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
祝忘神情恍惚。
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掐诀踩在剑上,人在云中。
难忍的恶心在心口徘徊,又觉得头晕眼花,竟直直从天上往下掉下去,情急之刻,一把剑从身侧云中穿来,挑起了她衣领。
眼前一花景象变换。
脚落在了实地上,祝忘不再挨着难受,软倒在地干呕起来。
一个有些异样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一听到她就有止不住的厌恶,身体发抖。
“你不是出发前还好好的?”
祝忘忍着恶心抬头,一见这人,愣了下来。
秦无方居高临下轻蔑地看着她,双手抱胸,眉眼间全是恶劣。他随便踹了祝忘的腿一下,凌云服饰沾上了难看的泥印:“能走就起来,又没断。”
祝忘只觉自己没见过这人,却又感到难掩的恶心反胃,不知是因为这人还是因为恐高,语气冷淡:“有事你自己去便可。”
秦无方似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捧腹笑得停不下来,“你我共事,你便是爬着去也得跟上,还想让我自己解决不成?”他意味深长地道:“这可是你自己请命,大殿之上诸多宗门,哪一个拦得住你?”
祝忘皱起了眉头。她此时并非自己熟悉的体型,长眉比山,眼若丹花,唇薄似月。一摸头发不是全然散开,像用花枝挽起部分,右耳红痣灼灼于白色耳垂间,仿佛珠嵌玉画。
她不用镜子,只看向手指。
手指较印象中都更长些……印象中?随之而来的是涌入的部分记忆,前不久,她在大殿之上,众宗门集会时,向掌门请令要去追查一桩魔修案子。然而请命成功后,被一个宗门硬生生塞了秦无方进来。
这时的秦无方,名秦守君。
然而身为魔修连样貌也不遮掩就敢进来,仅仅改换名字装作使用灵力,实在狂妄。
“秦无方。”祝忘用着她并不熟悉的语气道:“若查的不是你,便离我远些。”
秦无方笑嘻嘻地说:“秦无方那是谁,仙子这话奇怪,你我皆负此案,怎能有我占便宜躲懒的道理?”
祝忘实在想不通,众宗门为何容忍一个魔修放肆至此,莫非真不知这人是什么祸害么。她冷冷地打量着秦无方,感觉自己哪里都不晕了,惟有这人恶心得紧,就算是她现在脾性也想把人揍成猪头。
但秦无方脸皮之厚,祝忘别他一眼,他只当调情:“仙子心仪于我何必偷偷看,大方看去,我定不似仙子小气,绝不回避。仙子不是好奇我为何在此?”他口口声声仙子仙子,眼中并无半点笑意,言语时而亲昵时而恶毒,仿佛人间变化的天气。
祝忘不接他的话。
秦无方便凑近了上来,只隔半米距离,他眼微垂,仿佛只注视着祝忘一般,语气装得更为亲近:“自然是因为仙子想见我了,否则我怎么在此处?”
亲亲密密,仿佛周遭一切模糊的情人距离。
祝忘站定,不曾后退。只觉得距离挨得如此之近,分毫必现,像极近看了一只毒蛇如何吐芯,不免更是反胃。
秦无方更觉得好玩,垂眸深情,用甜得腻人的嗓音小声道:“仙子姐姐,你还没有道侣吧,考虑考虑我如何?”
祝忘:“……”
简直干呕不出来。
秦无方便道:“姐姐如此待我,我可是会伤心的。”说着便真露出了可怜巴巴的神情。
救命。祝忘说不出话来,只想一剑劈过去,谁料刚举剑,秦无方就如雾气一般消散,回到了远处。
他在那里笑盈盈地道:“你杀不死我,也碰不到。你可知此地是何处?”
秦无方笑盈盈地点了点自己的下巴,又伸手垫在脑后,可称笑意盎然:“怨憎会啊。仙子姐姐。”
哦,所以他会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他足够恶心。
这怨憎会的“秦无方”给她透了谜底,祝忘却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要如何,才能走出怨憎会之地?
话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但既然是冤家,怨憎又如何消?这狗东西又打不死。
秦无方不管这些,还在一旁添油加醋,生怕祝忘不知道他的恶心之处——
“在下自长孙从属家族秦家长大,幼名谦行。我心一片赤诚报以家族,族中却断我资源,又瞧我不起,害我长辈。长辈故去后,我投入魔门,学有所成后便潜入秦家,更改了秦家阵法,佯装外敌来袭,使秦家主亲手杀了亲子女后,又迷惑他启用阵法,将秦家人杀得干净——这就是秦家下场。好几日都无人敢靠近,更不敢收尸。”
祝忘听得十分荒谬,并不多言。
秦无方还在道:“自然,也有待我不那么坏的。”他慢慢地,眼里有了奇异的光,看得祝忘身上一冷,“因无人敛尸,我等得无趣。便把那个好人尸身单拎出来,好好烧了,让他下辈子不要生在秦家,其余人的骨头便拿去养了狗。”
“……”
“后来我在古城那边住了几天,想做一些关于诅咒的试验,捡了个乞丐拿骨头喂他,本来试得好好儿的,他竟想着要逃出去,跑到那堆无用的凡人间。那无用的老东西觉得他可怜,把他藏起来,还说要告诉仙人……呵。”
“你猜后来怎么着?”
祝忘觉着这故事有些熟悉,却记不起来,但她仍然一言不发。
秦无方自顾自道,“我既收留他本意不让他饿死,但他不知晓感恩,那便无用了。因此我在他身上下了诅咒,会牵连到他周围的人——谁帮过忙,谁就得死。”
他仍然轻飘飘的语气,却没一个字不掺着血,说到后面,竟疯狂地笑起来:“效果比我想得要好,一整个城的人都染上了这种诅咒,却被那些人称之为疫病……哈哈哈有个不知死活的小子还跑来找我,还说想报仇——”
不知死活的小子?祝忘听得心惊肉跳,对这种每个字都带着疯狂的呓语不想理会,心理却禁不住火气不断生出来来。
此时听到这所谓小子,隐约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但她不禁关心:“你杀了他?”
秦无方瞟了她一眼,嗤笑:“怎么会。”他轻描淡写道:“死一城莫名其妙的人不过是天灾,动了泉氏的宝贝疙瘩,我却不一定能活下去了。”
那可是一城无辜凡人……说得如此轻巧……
说实话,祝忘其实没见过几个凡人。她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么在意,但有种天然的情绪在她心中,仿佛她天生就喜爱着身为凡人,或是“人”的生灵……
秦无方这种祸害,怎么就没早点死了呢?要是她碰不到,她必然也要将此人千刀万剐,却不够解气!
冷静,冷静……秦无方这般举动,说不定有其原因……不能掉进圈套。
祝忘打定了以不变应万变的主意,绷住脸,尽力克制自己抓紧剑鞘。
鞘上花纹深深印在她手上。
手中剑感应主人心情,正在颤抖,祝忘习放松了剑,习惯性弹了弹剑鞘,让它不必担心。
“还有哦,我跟你说……”
秦无方仿佛对祝忘这生气模样格外感兴趣,每一句话都在向着更让她生气的方向努力。
但祝忘除了火气,也不禁生出疑惑,她隐约感觉这些事情,她好像本来就知道一般。不然何至于,每一个字都能调动她的情绪。
难不成,这些也同她的记忆有关?
倒是秦无方见她此时此刻还能克制自己动怒,不禁叹气,打了一个响指——
画面骤转。
他们此时在一间小屋里。房檐低矮。
一个女孩儿坐在角落,衣衫破褛,把自己缩成一团,头与背时不时耸动。
连哭泣都不敢大声。
秦无方道:“她刚被人轻薄,家人嫌她不够干净,邻居对她指点,我若是同她说她该死,你猜会如何?”
祝忘怒道:你该死!”她只觉得怒火从深处直冒上头,提剑对着秦无方。
秦无方笑眯眯道:“来,你斩我一剑。美人杀我,我必无怨无悔。不过可跟你说好了,我虽不会死,但她必然能解脱了。”
祝忘斩不下去了。
秦无方拍了拍心口,又捧着肚子,一副笑得肚疼模样:“你们这些人,无论手中剑如何强大,弱点也分明得一致,轻轻一句话便能让你们自缚,修来有何意义?”
祝忘横着眉眼,冷冷道:“滚。”剑却没再提起。
“你真是让我喜欢得紧。”秦无方声音亲昵,仿佛看着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
秦无方站端了,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不如这样,你自己割一刀,我就放了她。”
祝忘还是冷冷道:“滚。”
“既然如此,我只好不放过她了。”秦无方遗憾摇头,“这可是你自己选的——不过我还是更愿意看到你自己割上一刀……白雪红梅……想必很美。”他说着一边靠近祝忘,拿出一把匕首出来扔着玩。
祝忘一时有些乱,却也知道不能真应秦无方做出伤自己之举——有些底线,从一开始便不可退让,否则她便是自己放弃了选择的权利。
让一次,便是再不能不让了。
祝忘无意与他讨论这是不是自己的选择,只默默站在那可怜女孩儿前面,想护住她。
秦无方却笑她:“你连碰也碰不到她,如何还能护住她?”
不过眨眼,那女孩的头从她身体上滚落下来,撒了一地血。
骨碌碌地滚到祝忘脚边停下,眉眼中还带着哀伤。
秦无方拍手叫好:“你瞧,这便不用她再难过了,一了百了。”
祝忘僵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
她抬手又放下,想蹲下为女孩把还睁着的眼合上,却又是无用功。
太突然了。
在这“怨憎会”里,这“秦无方”想做什么,都不必抬手。
祝忘方才想起来,这是怨憎会,一切都是假的。
但尽管都是假的,祝忘却不能做到让自己不放心上。
祝忘长长吸了一口气。
闭上眼睛,不听不闻,不言不语。既然“秦无方”一直没动她,一直通过干扰她的情绪在达成目的,只能说明他根本拿她没什么办法。
而她当然不能在面对恨着的人时还无动于衷,但她得做点什么——
既然是怨憎会,因怨憎而聚,那么不怨不憎便会分离。但祝忘做不到,哪怕她一开始能做到,现在却无法平息心中情绪了。
但是这事总得有个结果。
那么……如果她自裁呢?她现在并非实体,大概是魂魄,能结束吗?
但这是逃避的法子,即便有效,没有风险,她也不想用。
祝忘最想做的,是把秦无方押过来,让他磕头。不过磕多少都没用,还不如千刀万剐。
不对。这些都不对。祝忘抛去脑中杂乱念头,仔细思考:若攻击对秦无方真的毫无用处,他又何必跑?
而且,有怨憎因果,能产生因果,必然能联系在一起,才是“会”。而怨憎源自过去,这就说明说不定秦无方过去同她有什么联系,不然谈何怨憎。但是她没有记忆别无头绪。
祝忘思索:开头那一幕说不得是真正发生过在记忆里……
…………
人生有八苦,怨憎会其一。
祝忘想了许久。她不修佛,没有通过修行气量消除怨憎的打算。
还不如试试消灭一下怨憎的源头。
于是,她提剑睁眼,又瞧见秦无方。但和之前不同,这次她全然不听秦无方说什么,只是执着地一次次追着秦无方打,硬生让秦无方化的黑烟散去了那么一点——
祝忘便知了。果然是有效的。
因果当报,恶果当食,善果自然也会有善缘。就算没有善恶之说,只谈本心因果,也没有还不了手的道理。
但这天下并不公平,因此才有替天行道。
因为对天地来说,万物皆是刍狗,若拿得动剑的人不为道,这世上就没有道了——因为这世上本就没有道,道是被人走出来的。
所以怨憎会又如何呢?
只要她不曾放弃,再怎么样,也会有那么一条路的,不管她做得是不是对,只要不愧其心。这样,后来人也能走了。
祝忘握紧了手中剑。
若无前路?
不妨,一剑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