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忘同严其秋说的目的地是沉剑谷,但实际上,还有其他的地方要去。
而身为亲传弟子,她也不能无由出宗门。想做一些私人的事情,需要同自家峰主打招呼。不过,这一点规矩可大可小,全看各位峰主喜好。岑蕴宜现下不在,却给了她代峰主令牌,虽说没什么用,进出山门却是没问题的。
只是到底要掩饰一下目的。因此,祝忘这一趟出门是领了任务的。
宗门培养弟子,是为了让宗门更兴盛。按理说,祝忘不应该如此闲——这还是因为入宗门不久,师父又是岑蕴宜,目下境遇和岑蕴宜一样尴尬。
至于为什么尴尬?九霄天恐怕没几个人不知道,紫来峰那位十分闲,又偏偏是掌门偏心得不得了的人,什么都由着那位去,不愿见客便不见客——几百年前都还会敷衍一下见见客,为宗门出力去几个秘境保护一下弟子,有一日却完全不做那些事了,还是掌门看在昔日同门情谊才让她继续“无忧无虑”当这峰主,还给了一个闲职,苦劳都是弟子来,功劳却是紫来峰那位得着。
岑蕴宜同祝忘说起这事时,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甚至带些甜。
是那种苦中作乐的甜。
因为岑蕴宜这三百年熬过来,再回首看一看往日,也觉得恍如昨日,好像三百年的苦也冰雪消融。
她对祝忘笑言,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她这样的日子,什么都不必管,只管修炼便可,资源照样不缺,还无人打扰,清静。
清静两个字像是拨动了祝忘心里的弦。
即便岑蕴宜自己不说出来,祝忘也很难不去想其中苦楚。
但又没什么好说出来的。祝忘明白岑蕴宜是为了什么被困住。还知道岑蕴宜本不会被困住,是为了查岑漱之事,连累了严其秋峰下之人,才会把自己关起来。
岑蕴宜自己没什么办法,她从前便不是最聪明那个,像谢无非严其秋,这些年他们自己肯定也是在查着什么,只是未显露端倪。但岑蕴宜不太行,她没什么朋友,没有多少可托付之人,在岑漱死之后,凌云上下已成囚笼,面对她之人皆是画皮,四处鬼魅横行,她在荧荧鬼火之中看去,找不到清晰可信的脸庞。会不会行差踏错?会不会误信诡谲?会不会连累她尚还在意之人?
这些东西,像一根又一根的线,拨开这一根,然而还有那一根,拨开了那一根,却还有下一个。重重的线把她包裹得像一个蚕茧,密密麻麻大团的线没放过她哪怕一点,将她死死缠住,看不清脚下路。她不确定下一步会否咫尺深渊,怕极了粉身碎骨,不敢走动。
这三百年,对岑蕴宜而言,就是这样。
修行本枯燥乏味,但对岑蕴宜来说,是续命也不为过,她总觉得拼命修行了,就会有一点点话语权。就能为岑漱做点什么。
祝忘叹了一口气,微笑着像是想对谁说什么一样,出口的话,却化作无声无息的风,被卷走了。
片刻后,她摸了摸怀中兔子的头,喃喃:“祝石……你是谁呢?我……是不是,欠了好多人,好多东西?”
祝石当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他一向不回答这个问题。后一句话,他也没办法回答——他能代表谁来说这个话呢?
祝忘到底还是被岑漱那沉重而苦痛的记忆影响了,整个人都显得蔫巴巴的,对前路该怎么走还有些抵抗。
但是她不往前,明天就不会来吗?
当然不会的。明日会复明日,明日后还有明日,不仅仅是她的明日,还有别人的。
所以她——背着这么多记忆和明日的她,早就不能够退后了。那么多人为了她做了那么多:祝石、泉久安、岑蕴宜、谢无非、严其秋、林阙……还有即将要陪她闯一闯生死关口的纪云雀,也可能还有她所不知的其他人。
祝忘定了定心,闭上眼。让波涛汹涌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祝石也心知肚明,这一次,他也不会再安慰她了。不仅不能再安慰她,他也感觉到了,也许是时候,该提前说告别的话了。
“祝忘。”祝石头一次叫了她现在的名字。
她心情甫平定下来,又骤然被这话语激出风浪。
“我与你做过约定。”他声音四平八稳,却有掩饰不住的难舍,“也许你不记得。这是还你一命之恩,在你什么都不曾想起之前,保护你。我的时间快到了,我想,请你送我回故乡。”
“我骗了你,我们这不是什么生死契,只是种特别的术法,有解法。术法来自我的故乡,不过术法记忆已经残缺,我也用不了下一次了。”他语调里,难得带上了一点轻松的笑意。
“当你送我还乡时,我会自己解开。我也不能一直都在你身边。”兔子的声音冷冰冰的。又或者,是她想象不到该是什么样的声音,自己心底难以接受,便觉得是冰凉的。
这次,兔子没有再蹭她,仿佛忽然心狠下来,要相当决绝地跟她一刀两断,从此天涯是路人似的。
祝忘怔住。
窗外一阵风吹进来,明明温度应当适宜,她却从中感受到一股冷意,只是一瞬间,就冻得她骨头也要碎了,她一退跌坐到榻上,仿佛没了支撑。
如何不好。
“……”
她抖索嘴皮,想要说话,心底有个声音却不想要她说话似的,故意作对,嘴唇张开许久,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心里说,我送你回去,也该我送你回去了。
她心里说,好啊,好啊。
她心里说,我……
这是你第一次告诉我,你的故乡。可你要回去了。她说不出来舍不得,心里闪过的每一句话都在说,那太好了。
她的心本应该若无其事地,大大方方地祝他,从后无病无灾,平安顺遂,在故乡里也不要忘了我呀。
可是不管祝好,还是挽留,她通通说不出来。
她的眼睛红了起来,牙死死咬住,没肯让心口泛起的难过得逞,努力扬起了一个微笑。
岑漱不会哭,也总是有一副最好的面貌。如果是岑漱,那岑漱定不会哭,会十分郑重优雅地道别。
其实她想得不对,岑漱也是会哭的,岑漱只是比她能接受苦痛。
没有人生来就是会承受苦痛的,但岑漱不是人。
只是祝忘不止是岑漱,她比岑漱像“人”,而她还没习惯离别。
她甚至也没来得及想,祝石说这些话的背后,有什么意思?有没有别的原因?如果是岑漱,岑漱会做到吗?
祝石没能忍心看着这样的祝忘,开口道:“是你,还是岑漱都一样。只是你现在想的就够了,你不要受记忆的影响。你想怎么做,那就去做吧——他们,又或者我,做那些事,就是为了这个而已。”
去做你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