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追查了几个小时。
从天微微亮起,辗转至午时。
他知道这病要命——
这疫病不仅传播快,且要命,每个沾上疫病之人都被断定:不会活超过三天。
已经两天过去了,时间已经到了计时的尾声。
他心里急得不行,但他不能慌。
本来,有泉久安在,这一城凡人的性命还算金贵:因为久安公子的命,比这一城的凡人值钱。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城中传出了捕风捉影的消息,说修士要将这一城染了疫病的人烧死——闹得满城沸沸扬扬,早有人想卷上财产跑路,却有修士堵在门口。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一个也活不下去。
其实这消息怎么走漏,是不是捕风捉影,一点都不重要。要命的是,全都是真的。
如果泉久安找不出凶手,没办法解决疫病,那就会变成事实。
全城百姓都在绝望中,无端端地,这疫病源头被牵引着堆到了泉久安头上,变成了,都是因为他泉久安,他们才会面临这样的下场。
这显然不合理,但是没人会想究竟合不合理:他们都要死了,还管什么合不合理?但怪泉久安,又真能有解决办法吗?
有人朝泉久安吐口水:“不就是你们要把这一城人烧了吗,假惺惺!”凡人虽怕他们眼中无所不能的修士,但是终究是有限度。面临生死之际,修士又算得什么呢?
有人嫌恶地看泉久安,却又怕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求求你了,求你大恩大德饶我一命,我上有老娘下有妻儿,没了我,她们可怎么活……饶我一命吧!”
问了许多人,得了许多白眼,还有推搡打骂,泉久安通通受下了。
他其实委屈,但也不太在意。他看得分明,这多半是泉氏派弟子散布的谣言,一是好诓得他一气之下不管古城,便省了许多事。二是,磨一磨他老是想往外跑的心气。
但这些不过是小事,他现在担心的是另外一件:若是有人鼓动城中凡人,将他交出去就能换得生路,那该怎么办?
他恨恨地咬牙,分明已经查到一些线索了,只要能再给他一些时间,哪怕再多一点。
街上有许多眼睛看着他,但绝不友好。
他想起更小一点的时候。
他因为耍脾气在古城里走失,婆婆可怜他,把他捡了回去养了段时间。而他自小在丰都长大,一身娇贵毛病,闹得左右邻里都不安生。婆婆的儿子见他长得不错,想把他卖给人牙子换一笔赌资,还是左右邻里可怜他才把他救下的。
后来他被找回去,少不更事,只是差人给婆婆送了一两次钱递一两句话,便忘在脑后……直到再见到婆婆,他才知道老人家一直过得不好身体也不行,送来的钱全叫她儿子赌没了。又因为那赌鬼儿子不久前叫人打死,一病不起。
他还小的时候,大家日子平平淡淡,都和和气气,看他时绝不是这样的眼神。
回忆只是一瞬间。
…………
泉久安在城中劳心劳力跑来跑去,挨了许多打,终究是有念旧情的,肯正常说话,告诉了他零碎消息。他又从中拼接,得到了一个地点,便是城东破庙。
在他记忆里,这个地方便是破旧的。勉强能遮蔽风雨,住的是一群没处去的乞丐,倒是婆婆心善,常常从纳鞋底攒下的钱匀出一点,再偷偷来放下一个饼,他悄悄跟来瞧过。
莫非,祸端是从乞丐里起的?
泉久安眉头紧锁。但这更不好查,乞丐居无定所,有时随便往哪一钻便如泥牛入海……
泉久安叹了口气,心却一直吊着。但不管如何,还是得先瞧瞧再说。
泉久安一到破庙,入目是和小时候别无二致的摆设,不过更旧了。也许有什么东西变动过,但他久了没来,也辨认不出了。
进了大殿,迎面是损坏的佛像和从中裂开的供桌,和几个乞丐……的尸体。
泉久安吃惊,正要上前,就见几个乞丐的尸体忽然凭空而起,被扬成了一把灰。
那横梁之上有个黑袍的人侧腿盘住,一双眼睛很是邪异,他撑脸看着泉久安,笑得开心,嘴中却说:“哎呀。毁尸灭迹被发现咯~”
“你干的!你是谁?!”泉久安十足愤怒地叫喊,却引得梁上人发笑:“哈哈哈……做坏事被看到了,我是不是应该灭一下口?”这人似征求泉久安同意似的问他,却有一阵阴风疾来,泉久安直觉背后一凉,迅速往角落一翻,避开了了这试探一般的攻击。
那人把武器收回,毫不在意地放在手中把玩,泉久安才看清是把造型奇特的匕首,小而尖利,散发着森森寒光,魔气附着其上。
是个魔修。
那人吹了声口哨。
倒不像是什么暗号,不疾不徐,还带着愉悦的尾音。他以一种调戏良家子的口吻笑眯眯道:“泉九小公子,你脸上和衣服都脏了~这样也不错,沾点泥才衬美人娇,可会跳舞?来上一段,说不定我就放过你了。”他指了指泉久安的脸,居高临下,笑嘻嘻地说。
但泉久安看得分明,这人眼中毫无笑意。
为什么……?既不杀他,又毫无作为……难道,是在拖时间?
泉久安的脸色骤然一变。
无意再和这人耗下去,泉久安转身便走,谁知,眼前闪过一道黑影,那人亲自下来没骨头似地靠在了门口。
果然是在拖时间!泉久安心里一沉:这就说明,城中出事了!
这人的盘算他也想明白了:弄死这一城凡人,对魔修来说简直不算事。但这地方离几个宗门却不远,要想悄无声息平息定然不可能——不如干脆拖几个宗门重要弟子捏在手里,挟天子性命以令诸侯。此时只要再同城外人达成协议,交出解决办法。最后让重要弟子被好好完璧归赵,就是一场公平又漂亮的交易。
泉氏因泉久安投鼠忌器,自然不会公开此事也不会对这人下手——这就是在拿他泉久安的命来换一城人!
不管怎么交换,这一城人命在三方交换中,终究属于不值一提的筹码。
唯独因为在他泉久安这里贵不可言,所以才具备了放上桌的资格。
泉久安不同意。
他令剑出鞘,使剑割破左手,以血凌空绘出法印。
法印既成,一时金光大振,而泉久安的境界,却是骤然上了一个大台阶!
泉氏中人虽是终生仅能停留筑基,但强抬境界的秘法只多不少。
虽然终究不能成为顶尖修士。
强抬境界后,泉久安不管不顾刹那抬手攻去,一道青光凌空而下,劈向那魔修。
——这一招名碧落,一剑坚决,斩下浩浩荡荡,势大力沉。破庙被这一剑波及,地面留痕极深不说,被剑气掀飞了大半屋顶,这下是彻底挡不了风雨了。
唯独那魔修仍然哈哈大笑,仿佛在看小孩子游戏,身体不见移动半分,只伸出两指,轻而易举夹住了泉久安那本来称得上沉重的剑尖。
泉久安不可置信,却有莫名力量禁锢了他,再动不了一分力气,也做不出动作说不出话。只能双目通红瞪着魔修,咬牙切齿,发不出半点声音。
房屋残瓦吱呀,摇摇欲坠,然后轰然倒下。
像是嘲笑泉久安,自以为倾尽全力,也不过是白费力气。
魔修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省省力气,我们聊会天如何?”他没给泉久安解了禁锢,自顾自说:“我这人讨厌极了麻烦,你若是再不识好歹,我怕是就不能给泉氏留个完好无损的泉九小公子了。”他把小公子几个字咬得极重。
这梁子呢,如果不打算结,那从一开始就不要结,所以泉久安至今没事;但如果泉久安恼了他,对这魔修来说,他出点问题怕是也没有什么关系,要结梁子干脆就结个大的。
……泉久安一时间心头骂过千万遍,幸好他此时不能说话,不然缺胳膊少腿就没准了。
然而他什么都做不到。只有眼底余光能瞥见熟悉至极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而后他忽然想起友人的嘲弄、众人的恭维、旁人的瞧不起,还有魔修的无动于衷。他心头有千万火气,千万自责,最后都要随火光化成灰。
他的眼神一开始是愤怒,后面是悲哀,最后没有了光芒。
古城终究是被烧了。
明明他都还没来得正式和婆婆道过谢,告诉她这些年他偶尔也想念这里。他甚至还不知道婆婆到底叫什么,还有那些帮过他的邻居……他都做了什么?
像是注意到泉久安的注意力都在火光里,魔修打了个响指,替他转了个身,让他能直接看到。
冲天的火光,像是能把天映红了。泉久安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火。
一城人的咒骂,怨气、哭泣,传出很远。泉久安在最远的破庙都能听到。
泉久安失魂落魄。
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他们?
这一句话却是问出来了。因为禁锢已解,但泉久安已不会再提起剑。
魔修笑嘻嘻地道:“有意思,魔修杀人你要问为何?泉小公子真是天真呐。”
“我要报仇。”泉久安说。
魔修一乐:“就凭你永远举不起来的剑?”
泉久安不语。
“秦无方。记好了,这是仇人的名字。”秦无方戏谑道。
说完,秦无方便走了,无影无踪。
…………
黄泉魂火一时便可以把灵魂燃烧殆尽,这里再也不会有病疫了。连怨魂也不会有。
当泉氏众人找到泉久安时,他跪在一座空城里。四处是焦木石壁,烧不尽的东西,也只剩下这些了。
至此,泉久安回丰都大病一场,病好后换了性情,同以前判若两人。
泉久安再也没拿过剑。
…………
一切事毕。
祝忘本如魂魄的身体忽然现出形来,面前是少年模样的泉久安。
泉久安向她提问:“何为我执?”
这个模样的泉久安其实顺眼不少,因此她说话也温和了些:“仗剑平天下不平。”少年模样的泉久安怕真是这样想过:一个人,带一把剑,平天下不平之事。
少年泉久安又道:“若力有不尽时,当如何?”
这问题问得极难。
一般来说,要么走不通便换路,另走一条;要么神挡杀神,无路也走一条路。
但话说出去,却有几人能做到?更改前路,需要大勇气;坚持前路,也需要大毅力。
后来的泉久安,选择的想来便是前者了。
而祝忘……她想选另一条。
走不通便换,这显然是明智的。可她偏偏不是什么聪明人,一心倔犟,到了绝处心也不死,除非身死。
她能记起来的回忆中,也有不少说她太过倔犟的声音。师父也说她是倔驴脾气。
看来骨子里的脾气并不会因忘却而改变。
因此,祝忘也这样回答了:“尽力为止。”
尽管她还说不清自己的“我执”,但执是从未改变过的。
………………
阆风州,丰都,三十三重天之上。
泉久安倚在他贵重榻上,打了个盹。
一场短暂到看不清的梦中。他看见了久违的古城。
和无数次梦境一样,他改变不了任何结果。但这次的梦却有些稀奇,他梦见自己问了两个问题,得到了两个回答。
“何为我执?”
——“平天下不平之事。”
“若力有不尽时,当如何?”
——“尽力为止。”
真是神奇的梦。
泉久安用灵力从桌上卷来一个小小的玉雕。是只青蛙,眼睛被刻在了最顶上,丑得离奇——这是他刚被打那一年收到的生辰礼。出自谁手,可想而知。恐怕谁都想不到,这么个东西,居然能在泉久安手里逗留上三百年。
他盯着青蛙看了半晌,还是觉得丑不可言,伤害眼睛。别开眼喃喃道:“若有不尽时,当如何。尽力为止……一听就不是公子我的想法。”
是因为她回来了吗…?
可惜他早已不拿剑了。
…………
天心塔内。
周围重归于一片寂静。
在片刻黑暗之后,光明又回到了祝忘眼前。
天心塔第六层,到了。
【作者题外话】:会不会觉得天心塔内容繁琐?如果会,可能会省略一些层数不讲。
(*ෆ´˘`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