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忘语气降温十分迅速,是个人就能听得出来。
文莲心可能是第一次这么被人讨厌,慈悲面、和缓言根本不起作用,只剩难堪。
但和尚嘛,素养终究非常人。他看出来祝忘不愿与他多耽搁,温声直切主题:“紫来峰主可在?”
祝忘冷淡道:“家师不在此处,佛门万事讲究缘法,想来是无缘。不过大师的问候弟子已收到,到时定会在家师面前转达清楚。”
文莲心诚挚地手掌合十,仿若未觉祝忘送客之言:“多谢施主费心。不过不论在何处皆是修行,依贫僧看,此处便不错。打扰施主了。”随即,文莲心起身后退,心知祝忘于他不喜,于是自觉离远了闭眼念经。
这一场交锋短暂,结束得过于快,林阙在一边本想插嘴,岂料还没说上话,便结束了。
林阙摸了摸下巴,撑着桌角同祝忘讲话,若有所思问道:“你怎么这般讨厌和尚?还是说,你讨厌的其实是……”
祝忘有一瞬间十分想把林阙的嘴缝上,知道不能由着他猜,于是白了他一眼,主动开口:“你想知道的话,我告诉你原因。”她嫌弃地招了招林阙,招狗似的:“林峰主,附耳过来。”
祝忘当然不可能同他说实话。因此她要说的,其实刚才灵机一动想到的故事。
祝忘半真半假地道:“这话,我只同林峰主讲了,切记不可告诉别人。“林阙正色道,“理应如此。”
虽说是要林阙保密,但祝忘其实不期待这人真保守什么秘密,因为本来就打算瞎说,装个样子而已.
祝忘沉声道:“记忆里,我有过一个姐姐,也许同我住过一段时日,同我说过一个故事——”
“姐姐生得清灵,能织善绣。她说她爱过一个人,可是那人太过有情,他们不能在一起。”
祝忘顿了顿道,“我问姐姐,有情还不好?”
姐姐说她的意中人,“于众生有情,又与众生无意。”
“我觉得偏颇,便问姐姐,世上哪有这样的人,一心还能分百份?定不是有情人。”
姐姐说,意中人爱佛,佛渡众生,而她只是众生一员,“心已许佛之人,难许人。”
“我当时并不懂得。”
直到有一日,我看见了姐姐和她心上人。那一日阳光不算浓烈,姐姐抓住他手,恳请他留下来,然而不管姐姐说什么,他都只是说,罪过。再念一声佛,闭目不言。
他们原本是青梅竹马,那和尚却毅然决然抛下她走了。
青梅竹马,失了竹马,青梅也苦涩了。
无论姐姐如何挽留:她是说爱他也好,说恨他也罢,要伤他也行,厌恶他也可以。不管她说什么,都激不起和尚心中半点浪花。和尚不干涉她的爱恨,只会劝她放下,若是有缘,定会续来生——哪有那么多来生呢?
今生苦痴过,来世便真的甜吗?
祝忘拿这个问题问林阙:“林峰主如何想呢?”
林阙没怎么想。林阙只是觉得,要是有这什么劳什子佛挡在他心爱之人前面,他定要一剑劈了。
祝忘才不管林阙怎么想,偷偷在心里对祝石道:“辛苦啦!”
可怜小兔子在她袖袋之中还要任劳任怨地找书籍——就是那本《佛说红尘还未了》。随口编的故事定然多有缺漏,因此她让祝石把书找出来,看了内容之后转述给她听——然后再半真半假塞些回忆进去,最后引用一下话本中的名句——她和祝石配合得非常完美。
她有意的停顿,其实是在听祝石讲那个故事写了什么。
眼见着哄住林阙,祝忘心情都好转起来,颇为愉悦地从桌上拿起一块,带着淡淡青色的花形糕点,放入嘴中。
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入喉过后,口中还带着淡淡微甜茶香。
祝忘忽听见轻笑两三声,转头一看,发现泉久安已经醒了,在一边莫名地笑,笑容看起来颇有些瘆人。
祝忘莫名其妙地看向泉久安:“你……泉九公子何故发笑?”
林阙也随着祝忘转头看过,挠了挠脑袋。
“我笑之前看了一本古籍,其上之事与你这小弟子所说通一二,便想这世间有趣,连负心人也十分相似。”泉久安语调奇异,悠悠躺着,看起来十分适应,衣角在草地上拖来拖去,时不时打到些祝忘不认识的奇异花草。
“是这样吗?”祝忘打着哈哈,心想泉久安定然是看过那话本的,不过……这人应当不会拆穿她吧……?还好林阙不爱看书,倒也不会真的向泉久安借。
林阙同旁人避泉久安如蛇蝎不同,他本来就言语无忌,此时更不觉得此时说话有什么大不了,提出了一个疑问:“莫非天底下和尚都是如此?”
诶。祝忘眼睛都亮了,对林阙点头:“你也这样觉得?!”虽然祝忘对佛修其实没什么意见,但是她对文莲心有意见啊。但她毕竟又不能说为什么对文莲心有意见,因为她的师父不可能把自己的旧事讲给她听。知道这些事的是岑漱,又不是祝忘。
祝忘跟林阙愉悦地击了掌,高高兴兴地坐了回去。
泉九安颇有兴味地半眯着眼看着祝忘,衣袍摆动得像条狐狸尾巴。
另一边,掌门走到了原本冰台后,召来大弟子询问:“兰则,事情做得如何?”
许兰则觑着辛掌门的脸色,道:“师父的留音珠借阵法掩饰,无人发现。弟子详细听了那名弟子和几位峰主的对话,发现确实有提到过她。”
辛远宽大衣袍下的手骤然握紧,随后和蔼地对许兰则道:“你且细细说来。”
许兰则称是:“严峰主和谢峰主都提到过,但从谢峰主言下之意来看,并不认为那弟子就是。严峰主也未发现什么。”
“至于林峰主那边,虽说他向来口无遮拦,但弟子没能听到些什么,应该是泉九公子在旁边之故,他身上携有干扰留音珠的东西。只能感觉到林峰主和那弟子二人相谈甚欢,至于泉九公子给了您一个面子,全程没怎么说话。还有绝尘大师去了紫来峰,似要等人。”许兰则汇报完毕,拱手埋头等辛掌门的指示。
辛掌门摆了摆手,道:“你且先下去吧,再让我想想。”许兰则离开后,辛远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望向了祝忘的方向。紫来峰的位置,是他有意安排在那里的,也是有意让林阙接触那个叫祝忘的弟子。
岑漱……辛远无声地把这个名字放在口中碾磨。
……师妹啊师妹,究竟她是不是你呢?
只怕是待这弟子上了紫来峰,就再也难捉出来了,那峰上阵法不能明闯……对了,阵法。
辛掌门的眼中,掠过一丝期待。
…………
“师妹,掌门有请。”
来人是辛远的二徒弟,叫做吴意殊。他生得一副和蔼面貌,脸圆嘟嘟的,举止有度笑意盎然,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不过,那是对别人而言。
祝忘一看见他,就有些汗毛竖起,知晓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事情找上了门来。
但祝忘掩饰得很好,绝不会叫人发现。她转眼笑容满面地跟吴意殊道:“师兄稍待片刻,弟子就来。”
祝忘同林阙打了招呼:“林峰主,弟子还不太识得路,若是走丢了,记得来找我一找。”林阙咧着嘴点了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然后又同泉久安告退——其实按理来说泉久安与她同席,吃食应当上双份才是,但泉久安早让鹤使通知掌门,让掌门不要准备他的那一份——看起来这人完全就是闲的无聊来找茬的。
不过真正了解泉久安之人,则不会如此想。
但想要探究泉久安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还是有些过于困难了,祝忘把心头念头按下,开始想掌门此次要她过去到底是要做什么。
不管怎么说,不管是谁对她应该都还是怀疑状态,毕竟她是怎么活过来的实在蹊跷……
祝忘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衣袍,跟着掌门的二弟子去了。再怎么说她也是众目睽睽之下被叫走的,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才是。而且即便出事,时间一长,至少林阙也会来找她才是……
………
奇怪……
祝忘想着,忽然晃了神,感受到了一丝阵法的波动,控制身体不要看过去,她装作疑惑的样子,呼唤两声再四处看:眼前之人不见了。
祝忘装做一边急声喊人,一边四处看:“吴师兄?吴师兄!你在哪里……”
宝地还是那个宝地,四处还是珍惜花草,但祝忘无心去看,因为她这回像是真的迷路了——
还是掌门故意的。她不由得想到:若是要测出她祝忘并非是岑漱呢?正因为她是岑漱,所以不觉得这试探有问题,那她若不是岑漱,又该如何圆?
不,不能乱。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阵法。但岑蕴宜早对她说过,不能表现出阵法的天赋,一点都不能——但是岑蕴宜不知道,这不是天赋,反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也就三个。
一是岑漱已故的爹,岑且;二是她已故的师父,席回春;三是她的大师兄,辛远。
这倒不是什么值得瞒住的事情,只是一向没有什么特意解释的必要,所以知之者才甚少。
但辛远明显是想借阵法试探她。
一开始到镜花湖之时,祝忘就看出这个阵法了,也能留意到这个阵法重要的阵点之处有些奇怪,似乎是为了掩盖什么东西。但她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得跟阵法打交道。
不行不行,不能上钩……
祝忘按下想要仔细观察一下阵法的心情,继续装作找人的样子,四处溜达,大声叫喊:“吴师兄——你去哪里了——”
这阵法是三重相叠,虽都不是什么高深阵法,仅有五行环环相扣,却是处处杀机,还时常变化。
不过在此情况下,有一个略微好的消息:阵法虽然是杀阵,但威力也就在筑基上下,想来应该不会打死她……吧?再说了,外头应该有人看着,应当也没什么问题。
悄悄呼了一口气,祝忘一边叫着人,一边自然地主动踏入了触发连环杀阵的阵点,按住自己想格挡伤害的肢体动作,生生受了一道罡风。这一下刮到了她的脸,险而又险地和她的眼睛失之交臂。
一阵疼痛自脸上袭来。
岑蕴宜特意同她练习过,正常才练武不久的人反应更会因疼痛迟钝,所以又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手臂挨上一道罡风,血汩汩流出。
这时祝忘仿佛才反应过来似的,把岑蕴宜送她的法器拿出来:这是一把伞,也可当剑使用,为了让祝忘在遇到危险时有一面盾——
岑漱自然不会这样。岑漱少时便聪慧至极,拔剑之心坚定非常,信奉攻而非守。
这种习惯当然是一时半会改不了的,所以岑蕴宜特意为了她寻了一把伞做武器——若是第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改变习惯,也有第二个机会改正用武器的习惯。
第三道罡风打来时,终于被祝忘已然撑开的伞挡住了。
祝忘松了口气。然而这阵法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到这个时候,第二环阵法也启动了:地面陡然钻出了地刺!
因为祝忘已经有所防范,第一枚地刺,被祝忘踉跄着躲过,还顺手挡住了一道罡风。但第二道和第三道不同于第一道,一时间陆续而出,祝忘只能以灵力使步伐轻盈,好容易躲过脚下危险,却有一道罡风割过她喉管——
祝忘只觉得喉管一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喷洒而出,眼前顿时一黑。
昏过去之前,祝忘心想:这戏终于可以结束了。不枉费她装得如此辛苦,还有岑蕴宜对她的反复训练……
至于安全问题祝忘则是全然不顾了——不过好歹是凌云弟子,还是这么重要的大会,总不会出问题就是了。
当祝忘再睁眼时,天已经暗下来了。
她迷蒙睁开眼,本想借着烛火辨认她旁边的身影,却眼花得有点认不清,听到声音才恍然大悟:“是…严峰主吗?”
严其秋和岑蕴宜有些私交,她在万华峰倒也正常。
严其秋道:“嗯?扶摇你醒了便好。林阙说掌门本找你有事,结果没走几步人却昏了过去,我想着万华峰离得近些,便请掌门让万华峰照顾你一二。”
祝忘想了想,心下反驳:应当是掌门利用阵法把我挪去了别处,那一身伤定然不能作假,所以应该是治好了才送回来的。
不过不愧是合道大能,时间空间都是掌中之物。
祝忘想了想,甜甜地笑:“麻烦严峰主了,大会已经结束了吧?”
严其秋点了点头,刚想说紫来峰位置前还有个和尚,是有什么事,不知要不要紧?就被人抢话了。
“那和尚被我打走了。”这是林阙在说。
祝忘目瞪口呆,心道:“干得漂亮!”
严其秋各看了两人一眼,瞥见祝忘眼中忍不住的幸灾乐祸,不由笑出了声。随后他倒是没过问什么,只是对祝忘嘱咐道:“你晕过去之后,还发生了一些事。若想知道,你便先回去紫来峰修养,来日养好伤再来寻我。”
而后,严其秋看了林阙一眼。
祝忘乖巧应声,喜滋滋地回去爬紫来峰去了。