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醒半梦之中,看见了一个人。
她的神志不算清楚,但无端端地觉得见了那人高兴。
那人像是一团光对着她跑了过来,在漆黑之中是极亮的色,让她挪不开眼。
“珠儿!”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唤,声如隔世。但语气中的欣喜,仿佛抽出新枝的嫩柳,难以忘记。
她猜想,声音定然是悦耳的,丝滑如缎。她没有任何证据可以佐证,或许是下意识这样认为——
那人身形容貌隐约,整个身体和脸仿佛是一团迷雾,似白似灰,没有定形。活像是话本传说中的恶灵……可不知怎么的,她觉得极为亲近,并不可怖。
她和这灵并肩走了一会,“恶灵”停了下来,忽然抱住了她。不过,只能算“恶灵”的单方面抱住罢了——她只能感觉到有一片雾气,甚至也不湿润,没有任何抱住的实感。
她伸手,环住了“恶灵”。
“恶灵”很高兴似的,绕着她转了一圈,像个小孩子。过了一会,这“恶灵”忽然拔高了个头,她自己仿佛也抽条了似的,高了一大截,只比“恶灵”略微矮些。
而“恶灵”身形在她眼中清晰了许多,是个窈窕的少女。
“恶灵”对她招了招手,好像说了什么,然后蹦蹦跳跳地往远处跑去。
她抬脚想追上,却仿佛被无形的墙困阻在了原地,怎么努力却也走不出哪怕一步,用尽全力打上了空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恶灵”远去,看着恶灵冲她挥手。
她好像听到了一句话。
她不确定。
好像是——
“琉珠,我陪你的路,已经走完了,剩下的,你要自己走呀。”
她想,她应该曾经在梦里,无数次听到过这句话。
哪怕声音早就和颜色一起黯淡了,还有话的内容记忆如新,还像一颗不肯将行就木的钉子,一生都在死死地按着她的心。就算生锈,即便腐朽。
但是这一刻,她开始迷茫了——她是谁?这些熟悉到了极点,却又几乎算得上完全陌生的东西,又是自哪里来?
她只能往前走。
她还剩往前走。
眼前的天换了乌紫色,藏着一抹可怖的红。云是藏蓝,树木深紫,竟无一处绿和白。
她不记得去过这样的地方,好像极为陌生,但灵魂竟隐隐开始害怕地颤抖。
她感觉到心跳飞速地加快,不自觉攥紧了手,身体绷紧,脑海中不自觉出现了一段血红色的画面。
那是一块泡在血中的半块牌匾。上面写着“季府”。另外半块同大半个院子一起灰飞烟灭了。
到处是血,是残肢。是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削去半个身体,齐腰断掉,又被抽取了血肉的干尸。
认不出来是谁。
一个完整的尸体都没能留下。
回忆一段接着一段涌来——
她只是被季明珠支去排队买了镇上最好吃的糕点,她等了很久很久,那天是季明珠的生辰,这是季明珠所向她要的生辰礼。
她没有生辰。她知道季明珠想让她一起过生辰——季明珠在偷偷地,为她准备着生辰礼。
那是一个笨拙的荷包。
季明珠把它藏起来了。但是她知道。她是从小陪着明珠长大的丫鬟,怎么可能不知道,季明珠藏的东西在哪里?而且,季明珠还笨拙地扎了手,对她说好奇针线,不小心碰了一下……
她都知道。
可是她的明珠小姐呢?
把她当做妹妹一样疼爱的……明珠小姐呢?教她识字,不嫌弃她额角奴印的明珠小姐呢?
她总记得,幼时被人牙子卖到了勾栏之中,遭受了虐待,偷偷跑出来被抓住打得濒死之际,是季明珠救了她。
给了她一条命,却不止一条命。
她没有名字,因为最小,所以季府中人都叫她丫头。
是季明珠给她名字,取名琉珠。
她在季府的尸体之中,没有找到季明珠……她总抱着期待,季明珠像她一样,也因为某件事离开了季府,逃过一劫。
但是她知道没有。因为那个荷包快做好了。她知道的,因为她离开季明珠房间时,看见季明珠手忙脚乱地藏住了荷包,却没留意还漏了一个角。
季明珠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可是她甚至不知道,仇人是谁。
记忆在她沉默的怔愣中,再次拉长。
…………
她终于明白过来。
那颤抖……不是害怕。是恨意。根深蒂固的恨意。
在无力痛哭之际,她遇上了一个仙人。那是万剑宗的人。
仙人收了季琉珠为弟子,授她本领,告诉她仇人是谁。这就够了。
她实在不明白,难道好人不长命是真,坏人都能延年益寿?那样好的人,为何就没了?
她的疑惑,她的仇恨,她的不甘,全转化成了不要命式的修炼,和逢魔修必斩,不死不休的执念。
所以她不再疑惑,只要还拿得动剑,便不会放下。
…………
眼前再度变成紫灰色的天。
精神却浑浑噩噩起来。
她想不起来这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片刻之后,她突然被掼到地上,嘴没来得及合上,吃了一嘴黑泥。
眼冒金星。视线只能昏黑地落到地面,手不舒服地被绑束着,半身都是泥,似乎是被拖行过。
一个看起来十分弱小的魔修战战兢兢走过来,贴着她耳朵道:“不…动,逃……会死。”
他长得干瘦又小,看起来反倒不像魔修,更像灵修的孩子一些。
她想起来这是什么情况了。
她因为找不到进入魔渊的路,假装被捉进了魔渊。现如今要被这些魔修捉去当苦工。因为手上绑了束缚灵力的绳子,所以无法逃出——
这小不点大概是被为首的魔修派过来管她的,等捉到足够多的灵修之后,一起带走。
那魔修骂了这小不点魔修之后,才骂骂咧咧走远。那小不点魔修还不怎么会说话,怕表达不清楚,一边说话支支吾吾,一边比着手势,“等…等,我……”
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脸上带着一丝仿佛知道要发生什么的悔色,在这小不点魔修偷偷解开她手上绳子之后,一剑贯穿了魔修的身体。
又是这样。再次重演。在这个梦里。
她本应该没什么愧色,因为她杀的是魔修。
可是她确定,这是她唯一后悔过的一次。不然,这个事情,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她的梦里。
她慷慨地给了魔修一次说遗言的选择,听了一次魔修的遗言,就成了这一辈都伴随着的梦魇。
她永远都忘不掉那段话:
“我好讨厌这个地方啊,黑黑的冷冷的……你能不能,带我去你们那?
像你说的,有又白又亮的天,有软软的云,有清澈的水……
他们都叫我杂种,觉得我不该活在这个地方,其实,我也觉得……我救你是因为,你像,我娘。”
那魔修说,他是灵修与魔修相结合生下的杂种,在哪里都不受待见。
然而……她和那些坏人没有区别。
…………
方漆再次从梦中惊醒之时,再一次忘掉了梦的内容。但她睁眼,却吓了一大跳,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她窗前,如同她刚醒未消退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