那个陈律师啊。”
邱华说:“对啊,大正所的陈硕律师。你刚来那天不是见过了?”
罗英子扭捏地问:“就那一面,我哪对的上名字。师姐,对不起啊,您能替我去见他吗?”
邱华不明所以:“为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有点不太方便。师姐能忙我这个忙吗?”罗英子犹豫着,还是没跟邱华说他跟陈硕的过节。
“对不起,不行。”邱华忽然觉得心里很烦,转身就走。
“怎么了这是...”罗英子没想到邱华不光拒绝了她,看起来还有些生气。
“怕你个鬼。”罗英子没办法,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往会客室走。
陈硕躺坐在沙发里,两只脚还担在茶几上,戴着耳麦听音乐。这幅尊容要是被严谨的老律师看到,肯定会说这种不修边幅的律师难成大器。
他闭着眼睛感受着,他觉得音色并没有绝对的好坏,有人喜欢偏冷的色调、有人喜欢偏暖的,但高频延伸对音色的质感却很重要,因为这影响着器乐的泛音。泛音丰富在看他听来无疑是更悦耳的,泛音不足则会又干又燥。好笑的是,还有人硬把泛音丰富说成声染,当真是没见识。
陈硕原本断定这首曲子听完之前,老韩的人就会过来。这个老韩一定是跟人签了风险代理,只要能拿到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书,赔偿金额低一些,律师费就会高一些。以老韩的揍性,不到最后一刻,这个老家伙不会松口,前提是不能接受对方放弃赔偿。
所以一会儿这个助理来,应该就是最后一次讨价还价,即使老韩明知道自己不会让步。助理来了没谈拢,自己前脚刚要拂袖而去,后脚老韩的电话就会打过来,一面大骂助理办事不力,没有准确传达他的意思,一面自己把事情拍板定下,还得跟他说老哥哥为了支持他,这次是尽全力了云云。
来的助理应该叫邱华吧。一想到这,陈硕稍微有点失望。那姑娘长得算不错,就是太死板了,整天冷冰冰的一副poker face,让人跟她调笑两句的兴致都没有。也难怪,给老韩当助理时间长了,多活泼的小姑娘都得抑郁,真是苦了她。
老韩这次要失望了,陈硕这次来主要是为了何小凤,王大福案的被害人。
陈硕这样瞎想着,可是一曲终了,还没人叫他。陈硕有点奇怪,不由睁开了眼。他整个人瘫在沙发里,视线本来就矮,睁眼就看到一双高跟鞋上的漂亮小腿。印象中的邱华不是这风格啊,还真是士别三日...
视线上移,罗英子正站在面前,一脸鄙夷地看着他。
陈硕一下坐直了身子,不由笑了起来:“哈哈哈,不是冤家不聚首啊。你那一下花了我两千多,明年我这保险要贵了。”
“活该。是你先撞的我。”
“我无心,你有意。这差别可大了。”
罗英子不甘示弱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陈硕假装惊讶道:“你也是律师?追逐竞驶,故意撞车,什么性质你不知道?这年头,阿猫阿狗都能当律师。”
罗英子本来有点心虚,一听这话气就上来了:“可不。这年头,骗子流氓都能当律师,何况阿猫阿狗。”
“韩之通是你师傅吧。你这是在说你师傅吗?欺师灭祖可要不得。”
“我说谁谁知道。”
陈硕哈哈笑着:“行了。”他说着伸出手来:“幸会。我叫陈硕,请问美女——?”
罗英子没握他的手:“请叫我罗律师。陈律师,你到底是为什么事来的。是王大福,还是什么刘隗始。”
陈硕说:“主要是为了王大福这个案子。可是你那个师傅我知道,这是个法律援助,他不想费神。所以明明在所里却不见我,我只好用刘隗始钓他了。”
罗英子眼睛一亮,问道:“你是被害人方的代理人?你觉得这案子有疑点吗?”
陈硕有点意外:“我就是代理被害人的民事部分。事实认定有公诉人呢。哎,你们这边愿不愿意多出点赔偿啊?我那天跟老韩说了,只要王大福家里出五十万,我可以说服被害人家属出谅解书,王大福就有可能不会判死刑了。”
“你看看被害人家里,家徒四壁,很惨的。”陈硕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些惨不忍睹的照片摆给罗英子看。
罗英子看都没看就把那些照片反扣到桌上:“先有定性再有赔偿,别着急卖惨。你这当律师的,连案子有没有疑点都不想,只想着钱吗?”
陈硕好像听不明白她再说什么,问道:“大姐,我代理的只是民事部分哎。”
“你才大姐呢。”罗英子回怼,看了一眼陈硕又心下了然道:“不用说,也是法援。”
陈硕正色道:“还真不是,我很正义的。”
罗英子不屑地说:“哈!正义如果有面目,也不是你这面孔。人命关天的事就这么漫不经心,还有你这样的律师。”
陈硕回答:“我是律师,不是警察,再说我代理的是被害人民事赔偿,我管有没有疑点干什么。给个痛快话,王大福愿不愿意多赔疑点,五十万拿不出,就四十万,四十万也凑合。”
“你这种人,也能做律师?什么叫不管有没有疑点?如果人不是我当事人杀的,凭什么赔你?”罗英子越发看面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律师不顺眼。
陈硕大吃一惊:“难度你还准备去查一查案子?”
罗英子闻言,抬头看着他认真地说:“哎,我真觉得这案子存在合理怀疑,你不觉得吗?”
“大姐,美剧看多了吧,还合理怀疑。”陈硕像看外星生物一样看着罗英子:“你觉得有怀疑,你去和检方说,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是什么话!我是他律师哎,他不依靠我还能指望谁!”罗英子现在越发笃定,这个陈硕的职业操守也好不到哪去。
“天哪。刚入行吧?”陈硕以手扶额,目光怜悯地看着这个一本正经要去查案的姑娘。
“刚拿到实习证,这是第一个案子。”
“傻大姐。”
“美女啊——”
“我叫罗英子,叫我罗律师。”
陈硕话还没出口就被罗英子打断。
陈硕叹了口气:“好好好,罗实习律师。美女,我好歹大你几岁。听哥一句话,办刑事案子,你最好慎重点,合理怀疑这种话可不是轻易说的。”
他看了一眼罗英子,继续说:“这案子,我也看了,没多大问题。事实基本清楚,证据也基本算的上确实充分,肯定是够了。你不就是做个法律援助吗?况且你现在是实习律师,不能独立办案,案子是你们家老韩的。”
陈硕说着,又拿起何小凤家的那些照片:“你现在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劝他积极赔偿,多赔点。我也会去说服被害人家属,给他出个谅解书。能保他一条命,就是很好的结果了。作为律师,够了。”
罗英子不可置信地看向陈硕:“基本?哪个法条规定是基本事实清楚、基本证据充分。是不是还有基本可以判死刑啊?你都是这样做案子的吗?”
陈硕理直气壮道:“那还想怎么样?这案子代理费一共5000块,所里提走三成,案源费还不知道跟不跟我要。哥提供法律服务多少钱知道吗?光咨询,计时收费,一小时1000块!我光在你们这儿就耗了俩小时了!”
罗英子觉得自己真挺寸的,手里第一个案子,这双方的代理律师怎么都这么不负责任。她一分钟也不想跟这个人多呆,直接下了逐客令:“那你赶快走,别耽误你挣钱,也别在这浪费我的时间。告诉你,只要人不是我当事人杀的,我们一分钱也不赔!”
陈硕闻言一怔:“你想把这个案子翻过来?”
罗英子认真反问道:“如果真不是我当事人杀的,为什么不能翻?”
陈硕用不可理喻的目光看着她直摇头:“妹子,不可能的。”
罗英子直视着他:“可不可能,试过才知道。”
陈硕忍不住问道:“千把块,你图什么?”
罗英子不想再费唇舌:“和你这种人说不着,你走吧。”
陈硕掏出手机,打开微信:“上回都没加上微信,不够意思啊。以后这案子少不了打交道。来把我加上,工作嘛。”
罗英子说:“对不起,我是代韩主任来的,案子上的事以后你找他就好。”
“你这种人也能当律师?”
“肯定比你当的好。”
陈硕又哈哈笑起来,把照片小心放到文件夹里,然后塞进公文包:“可惜了我这些彩印费。罗英子是吧?罗实习律师,你这性子干这一行,吃亏的时候还在后面。走了。”
罗英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陈硕是吧?陈硕律师,这样对待自己的案子,良心不会痛吗?”
陈硕转过来,又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这姑娘可太有意思了,一次次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他语气依据轻佻,但表情已不似刚才那般轻浮。
“一个法律人,该谈法律的时候你给我讲良心,哈哈哈你真是太可爱了。讲你的良心去吧,真想看看靠你的良心能干成什么样子,我拭目以待。”说罢,陈硕摆着手扬长而去。
放在以往,见过陈硕这种人,罗英子回家肯定要跟刘铭吐槽今天遇见个奇葩,刘铭应该会笑着听罗英子说完,然后陪着她骂两句。
罗英子想着,赶紧甩甩脑袋去洗把脸。可是走洗手台旁边,忽然发现台上还放了两套牙具,一套白的,一套粉的。她神经质的抓起白的那一套,用力丢进垃圾桶里。
兰兰已经做好了饭,她一看到盛饭的碗,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兰兰,不用那个碗,丢了。”
“怎么...”兰兰看见她的表情,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用过的,嫌脏。丢了。”
“我洗过了啊。”
“洗不干净。”
兰兰急忙把那个碗丢了,换了碗给她盛饭。
罗英子直接顾不得吃了:“不行,我得把这个人的痕迹都清理出去,你先吃把。”
罗英子在餐厅找了一圈,扔了几个东西还不解气,像疯了一样在几间屋里收拾着,把属于刘铭的东西全都清理出来,丢进一个大垃圾袋里。衣服、皮鞋、腰带、书、健身器械,甚至还有一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兰兰目瞪口呆地看着,几次试图拦都拦不住,最后过去把垃圾袋一把抱住。
“姐,姐,你要是不要了就全给我吧,别扔。”兰兰护着垃圾袋往后退。
罗英子也没了力气,摇摇晃晃的回了卧室,一下把自己摔到床上,蒙上了头。
邱华每天到班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从老韩的里间开始,到自己的外间,里里外外的清扫一遍。其实这个写字楼是物业专门负责保洁的,但是老韩觉得办公室里案卷多,不许保洁进来,必须让邱华扫。
老韩对桌椅下面的清洁尤为在意,甚至插座、电脑连接线之类的东西都不允许出现,按他的话说,就是脚下有乱七八糟的线,就像有绳子拦在脚下,影响前路,影响发展。
老韩今天来的也很早,看来是有重要的事情,他进来看到正在扫地的邱华,嘱咐她叫罗英子进来。
“按我说的那几个点,赶紧把辩护词写出来。没几天了。”
罗英子进来时,老韩正在低头打着字,腾出一只手来直接把案卷扔到桌边。
“怎么?”罗英子一愣。
“我看了,这案子没啥问题,人就是他杀的。就这样吧。”老韩一直就没抬头,显然没给她再说话的余地。
罗英子一脸郁闷地拿着案卷回到工位上,打开电脑,对着一页空白文档发呆。
隔壁小田过来,看到罗英子愣神儿,又看了看案卷封皮,笑了:“早啊罗律师,还为这个案子犯愁呢?行啦,一个法律援助,尽到职责就行了。你图什么呢?”
这话听着还是这么别扭,罗英子刚想说什么,手机忽然响了。她听了一下,顾不上小田急匆匆地往老韩办公室跑。
是看守所的电话,王大福要求会见。
老韩皱了皱眉,他有点纳闷看守所怎么会主动让律师去会见。
这种情况确实不常见,因为“会见权”一般是指律师会见在押嫌疑人、被告人,很少有看守所主动转达在押人员会见请求的。除非,这个在押人员的会见请求迫切到了一定程度,管教觉得不转达可能会有麻烦,于是麻烦就转到老韩这了。
“确定是看守所主动来的,你留的电话?”老韩捏了捏脑门,问罗英子。
“是,那天咱们去的时候,登记的我的电话。”
“你先去准备,把邱华叫进来。”
两人错身而过,老韩嘱咐邱华:“我有事,你陪着罗英子去一趟。记着,不管是她还是别人,说案子的事儿就听着,别表态。”
罗英子早已发动汽车等着,见邱华过来,赶紧招呼她上车。
“谢谢师姐啊,还要麻烦您陪我跑。赶快上车吧。”
“跑了就白跑。”邱华不紧不慢的上来。
“为什么?”
“我也是实习律师,实习律师是不能单独会见在押人员的。”
罗英子一愣:“那他为什么让咱俩去?”
邱华想了想,还是跟罗英子详细地解释:“第一,他今天有事,不想让你找麻烦;第二,看守所既然来电话了,去是一定要去的,但留的是你的电话。见不了,顶多是你挨顿训,说你不懂法律规定学艺不精。再让你找你师傅来,就已经是中午了。师傅肯定早就安排了事,今天去不了很正常,谁也没办法。”
“师姐你等着。”罗英子说完,甩上车门就回去了。
老韩正在打电话,罗英子进来,看他刚挂断就赶紧陪着笑,
“师傅,恐怕还得劳您大架跑一趟,实习律师不能单独会见的。”
“不让你们见就回来嘛,反正我们去过就行了。”
“师傅,您还是受累跑一趟吧,开庭前肯定就见这么一回了。”
“我忙着呢。”
老韩有点不耐烦了,抄起电话又要打。
“那我去了是不是说,王大福的律师不肯来,派我这个实习律师来了?”
“罗英子,又长本事了?”老韩放下电话看着她。
“师傅还是麻烦您跑一趟吧,我开车,一会儿就回来了。”
罗英子继续陪着笑。
邱华正靠着车玩手机,一抬头看到罗英子拎着老韩的包,老韩在后面跟着,不由得微微吃惊。
罗英子上前拉开车门,恭恭敬敬地请老韩上车,老韩哼了一声坐上去。
“韩主任,那我就不必去了吧?”邱华问道。
“上来吧”。老韩说了一句,自己把车门拉上了。
邱华在副驾上看着两人从看守所大门进去,还是有点惊讶罗英子是怎么把老韩请出来的。不止这回,罗英子违背老韩的意思不是一次两次了,老韩似乎也没怎么样,就因为她是梅大梁介绍过来的?
王大福看到老韩和罗英子眼睛瞬间就红了,他没等坐下就急急忙忙的开口:“你们走了以后,我仔细想,终于想起来了。那天我去我老婆家,下了老牛的车要拐下大路的时候,看到边上停着一辆翻斗车,有个人躺在车底下修车。我经过的时候他要我帮他递个扳手。我有点打怵见了我老婆怎么说,就停下和他说了几句话。那时候应该是两点多了,这个人能证明那个时候我在那里。”
罗英子问:“他叫什么知道吗?哪里人。”
王大福回答:“不知道,就路上遇到的,哪里知道?”
罗英子又问:“车牌号呢,能想起来吗?”
王大福答道:“啊,想不起来,我就没注意。我就和他说了几句话,他从车底下钻出来,我俩还换了一颗烟。”
罗英子失望地出了口气:“还有吗?”
“有,有!”王大福急忙说:“我从我老婆家走的时候,四点多了,听见山下路上有人在吹唢呐,吹的老歌。就那个,你有几个好妹妹。”
“你看到吹唢呐的人了吗?”
“没有,太远看不到,还有一段距离呢。”
“那,还有别的吗?”
“没了。你可以去问我老婆,我老婆应该也听到那唢呐了。”
罗英子问的时候,老韩一直很不耐烦,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王大福,对方律师提出来,如果你家能赔偿被害人家属50万,他们可以出谅解书。有了这个,你不被判死刑的可能性很大,你家能出吗?”
王大福闻言一愣,看着老韩眼泪瞬间就下来了:“韩律师,人真不是我杀的,我为什么要赔啊?”
“是否赔偿是你的选择,我们已经把情况告知你了。”老韩说着,直接按响了桌上的电铃。
王大福被民警带着,依然不死心地转头喊着:“真不是我杀的,真不是我!你们去查查我说的事情,我说的都是实话...”
罗英子开着车,邱华在副驾上,老韩坐后座。
罗英子看了下后视镜,老韩正在摆弄手机,她忍不住问:“师傅,您说,咱们能不能去问问他老婆,当时听没听见唢呐?”
老韩没抬头:“罗英子,怎么我说话就你不听呢?邱华告诉她。”
邱华看着窗外:“别问,一问肯定听见了。”
“那怎么办啊。”罗英子沮丧地拍着方向盘。
老韩摆弄完了手机,说道:“不办。这案子就这样了,当然可以把案卷中可以提取的点提出来,但不会被采纳的。那是那句话,不判个死刑就算便宜他了。停车,我有事,在这下。”
罗英子放下老韩后,继续开着车,邱华也不说话,车里气氛沉闷。
“师姐,你听听他说这是什么话啊。就这么当律师的吗?”罗英子忽然很生气。
“那你说当律师该怎么当?正义感?还是同情心?”邱华对她的话有点惊讶,把头转了回来。
“不是。我是说起码咱得为当事人负责吧。”
“依我看,这已经很负责了。”
“不行,等他回来我还得找他,我不死心。”
邱华更惊讶了,但看到罗英子一脸坚定,想再说什么却没开口。
看着面前站着的罗英子,老韩现在是真后悔,自己当时是哪根弦搭错了,把这破案子交给了罗英子。
他当时就是觉得自己手底下除了邱华以外,终于来了个好看的女孩,对她高看了一眼。罗英子想做案子,就把最简单的案子给她。这样既能做个顺水人情,让她对自己感恩戴德;又能让邱华知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自己随时可以给她东西,也随时可以都收回来;再一个,这个案子,手底下那帮白眼狼没一个愿意做的,自己也懒得再派了。
这下可好了,自己以为最简单最不用操心的一个破案子,快让罗英子弄成最麻烦的了,辩护意见她还没写呢,自己光会见就去了两次。
“他是垂死挣扎,看你嫩,想利用律师。他说的东西,你一个字也不要体现在辩护意见里。还有一周就开庭了,你两天之内一定把辩护词和所有需要的材料给我准备好。不会的找邱华,去吧。”他看着面前站着的罗英子,用最后的耐心解释着。
“韩主任,不好意思,不是我固执啊。我总觉得,如果王大福想撒谎,他编点什么不好。为什么说这些不靠谱的,难道他不知道说这些没用吗?”罗英子还是不肯走。
“你这在讲什么?心理学?还是你的推测?”老韩的耐心终于用尽,他沉着脸反问:“你还想教我吗?你才干了几天?别说你还不是律师,就算执业了,刑事案件能靠推测?刑事案子我做了多少了,不比你懂吗?出去!”
“韩主任,还有一周呢,给我一周的时间再查一查好不好?”罗英子不怯也不恼,继续恳求着。
老韩抬起头看着她:“你想调查?你确定不听我的?”
罗英子说道:“不是。我怎么都觉得不踏实,我总觉得他不是在骗咱们。”
老韩饶有深意地看着罗英子,慢慢开口道:“刑事案件,最好不要调查取证。”
说完这句话,他从桌上拿了一张A4纸,一字一句的说:“你想查,就自己去查。但是你现在要在这纸上写明白,作为你的指导老师,这件事的风险以及执业行为规范,我已经明确告知,并且拒绝参与调查。你的任何行为,跟我没关系。写完记得跟身份证复印件一起,骑缝按手印。”
罗英子从里面出来,脸色明显有些白,邱华看着她。
“没事吧。还要查?”
“查。”罗英子生硬地答道。
她没再说什么,走了,邱华看着罗英子,忽然感觉背影模糊,有点看不清。
小田对罗英子是越来越好奇了,她刚来第一天就把老韩许给邱华的案子抢了过来,前两天又听说她能逼着老韩,为了一个法律援助去会见两次,这次更牛了,还能让老韩给她放一个礼拜的假,放她去调查案件。老韩对下属的要求向来就是说一不二令行禁止,就算罗英子长得好看,这么放纵也不科学啊。也不知道这个罗英子到底给老韩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更好奇的是,要是老韩被她美色所迷,按理说应该带着她做代理费更高、更有价值的案子才对啊。就这么个加起来千把块的破案子,她至于这么上心么。
他看着罗英子收拾停当准备出门,实在忍不住好奇,开口问道:“一个法律援助,有必要吗?别说打不赢,就是赢了,功劳不也是师傅的?你图什么啊?”
这话罗英子已经不止一次听到了,她确实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忍住笑笑:“我也是闲得。田律师,这几天我可能都不在,所里的事麻烦您帮我照应着。”说着就提包走了。
“闲得?”小田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喃喃道:“这得是有多闲。”
华北平原的广袤也造就了沿途风景的单调,一片片大同小异的田野相向后退,似乎汽车并未向前驶离,而是在三两个地标间往返环绕。
“几声唢呐,一辆翻斗车,这上哪找去。”罗英子正嘀咕着,手机响了,她按了下耳机接起来,眼睛瞬间睁大,一脚刹车把车停下了。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说着,罗英子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车子掉头,风驰电掣,一路狂奔。
罗英子回到良诚所,没回应任何人的招呼,风一样冲向邱华工位的时候,很多人都停下手头的事,脑袋跟着她转过来,有好奇心重的,直接站起来垫着脚尖看向她。
邱华正在低声打电话:“妈,我这个月的工资还没拿到呢,还有几天,拿到了马上寄。案子?妈,我是实习律师,还没资格单独接案子,跟师傅打的案子能分多少钱也要看师傅高兴,我最近一个案子也没有......”
看到罗英子进来,脸色似乎很不寻常,她急忙站起来对着电话说:“妈,我有事,以后再说。”
罗英子看到里间门关着,小声说了句:“师姐,我在楼梯间等您。”
关上楼梯间的门,邱华看到罗英子失魂落魄的靠在墙上蹲着,着实吓了一跳。
“怎么了?”邱华语气少有的关切。
罗英子站直了身子,缓了一会儿才开口:“师姐,我遇上事儿了,我不知道能找谁,就找您了。”
“你说。”
“有点复杂,简单讲,就是不久前,我老公跟我认识的一个女的跑了,俩人跑美国去了。”
邱华吃惊地问:“你不是说你离婚了吗?”
“他跑了之后,我已经向起诉离婚了。一开始,我以为我老公只是和别的女人跑了,把家里的财产转移完了。没想到...”说到这,罗英子面色颓然,又想蹲下,但很快自己站了起来:“没想到,他还在外面借了高利贷。”
邱华轻轻啊了一声。这些天相处下来,她觉得这个姑娘有一种自信的气场,加上容貌穿戴皆是不俗,这是家境优渥,诸事不愁才能有的底气。实在想不到,她竟遭遇了这些。
“我也是刚刚知道,得赶快处理这事,所以——”
“怎么知道的?”
“债主来电话催了。”
“债主是谁?”
“一家网络贷款公司,叫什么快捷贷。”
罗英子的心情明显平静了一些,继续说着:“他们说刘铭借了他们五十万,现在已经滚到八十万了。原来刘铭一直还着利息,现在他跑了,没人还,利滚利就滚上去了。对方要求我马上还,连本带息。”
“婚姻法解释二第二十四条,知道吧。”
“债权人就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夫妻一方以个人名义所负债务主张权利的,应当按夫妻共同债务处理。他妈的。”
邱华听罗英子直接背出来,不由得有点惊讶。
长久以来,大家对司法考试或者律师有一种错误认识,考试就是背法条,背过就能做律师,所以律师理所当然地会背所有法条。
其实除了某些特定的或者经常应用的法条之外,律师一般不会去刻意背,只是了解法条大概是怎么规定的,并且理解为什么会这样规定。
之前老韩问刑法306条,她直接就背了出来,邱华已经有点意外,现在又能背出来司法解释。罗英子刚入行没几天,跟其他新人比起来,已经算殊为不易了。
“但夫妻一方能够证明债权人与债务人明确约定为个人债务,或者能够证明属于婚姻法第十九条第三款规定情形的除外。”但是罗英子没背全,邱华接着她的话把完整的法条说了出来。
第十九条第三款说的是夫妻之间可以书面约定婚前及婚后的财产归属,如果约定婚后财产归各自所有,并且债主知道这个约定,那其中一方的对外负债,就跟另一方没关系了。
邱华知道后面这句话适用起来会有多难。首先,一般来说夫妻不会在婚前或婚后约定各自财产各自所有,这本来就跟婚姻的某种本质相悖,通俗讲就是:这多生分,这就不算一家人了嘛,还结什么婚;其次,一个家庭本来就是一个风险共担的利益共同体,你去找人借钱,还明确告诉人家我跟我爱人有明确约定,各自的债算各自的,你不能找我老婆或者老公要,这不摆明了不想还,人家能借给你才怪。
果然,罗英子苦笑着:“我那时候哪里知道得把老公当贼防?”
邱华其实想说这不是当贼防,这是你选择无条件信任你们的感情,并将此作为彼此关系的唯一纽带。
邱华虽然没结过婚,但她心里一直认为婚姻其实就是一种合同,是两个人所有财产及社会关系的总和,林林总总地叠加堆砌,砌成两人此后的安身之所。合同的基础当然最好是感情,但只有感情,这个房子的地基怕是不牢靠的。再牛的律师也写不出解除不了的合同,大不了为了一拍两散不计代价,挑明了不履行;再深的感情,怕也不过是一条相对粗壮的纽带,房子建高了,也保不齐会风雨飘摇。
邱华当然不会说这些,这无异于对别人的婚姻指手画脚,她问罗英子:“一共借了多少,你知道吗?”
罗英子摇头:“今天找过来的就这一笔。所以我得想办法弄清楚他在外面到底借了多少。”
邱华沉默了一下:“也许数额会很吓人。”
罗英子痛苦地闭上眼:“天哪,我再也不敢相信人了。他为什么这样害我啊。”
“你还有钱吗?高利贷,可是一天一个数。”
“所有钱都被他转移走了。”
邱华看了眼罗英子,轻轻地问:“那你需要我——”
“王大福的案子。”罗英子恳求道:“邱华,我眼下火烧眉毛的就是得弄清楚外债的事。这个案子我实在顾不上了,还有不到一周就开庭了。对不起,我刚来,实在不知道应该找谁帮忙。再说案情你也了解,你帮帮我。我去跟老韩说,这案子算咱俩一起做的。”
邱华没想到罗英子的请求居然是这个,她瞪大眼睛问罗英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得上这个?你图什么啊?”
罗英子答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就图个心安。不跑一跑,我这心里老是过不去。五天,如果五天还找不到王大福说的唢呐和翻斗车,我就死心了,行吗?”
邱华犹豫了一下:“好。可我有个条件。”
罗英子愣了一下,用奇怪的目光看着邱华:“什么条件?”
邱华说:“你已经向法院起诉离婚了对吧。还有债务纠纷,你要应对的官司还不少。无论你请谁做你的代理律师,带上我,行吗。”
罗英子为难地说:“我没钱了,所有财产都被他转移了,就剩了两套房子,我得保住。”
邱华看着罗英子:“我需要的是案子,是判决书上有我的名字。”
罗英子问道:“老韩那你能请下假来吗?”
邱华说:“那是我的事,你别管了。我会去查王大福说的那两件事,但丑话说在前面,我觉得很可能查了也是白查,你最好别想了,先想办法应付自己的事。”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