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万华峰上。
严其秋喜枫林,因此万华峰常常是红枫漫天。
祝忘早早地下了紫来峰,她如今怕高已经没有那么严重,下了峰来头晕眼花的症状都轻了很多,也稍微敢在山路上走快些了。
万华峰上山的路是石阶,还有石栏杆。地方十分雅致,转折处有枫树遮挡,让人看着风景便到了峰上。
司律堂向来很忙,路过弟子都行色匆匆。只是见了她会停下行礼再多打一声招呼,随后又匆匆离去。
虽说带着三素是很容易被认出身份,但祝忘觉得,恐怕自己出名的原因还是昨日在大会上晕了过去——这确实有些丢人现眼,不过她脸皮不算薄,可以当不知道。
虽说严其秋本意是让祝忘修养修养,过几日再去万华峰,但架不住祝忘求知欲强——现下紫来峰上也就她一个人,没有凌眉同她说各种消息,多少有些无趣。
何况她的身体情况祝石已经检查过,没什么问题——倒是祝石成天同她到处跑,还不得不缩在袖子里颠来颠去……这要是个汤圆,馅都该摇得不能吃了,怎么想都更可怜。
经别的弟子引路,到了峰主居处,严其秋倒像是早等着她似的,屏退弟子后无奈开口:“不是说叫你修养好了来,万华峰随时扫榻以待,何必急于一时?”
祝忘从前没来过严其秋住所,分不清他是不是从前就住这,有些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随后笑着回答:“既然严峰主都开口相邀了,谁能愿意让峰主久等。”
严其秋怪她道:“嘴倒是甜,心有几分却不见得。”他瞥了祝忘一眼,只这一眼,却是不自觉的欲说还休、风情万种。
美人是真美人,可惜一张嘴就知道是个泡在茶里的茶精。祝忘无不可惜地想。
不过茶却也有茶的好处,香味盈鼻,韵味悠长,若是肯上那天下美人册,拿个前三总不在话下吧?
唉。小茶精都长得这么大一只了,好想摸摸头。以前那个总爱跟在她后面的小不点,究竟怎么长成这样的?她这记忆真是时灵时不灵,除了严其秋小时候,怎么也想不起来其他,只是偷偷打量着严其秋,目光莫名慈爱。
虽然祝忘是偷偷打量的,但严其秋看得一清二楚,也没有阻止她的意思。
昨日大会结束之时,泉九公子来找他聊了几句。
泉久安态度轻浮地用折扇挑了严其秋下巴,“严峰主不愧是个美人,比得上本公子十分中一分的美貌,宝珠赠美人,还请美人好好收下~”
泉久安便把一枚珠子丢入严其秋手心。
那时客人都离去得差不多了,在场的就只剩凌云之人,因此泉九公子这般举动倒也没传出去。
不过严其秋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泉久安差点被林阙揍一顿——林阙的拳头直接就往他脸上飞了过去。所幸泉九公子的鹤使不是吃素的,出门在外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带的鹤使不是花瓶——不然,他那张好看的脸,还能不能继续好看下去,可说不定了。
严其秋拦住了林阙,笑得如沐春风:“多谢泉九公子,鄙人记下了。”
泉久安慢条斯理道:“这样倒还差不多,公子我就喜欢知情知趣的美人。下次相见公子我可要看美人有没有好好保管我送的东西,请美人务必把东西时时带在身边。”说完,这孔雀就大摇大摆走人了。
林阙听得火冒三丈,张口想开骂,结果被严其秋捂住了嘴。林阙也是急眼了,咬了严其秋的手一下,看着牙印有些心虚又虚张声势:“其秋!你又不是怕他,干嘛……”
严其秋别了林阙一眼,按了按林阙的手,“如今泉久安势大,收个东西的事,何必跟他过不去?”
实际上,严其秋没跟泉久安发作另有原因:
泉久安借那句话传音入密给严其秋:“此珠名隐灵,目前还未有向外卖出的意图,携带可隔绝留音珠,想必严峰主需要得紧吧?”泉氏秘法众多,只是区区筑基的传音入密,都能让旁人未曾发觉。
严其秋同样传音回去:“泉九公子为何偏偏给在下?”
“宝珠赠美人啊。”泉久安声音戏谑。
想来是问不出东西了。严其秋便回道:“在下承公子情,若有用处,在下定不吝惜力气。”
事实便是如此了。
不过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说,严其秋只能强行把林阙扯回了万华峰。
他颇费了一番工夫哄好林阙,讲清原委,又跟林阙试验了这隐灵珠的效果是否真的属实,一通折腾下来,天都晚了。
严其秋和林阙两人讨论了许久。林阙也对他提出过关于祝忘的疑问,但严其秋没有附和。最后还是严其秋把林阙支回去了——因为他有话要问祝忘,即便林阙,也不能听。
枯坐一夜。
严其秋捏住了那枚珠子,反复碾磨。
问,还是不问?
最后他还是叹了一口气,把珠子放入纳戒。他并不信任泉久安,而这件事太过重要,如果要问,需得有万全之策以绝后患。
随后,严其秋张口唤:“扶摇,来这边坐。”结束了祝忘的乱逛。
两人相对而坐,严其秋优雅地倾斜茶壶,缓缓倒茶至七分,将茶托推了过去。他笑,“请用茶。”说完,他轻轻放下茶壶,敛眉低目。
祝忘用手捻起茶杯,有些拘谨地把茶杯转了半圈,轻轻抿了一口。
严其秋便笑了起来,嘴角像一弯水中倒映的清冷月亮。
但他没说什么,把想法留在心底——岑漱向来不懂茶,比起茶更喜欢茶点。每次只要像这样,正式地请她用茶,她就会不自觉地拖延茶入口的时间,把杯子转上一圈或者半圈,以掩饰她的尴尬。
这是一个巧合,还是真相呢?有这习惯的人定然也非岑漱一人,但严其秋更愿意相信后一个。但他更明白的一点是,就是因为知道她可能是岑漱,所以才要当她不是岑漱。
“茶不好喝?”严其秋笑道。
祝忘哪里会分辨这个。若是要她夸茶是如何好喝,那还不如让她去喝酒。不过酒味太烈,茶味太淡。相较之下,要是非要说喜欢的味道,她还是更喜欢糖糕的甜味。
岑蕴宜倒是也记得提醒过她,不要对任何东西表现出喜欢,也不要表现口味的偏好,若是喜甜也就算了,喜欢喝酒就太扎眼了。
但几乎没人知道,祝忘其实一点都不喜欢酒,酒都是替别人喝的,替那些说想要喝酒,却喝不到的人。不过祝忘想起来,师父和娘算是酒友,都爱酒。不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师父的酒,就戒了。
祝忘记忆里对师父的印象,一开始还是有醉醺醺模样的。
后面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呢,师父才不再喝酒?
祝忘对严其秋摇了摇头,不想说关于口味的话题,转移严其秋的方向:“严峰主是想和弟子说什么有趣的事?”
严其秋不紧不慢吃茶,仿佛叫祝忘来的不是他一般。
“可还记得绝尘大师?”
祝忘点了点头。
“他临走时把一个盒子递给林阙,请他转交,说是给你师父的礼。”严其秋慢悠悠地,仿佛看笑话一般讲道:“林阙非说要替蕴宜检查一下,结果打开盒子的瞬间,他给了绝尘大师一拳。扶摇可想知道那盒子里装着什么?”严其秋循循善诱。
什么东西……?
祝忘想了一下,心里隐约有个直觉。不会是……蜡烛吧?
光是想到,祝忘都觉得自己有些愤怒了——当年约定是文莲心提的,同样也是他背弃的,三百余年过去,这秃驴如今还敢来跑来交付信物?且不说他还是个和尚要六根清净,耍了她小师妹这么多年还敢在伤口上撒盐——
当年送别文莲心时,师父又闭关了,大师兄处理事务没有来,知道文莲心和蕴宜约定的,也就他们几个:文莲心的师兄、她自己、严其秋林阙、还有贺枕。
林阙的确是知道蜡烛之事的。那么如果这礼是蜡烛,祝忘的确能想到,林阙为何愤怒了。
严其秋看着祝忘神情,话里有话:“确是蜡烛。”
祝忘隐约能察觉严其秋所指之事,被他话中之意吓得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张口:“为何是蜡烛?”
严其秋在光影朦胧投进的光晕中,不明地笑了一下,这一声轻得像羽毛在她心间挠。祝忘只觉得十分危险,不得不再次开口道:“蜡烛代表何意?弟子愚昧,请峰主指教。”
严其秋笑:“瞧你,坐了一会怎都出汗了?依本峰主来看,扶摇聪明着呢,可惜不是本峰主的弟子。”他托着下巴瞧祝忘,无意为之的动作好像一头美丽的白鹿,要是有人为之吸引跟了过去,就会掉入本来用以捕猎白鹿的陷阱。
“扶摇若不知道蜡烛之意也无妨,只是也别同你师父说,免得到时候徒惹她伤心。”严其秋慢慢道。
祝忘乖巧点头,问道:“峰主说要同弟子讲一些事,除了此事,还有什么吗?”
严其秋点了点头,大抵是因为接下来说的不算私事,并无拿此试探祝忘的意思:“泉九公子扶摇应当不熟,但应知其大名罢?”
祝忘心说,果然是这家伙的事——她就知道,若这家伙费心费力却只是为了来戏弄她一二,实在不太像,并不划算。
严其秋正色:“他来此怕是为了灵月宗。据说灵月宗此前拒绝了泉九公子的一桩交易,没想到,泉九公子竟然还打着灵月宗的主意。”
祝忘抛开之前的想法,好奇追问:“那泉九公子做了什么?”
“泉九公子向灵月宗借长老三月,以三十三重天宝库中一样珍贵药物相换。”
祝忘不太懂炼丹之事,只懵懵懂懂道:“他岂不是挺亏的?”
严其秋笑盈盈道:“他借人去是为了精进丰都炼丹师之本事,依我看,反倒是灵月宗亏了。看来他们宗主受伤迫在眉睫之事,不似作假,竟愿意答应如此要求……不过泉九公子倒也爽快,灵月宗答应要求后,他就拿出来一个装着天材地宝的玉盒,显然是早知道灵月宗只能答应。”
“我听凌眉说过,灵月宗主似和泉九公子有些龃龉,是真是假?”祝忘兴起问道。
“自然是真。不过生命垂危便顾不上龃龉了,只是灵月宗那宗主醒后,若发现救她性命之人是泉九公子,想必场面一定好看。”严其秋问什么答什么,不再试探、无有不应的态度使祝忘心一提,有些悚然——感觉她像是被泡在了温水里,要被某人用温水烧熟了。
祝忘在心里唤了两声祝石,没得到应答。自祝忘上了万华峰之后,祝石就开始装死,似对严其秋很是忌惮。祝忘有些担心,但又无可奈何,毕竟她不能把祝石交给不放心的人来看。
现下凌云之人中,只有一个岑蕴宜能让她稍稍放心,至于凌眉,还得等他洗髓完毕才能打算要不要和盘托出。祝忘的思绪有些远了,到了紫来峰。
…………
凌眉所洗髓择处名飞楼。
凌眉一开始还尽量不使自己发出惨叫,现在却完全做不到了。而且他声音也已经沙哑,说不得不久之后便说不出话了。
洗髓之痛,便是把所有血脉骨骼全部拆开,碾磨成灰,再一点点重新塑造。
痛是免不了的,而且不会停,还会时不时改变频率。痛到深处便哪里都痛,甚至无法呼吸。
精神会万分疲惫,但没有睡意,因为睡意会被疼痛驱赶,一时不得停歇。
岑蕴宜在外头护着他,片刻不离地坐在飞楼的瓦上。
洗髓之人,是不能由他人帮忙的。不仅不可以帮忙,还应该排除所有灵气。因为洗髓的天材地宝份量有定数,一分不得多,一分不可少,自形成了一个平衡循环。便不许外来灵气介入,以免干扰洗髓。抽取灵气虽然有阵法帮忙,但阵法强度是有限的,累积到一定程度便再难运转。因此岑蕴宜得时刻看着他,把他附近的灵气抽走——也是因为他的洗髓格外艰难,格外地吸引灵气的缘故。
时间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