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塔第七层。
少女抬头看向天空。
万里无云,本应是好天气。
灵气环绕周身,卸去一身热意。
她眯了眯眼,用手遮挡强烈的光线。
太阳之下,有一棵巨大的树,仿佛托起了太阳似的。
纵然离得极远看不清路的尽头,也挡不住这树枝叶投下阴影,遮蔽了大半土地,而土地干旱皲裂,植物只有些极耐旱的杂草,就像要快干死了,没点颜色。
不像是能有活人存在的地方。
……………
祝忘想起来一个传说。
东有神树,名曰扶桑。
以祝忘对扶桑的了解,仅知道位于九霄天极东。倒也曾向祝石问过,“扶桑日落,魔渊既出”的意思,却没想到今日真能见着扶桑树了。
不过,传说中有金乌一族守护扶桑,久居扶桑神树,此族神力无边,出则天下有乱象。
只是从未有人见过金乌,也不好说是真是假。
想来,此地便是扶桑了。
祝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扶桑,虽然她很想知道。
她习惯性地想去拍腰间剑鞘,忽然想起来,自己连剑都还没有呢,为什么…会下意识想要拿剑?
真是奇怪。
出神片刻,祝忘的脚步自己挪动了起来。
下意识朝扶桑树多走了几步,眼前突然窜出一条巨大的火蟒,朝着祝忘龇牙咧嘴,祝忘毫无反应也来不及反应,就被那蟒蛇尖牙穿胸而过——
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没有痛觉。
祝忘才睁开眼睛,回头一看,发现那蛇穿过她远去了,口中叼着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也是红色。
原来蟒蛇的口中餐另有其物。
祝忘这才松一口气。
定下心回想那蟒蛇样子,似乎听人描述过,但没见过图画,也不知道是不是。
不过祝忘还是因此得知一条信息:她对此地生物是透明的,并不用担心安全。
不过为什么会如此,她就不得而知了。
…………
走了好长时间,有一阵交谈声自远方传来。
凝神一听,似乎是两个女声。
“琉珠……我……商量……地步……”
“我意已决……你……”
听不太分明。
祝忘被吸引着,快步走过去,向着声音那边,又走上了一段时间,才进入了扶桑树荫底下。
奇怪的地方,奇怪的路程。
此时此刻,祝忘看见了两个女子,目的应该是扶桑中心——她们一直在向着扶桑树中心走去。
祝忘小心地在她们面前晃了晃,借此确定:两人看不见她。
这才放心地跟上。
两个女子中,其中一个状态很是不好。即便祝忘没学过医术,也觉得她脸色实在差得没救了,一定是要被另一个女子扶着才能往前走。
祝忘仔细打量了她一下:
这被扶着的女子一身白衣红了半数,可以说是伤痕累累,像一朵被火灼烧至焦枯的牡丹。衣裳上的标记……似乎是万剑宗的。此外,她眉目染血,半个额头都是血迹,盖住了额间红花大半,还在往下滴,看起来十分凄惨,虽然她自己当是不觉得。
伤处皆有化不开的魔气,看起来是才和魔修战斗过。
她认得,这是流朱仙子,季琉珠!
而另一人……祝忘绕着她转了几圈,她身上伤倒不严重,但祝忘也没认出来。
一是她身上没什么标识,二是她统共不认识几个修界大能,自然也认不出了。
祝忘打量了许久,只觉得应当是个美人,却不知为何瞧不清脸。唯一算得上标志,比较特别之处,是在右耳耳垂,有一枚红痣灼灼,似雪中梅花。
祝忘打量着,忽听这二人交谈起来。
她听到那位看不清脸的仙子很是不忍地说道:“以后定然还有别的办法,也不是救不回来……何必如此……”但她虽然是这么说,就连祝忘也听出她口中的不确信,似乎对季琉珠的伤不抱希望。
转头看季琉珠,她走路走得颇为不易,一脚深一脚浅。手上却拿着一个黑漆漆的小盒子,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奋力挣扎。
季琉珠却看着无力,手中盒子却死死拽着,拿得十分稳当,许是所有力气都用在这上了。她摇了摇头,有些吃力地从储物戒中取出什么东西放在另一人手心,轻轻笑:“…我…怎么…会诓你。你瞧……”她说话很轻,也没什么力气了。
祝忘认不出这碎得差不多的东西是什么只听另一人惊呼出声:“无双……竟然断了?!”
祝忘一愣,仔细打量那断剑来。她曾经看过无双剑的图谱,是好漂亮的剑。现在却碎成了几十片,灵气尽失,看这样子当真是修不好了。
祝忘知道流朱仙子,又怎可能不知道她的本命双股剑?一胜绝一无双,一守一攻。听说流朱仙子去时,无双因怜主而断……本是流传佳话。
真在眼前发生的时候,又哪里是什么佳话呢。
季琉珠更虚弱了。
她好像连启唇力气也无多少了,唇色又白又干,和她脸上的笑容一样勉强。但还是挣扎着,要说话:“无…双……本锋芒…绝世,若…遇新主…仍……可…天下…无双……”她顿了好久,似攒够了力气,才继续接上:“可惜…为护我而断……再无无双了……”
祝忘心中莫名一痛,像是被那句话堵住了,怎么也喘不上气。
季琉珠温柔地动了动手指,似想做什么:“不要…哭…我…没办法……替你………擦……”但她其实根本抬不起手心只能摁着那盒子。
另一个女子忙伸手,抵住季琉珠的话,说,“我不哭便是,你省些力气。不说那些没用的话…”
“好。”这一声几近听不见。
但季琉珠从善如流,吩咐后事一般,同女子交代:“胜绝…你替我还给宗门……替它打造一个新的剑鞘……”她驱使着自己的储物戒,颤颤巍巍地放在女子手心。
然后季琉珠费力地叹了口气。
她看着女子,眼中无奈。
然后温和道:“我从…不知…你眼泪…这么多……我只是……找个地方…睡……不会…太久……”
有些字句小声到听不清。
女子也笑她自己为何流泪,“我也不知道,可我是在笑,你看见的。不是在难过,真的。”
祝忘看不见她脸上的笑容。
祝忘只能看见她眼泪划下来,缓缓的。
一滴,一滴,一滴。
季琉珠摇了摇头,不愿意再谈及。
而后,她说起了另一件事。
“徐…师弟…我于他……终生有愧。此生……难负,若有来世……”季琉珠再次吃力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她已经没力气维持脸上的笑意了。
仿佛她生命燃烧的火焰就要烧尽。然后她吝啬地分了一点出来,还要分成三份:,一部分给她的剑;一部分给旧友;剩下的这一点点,给她有愧却无法言说的感情。
我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心,但愧于你。
此生无悔,若有来世,也不要前缘。因为你可以寻到更好的人。
女子无言片刻。最后只是道:“你有什么想要我对他转达?”
“让他……”季琉珠哽了一下。像咽下了黄连,苦得说不出话。她闭上眼,才断断续续说出话:“别……寄此生……于无心…无…情之人……”
“你……阿漱……我…憾了。”
字句已难成句。
季琉珠忽而全身亮了起来,燃烧尽了最后一点生命,却如回光返照,一瞬间明媚得如同人间最盛的牡丹。
季琉珠笑了起来。
没有同身侧好友告别,一刻都不停留地,坚决向着扶桑而去,她带着最后的一点力量,撞入扶桑巨树。
她燃烧了毕生力量和修为,说不准,还有灵魂——
扶桑忽而爆发出金光,扩散而来,金光万道,覆盖了树下每寸阴影。祝忘不由闭上眼睛,却还是遮不住光芒刺眼,只能迅速蹲下,不看前方。
到了终于能睁眼时,恰巧看到,有一缕魔气似乎费了极大工夫想要逃走,却还是被金光拽了回去。
……
流朱仙子,大公无私。
祝忘想起凌眉对她讲过的,关于流朱仙子的结尾。于大战末,擒魔尊,元气大伤。后携魔尊入扶桑,以身为扶桑封印,阻魔尊重归魔渊。
九霄天修界与魔修的关系并不如何,时常喊打喊杀,但任何一方的力量都无法做到压制,因此算是表面上勉强和平,但若是互相出现在各自地界上,都会遭到不尽的追杀。而修界同魔界隔一道据说是极深的魔渊,需要时常加强两界封印,另一侧是扶桑为分界线。因为扶桑地广而危险,不在扶桑树所庇佑之地便是九死一生,所以也疏于管理。
不过九霄天地广物博,除了这两处或许还有别的方法能穿行两地,或者总有运气好或是别的办法能穿过封印也未可知,反正修界年年有魔修,不全是走火入魔出的,不少是自魔界来。
想到这一切,祝忘不免唏嘘。听人说,不过是史书一页,薄薄一张纸;自己亲历,感觉却更不同。
身侧那个总看不清脸的女子也没说话,只是重重向扶桑树方向一拜。
然后眼前景象变换,祝忘坠入光怪陆离之中。
…………
塔外。
谢无非向顾二讨了松子糖含进嘴里。
正下着棋,心思却无端飘去天心塔内。
众人聊天无端也聊到了天心塔,各自报了各自层数,互相吹嘘。
其中一个来自瑶池的女修,平日里就同岑蕴宜不太对付,作亲亲热热模样点岑蕴宜的名:“为何不曾听重紫仙子提起自己上天心塔几层?”
岑蕴宜本就不爱热闹,从前也喜欢躲人身后,现在躲不了也自会缩角落里。如今被点出来,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凌云几人的脸上都不太好看:掌门好看的眉毛一皱,笑着的脸上嘴角也平了。谢无非装听不见的也听见,神色更是冰凉。林阙似笑非笑地看了那位仙子一眼,手指开始摩挲剑柄……
凌云门内纵然吵来吵去,那也是凌云门的人。于是几人同时开口:
“仙子是客,凌云便会留一分情面……”这是掌门。他终究话不好说绝,点到为止。
“仙子提那泼妇作甚,不如和在下打一架,我才过天心塔二层,你若赢了我不比你赢了她体面?”这是林阙。虽然以他爱打架的程度,实在应该去万剑宗。
天心塔之层数,虽论资质,但也有少数倒霉得不能再倒霉的——譬如林阙,他一进天心塔就遇上了常人上七八层可能也遇不上的问题。是难得的,虽然上不了层数,天心塔却也有评语的:运气不佳,前途不限。
“聒噪。”→这是谢无非。
如轻敲冷玉,动听却使人心底发寒。
顾二则在一旁按住谢无非指尖,小声地带着笑容提醒他:“不可悔棋,我看着了,就算要悔,总得给我个彩头?”谢无非没理他,弹指携棋子打在他额头上,印出一块棋子痕迹来。
嗯,挺圆,也红。
旁人看得抖了抖:这凌云门的谢长老连好友都下这么狠的手,可见绝非什么好人。
顾二笑而不语,想来也是听见了。
谢无非只装作没听见。
岑蕴宜懒得看他们,但她的面子同样是凌云的面子,被提了万万没有不骂回去的道理,便扫了周围人一眼:“我是没过七层,不堪问生死。想来也是,堪得破生死之人,早也死了。”
天心塔之问,越是低越随缘,越往高处越是固定,但据无极宗统计,大多数人都没在天心塔七层问过生死。
岑蕴宜说完,就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正如她所说,她当初在七层问心时,看到了许多人。有师父,有师姐师兄们,还有小师弟,有文莲心,有整个凌云的人。然后她看到大家一个一个死去,凌云的牌匾断成两截,高山变成荒山……她无法冷静,也无法勘破,无法放下,却也不敢做什么。
她一直一直,是一个被保护着的胆小鬼,也想保护别人,却发现自己不敢保护。所以她选择了最狼狈的办法,她选择逃避,选择了自刎。
所以没能过去七层。
天心塔没有错判她,她是个没有用的胆小鬼。
【作者题外话】:有想到一对小情侣的片段,要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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