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玉这一出门,便是好几年未曾回过蓬莱。
她不是个坏孩子,只是眷恋世外风光无限,不舍得回去——再说了,一回家,大概就会被关起来了。而且平日里,她也有写信告知师父师妹她尚且平安,时时不断,就是师父似乎生她的气,只有口信没有信件往来。
她当然不会知道,她的信都被“秦守君”拦下了,早早化为了飞灰。没有一封能回到蓬莱。
秦无方陪她演了几年的“秦守君”。
当然,他骨子里还是那个魔修,疯狂又冰冷,杀人如麻。唯有看向如玉时,会把他张牙舞爪的刺收起来,装得一身纯良无害,君子翩翩。
他们有一种默契。在这些年里,他们一直都未曾互相告知过自己真正的姓名。好像一旦说了,就会有什么东西要发生改变,无法控制地发生破碎。
【2】
沅湘州。
大街上联袂成云,行道两侧叫卖者众。
两人在人来人往间自然地无声携手。
是如玉先对他伸出手的。一开始,秦无方很不习惯。牵手意味着并不安全,若有什么事情,第一时间,他不一定来得及反应。但手心的温暖让他难以放下。真正下定决心想要松开之时,少女的手却攥紧了。
“快抓紧啦,守君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走丢了羞羞脸哦。”如玉笑他。
秦无方几乎没有听清,只看见她嘴唇一张一合,手就再挣不开。或许也是他不愿挣脱。
逛了好一会,顺着人流飘散到僻静无声处,两人才停下说话。
如玉的腮帮子鼓起来,红彤彤的:“守君,你怎么都不解释一下啊。”她说的是刚才买糖葫芦时,那老头子打趣她和秦无方的话。那老头子以为他俩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还笑着祝了一句百年好合。如玉忙着解释,秦无方却站在一边笑,导致她越解释越说不清,闹了个大红脸。
秦无方不作回答。他私心或许就是如此,但事实却又不允。好比他现如今的一切都是偷来的,本都不属于他。
不属于,却难舍下。
如玉一向有什么便说什么,不似寻常姑娘有不好意思的情态,她嘟着嘴生了会闷气,忽然转头看向秦无方,直接了当地问:“守君喜欢我吗?”
饶是秦无方脸皮再厚也没能接住这句话,登时红了脸,疯狂咳嗽起来——
如玉疑惑地看着他:“不喜欢?”不说喜欢,那岂不就是不喜欢了?她略略有些失望,却也没放在心上,对秦无方摆了摆手,“若不喜欢就算啦,我就是问一问。”
那双美丽又无辜的眼睛盯着秦无方,澄澈地能把人映出去,全无其他意思。
秦无方自己做贼心虚,不敢回看她眼眸。半晌,他小声道,“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如玉歪了歪头,她学着她师父一本正经的做派,表情假装严肃,“我师父说,将来如玉要是有喜欢的人,就把人带回去蓬莱给大家看看,不过要那个人也喜欢如玉才行。”
秦无方被这通话里的意思砸了个彻底,高兴还来不及,却又像被泼了一瓢冷水,彻底清醒了。
他不能因为装了几年好人,就不知道自己皮下是个什么东西,更不能不知道,如玉口口声声守君守君叫着的人,根本就不是他自己。
毕竟她看不到的时候,他依旧从来没手软过,累累的命案堆积在他手中,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秦无方挣开了她的手。
如玉不解地看着他,轻轻地念叨:“好奇怪,守君,你在想什么?明明刚刚的情绪还是高兴的,现在为什么那么悲伤?不能告诉我吗……?”
秦无方闭上了眼睛。
他早已经习惯被她看透情绪。有时甚至因此窃喜——她看得透的是他真实的一面,却还有一面真实的脏污瞧不见。她被保护得那么好,只以为人有一面,就是她能看到的那一面。
所以他才能在她面前演那么久。
【3】
秦无方没有告诉如玉真相。
这是理所当然的,即便如玉已经很坦荡,也并不拘泥于小节,但她的世界里,善就是善,恶就是恶。秦无方没有把握能不被讨厌。
她只是以为这是一件小事,只是她喜欢的人不愿意喜欢她。这能算得了什么呢?她向来不缺人喜欢,从来不缺爱——因此,她才能有那么坦荡,有那么多的爱施予旁人……这样的人,哪里会有人不喜欢她呢?
但如玉总归有一点伤心。她头一次感觉到什么是苦涩,连糖葫芦也不再甜了。“好苦……”她念叨着,食不知味。
她不知道苦的不是糖葫芦,苦的是她的心。
秦无方看着她,心里却生出巨大的恐惧。他一直在用一个完美的包装在对待着如玉,温柔至极,虚假至极。因为他觉得,他是喜欢如玉这样的,所以会用他觉得最美好的样子对她。
当如玉想要叩问他的真心时,他开始慌乱了。
她灼热的情感,好像能融化他封冻起来的心门,他隐约觉得,接下去,他是会被灼伤的——
可是他还有个更可怕的念头隐而未发:就算是被灼伤,乃至死亡,他好像也心甘情愿。
这不行。
他不能死,不能溺死在这里。他不能失去自由,他不懂得如何去爱人,他需要活下去。如果他没有活下去,那两位姑姑的死亡,就会被辜负,她们的死亡,就没了意义。
可是……
如玉的光芒太过炽热。他没有办法不去靠近,不去接近。
慌乱之下,他心里冒出了一个他自己也觉得可怕的念头。
杀了她。
【4】
秦无方做好了缜密的计划。
他哄骗如玉,说愿意陪她回家。相应的,他希望如玉能成为他的妻子。
如玉从他眉目间看到了更多更多灰色的情绪,这令她十分不安。除了不安,还有心疼。她向来都有满溢的爱和乐观的情绪,这一次,她突然发现,好像再多的爱,也没办法驱走他心头的灰色。
怎么样才能让他高兴?
她乖乖穿上了嫁衣,他脸上是欣喜的神情,口中言语是惊喜的言语,他说着如玉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子,心里却荒芜得像一片沙丘,从没生长过美丽的植物。
她心里涌起了荒诞的念头:比起让自己答应,似乎他更想要自己拒绝。
可是,她怎么会舍得拒绝他呢?
她好像真的、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他。从和他走的那一刻开始,到现在,也许到未来……也不会结束。
可是,可是。
可是如玉不知道,这件嫁衣,到底含着怎样可怕的心思。嫁衣上淬的毒,会一点一点,夺走她所有的生机。一开始,是脸上的血色,然后,她会逐渐咳嗽起来,咳出血……她的五感会慢慢消退,一开始是听力,然后是嗅觉和味觉,最后什么也看不见。
直到眼睛快看不清他的神情,如玉才终于恍然明白,原来这是他的意思。
如玉不恨他,如玉只是想念蓬莱,想念她的师父师叔还有师妹。明明还有话没有对她们说,明明还有礼物没能送出去。
她想念儿时常常去的那个山崖,上面的风很舒适,有一大片连绵的花,还能看到蓬莱宫。她记得,她时常坐在崖边猜想师父在做什么……
如果,如果。当年没遇到他,是不是就不会成这样呢?
如玉缓缓且吃力地,流下了第一滴眼泪。
她想家了。
【5】
她穿上嫁衣,没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却死在了他心里。
他狡猾阴险。
他无恶不作。
他卑鄙无耻——
他是个胆小鬼,不敢不活着,却也不敢爱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