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来峰外空中。
辛远和林阙狭路相逢,林阙堵在了凌云峰到紫来峰的方向。
“掌门师兄。”林阙神情懒懒地冲辛远一颔首,便算作打了招呼。剑未出鞘,隐隐不安地颤动着,仿佛在和主人心底情绪共鸣。
“倒没想到是你,我以为,会是其秋。”辛远亦认真回礼,点过头后温和一笑,关心地问:“怎么了,其秋是有什么不能来的理由?”他一身白袍素衣,看着甚至有些单薄。还尚未放出威压,便已经使人心神不宁,虽是温和语气,却只能让人心道不好。
当然不能是严其秋,那人早被绑起来了。
林阙漫不经心地,跟辛远露出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还亮了一颗白闪闪的虎牙:“我先前同师兄在一处,央着他打了一个赌。因为他赌输了,得按我的规矩来。愿赌服输嘛,此时在受罚,自然无暇过来。”他说着,歪头笑了一下,理直气壮道:“总归是我家妹妹的亲徒弟,我不过来怎么行?”
岑蕴宜的爱徒,多好的理由。
反正林阙此人向来我行我素,干出什么都不奇怪,干什么都有一身疯劲儿作掩饰。
麻烦。
辛远不动声色点点头,含笑:“正是这个理,不过这段时间,你也不是光想来守着吧?”他手背在身后,风轻云淡地问出了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事。
便回到最简单的事情了。一开始严其秋过来,也不过是想给辛远找些事做,好无暇顾及祝忘之事。最好是能换个地方打上一架,等到天雷过去,一切尘埃落定,自然就算解决。
正好林阙一直都说想要和合道大能打上一架,加深修行。不过还得看谁说谁做——打架这事,谁说都突兀,唯有林阙和万剑宗那群疯子说来倒很正常。
林阙露出舒心的笑容,衣袍一甩,一边利落地拔剑出鞘,一边道:“合道之威早想领教一二,不过也不能让掌门师兄吃亏收力,留我一命便是。”
林阙从不畏惧受伤和痛苦,掩藏在似疯非疯一意孤行行为之下的,是一根筋到了极点的想法。
此事他有一半真心,还剩一半却是为了不负严其秋的信任。
白衣纤瘦的人摇了摇头,他低头看了一眼山中仰着头观看的诸位弟子,叹了口气:“掌门和长老打起来成何体统?弟子们都看着,何况……误伤弟子就不好了。你们呀,向来打打闹闹只管开心,到时又是檀峰来修,修了又向我要修缮费。这修缮费又要怎么算,莫非从你月例里扣?”他言语徐徐,像教训不太懂事的弟弟妹妹一样,一边有些怨言,另一边却饱含纵容。连目光也温柔得和水一样,谁被这样看着,都会生出一种,被温水包裹着在水中含着韵律地起伏,被偏爱、溺爱着的错觉。
不过林阙向来不吃这一套,他傻乎乎地笑了一下:“那就扣吧,到时不够我再向师兄要去,倒不用掌门师兄费这个心。”
辛远看着他,目光沉得如水:“倒是我忘了,你向来和其秋亲近,关系好极。以前你们要么一起呆着,要么就粘着她,一群小不点还没我一半高,还老向她告状,要她替你们求情。”他好像只是追忆往昔,声音缓缓讲述,像碗浓浓的甜汤,让人能不知不觉溺进去。
这却骤然撕开了为了两人本能和气相处而掩盖住的疤痕。一时间鲜血淋漓,无形的硝烟弥漫着周围的空气。
“她”这个字,说得实在暧昧不明。
但凌云中,尤其是他们一辈的,都太明白指的是谁了。
如果这话被岑蕴宜听见,要么会出离愤怒,要么会冷漠决然地反驳。她绝不允许任何人提到那个人,哪怕是怀念语气也不行。
哪怕如林阙,他并没有岑蕴宜那么在乎“她”,语气也不由开始变得生硬:“若是掌门师兄不想给面子打一场,不打便是,又何必提起已故之人。“她”并非你我攻讦的刀剑——”
辛远握紧了袖子,不由得拧紧眉毛,流露出一丝苦笑:“阿阙……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相信我吗?你也好,其秋也好,蕴宜和无非也好,我们这些年也生分了太多,互相并不信任。可我对凌云用心没有一分是假的……为何从不信我呢?”风打在他衣袍上,猎猎作响,应和着那不成质问的语句。
“掌门师兄,这个问题不该由我回答你。师兄和我,也不是你们一脉的弟子,你们的问题,还是该由你们自己解决。我呢,也只听师兄的,平时想着找架打一下,你同我说这些,我不愿听,也不想管,只怕白费了口舌。倒不如和师弟我打一架,今日师弟我可是冲着你有空才来寻你的。”
林阙目光里对于打一架甚至还有些热络,但他为了不拂掌门面子,还是稍微收敛了尽量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辛掌门一腔衷心衷肠,摔在了地上,还没个响儿便化做了飞尘。
林阙的意思再简单不过,先打架,再谈交心。
辛远本来便没有打算一定要出手杀灭祝忘,即便她同岑漱有些相似——这终究是凌云的弟子,为凌云故,他本也放弃了杀祝忘——只要她不是岑漱。反倒是林阙等人,并不敢赌他真的不会出手。
辛远心知肚明,真正能让这些人放心下来的是他不在此处,但他若想动手,又岂是来几个人就能拦得住的。
他满心的话,无处安放,终究对着林阙点了点头,道:“走吧,林师弟。我们换个地方打,免得伤及弟子。”
林阙高声答:“谢掌门师兄成全。”喜形于色,随即和辛远两人离了紫来峰的空中,只是眨眼之间就连带着气息消失不见,仿佛从未来过。
…………
说回祝忘。
天雷是火,是劫,却也是赐。天雷向来有强骨淬灵定心之效,只是那是对活得下来的人而言。
但祝忘这里不一样。
天雷无法被阻挡,也无法被劈散。
天雷威势浩大,仿佛巨大雷龙迎面而来,瞬间将人吞噬,贯穿了身体,雷电的弧光在身体之上缠绕,试图割裂她每一块血肉。
然而痛苦纠缠过后,又有不尽的生机流涌,像春日雨滋润过每一点肌肤,安抚了每一寸骨血,轻而易举让那些疼痛抚平。
但疼痛易平,害怕却难,一道道劫雷仿佛只是为了惩罚于她,并非像渡劫天雷那般稍纵即逝,而是重复闪烁,围绕她不断循环,好像要让触发天规之人记住这种代价,要让她下意识在看到天雷之时,连同灵魂也要流露出战栗情绪。
祝忘痛苦地垂头半跪着,她以灵力凝出的剑深深贯穿了面前的地面,被她双手死死握住,作为力量的来源。
血不断地从她嘴角涌出,糊满了半张脸,还在不停地往下滴落,有时也在雷火中化为烟尘。
这样的惩罚在祝忘的时间概念里,好似被无限延长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皮肤也被烧焦了,释放出莫名的气味——和常人的好似不太一样,那是一种类似磨墨出来的味道,有些刺鼻。
她甚至想起一些无厘头的画面,好像是从前捉弄大师兄和凌云孩子们的,那一瞬间的时光隐约倒流,好像回光返照。
还有一些关于师父的——她忽然记起了师父的样子,他不怎么老,总是笑呵呵的,脸略方,有些俊气。看起来像一块任由搓扁捏圆的面团。但他为了凌云,贴上了小胡子,把自己的年纪定格在老年模样,时常倚老卖老。实际上,他心里还时常有些幼稚念头,尤其喜欢跟孩子们呆在一块儿,如果不是后来……肯定还是个孩子王。
奇怪。祝忘尽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去想别的事,好让这痛楚不至于太难撑过去。但她的思绪还是不可避免地迟钝而缓慢——
后来……师父怎么了?她怎么会记不起来……?
很重要……一定要想起来……是什么?
祝忘咬着牙,竭力搜寻记忆中的师父,却没找到半点相关的东西。
察觉到自己思绪逐渐混沌之时,她用尽力气用牙一口咬住胳膊,以剧痛拼命提醒自己不要昏睡过去。
她对自己也的确够狠心,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但换来的结果也是值得的,直到最后祝忘也没让自己晕过去。
云散雷息。
天光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